《秋籁泠音》随流去

5、第五章 今人泪湿古人事

　　“这位道长，我想请问一下，咱们这山上有没有，剑术高超的剑仙啊？”
　　“……”
　　“那个，就是那种，传说中达到人剑合一，可以噌噌噌御剑飞行的？”
　　“你神经病啊，奇谈小说看多了吧。这种编故事骗人的事情，怎么还有人当真了？”
　　“呃，我是认真的，您在这地肺山上住了多少年？从来没见过吗？哪怕只有一点像——”
　　“让开让开，别缠着我！你这人，看起来仪表堂堂的一个少年，没想到脑子有问题，真是可惜。”

　　谢今秋掰掰手指头数，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五十三次发生类似的对话了。
　　从正殿走到后山，谢今秋问过了路上能遇见的一切人，碰了一鼻子灰。几乎每个人的反应都如出一辙，要么把她当成被奇谈小说洗脑的失足少年，要么就干脆觉得遇到了一个神经病。
　　谢今秋心一横，头一仰，往身后的草丛里一躺，捶胸顿足仰天长啸道：“苍天呐，你为何待我如此不公。别人家的姑娘要么天真烂漫一无所长却有腹黑霸道王爷钟情相护；要么选秀入宫一路披荆斩棘明争暗斗最后坐稳皇后；要么死后重生外挂全开秒杀一切渣男小三……而我，从小就被定了娃娃亲，断了追求爱情这条路，唯一剩下的愿望就是学会法术仗剑江湖斩妖除魔啊！而现在，你告诉这一切根本不存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幻想？连我这辈子最后一点念想都要断掉，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你、你还是人吗！”
　　谢今秋吹了一个口哨，立马发现了自己刚才那番话里的漏洞，更正道：“也对，你本来就不是人，你是老天爷，你是个蛋！”
　　谢今秋心里不爽，刚要张口再骂几句老天，却忽然看见远处缓缓走来一个人——

　　其人长身玉立，紫衫轻盈，肤如冰雪，风姿绰约。
　　是昨日在山门前见过一面的姑娘，江雪。
　　人如其名，谢今秋看着江雪从远处走来，只觉得冷清孤独如一瓣腊月飞雪，泠然飘落深谷之中，霎时间，天地都为之沉寂。
　　谢今秋一时也顾不上骂天了，迅速从草丛里爬了起来，正了正衣冠，抖了抖自己身上的杂草，然后冲着江雪挥挥手。
　　“江雪姑娘，这么巧，又见面了。”
　　谢今秋嫣然一笑，如三月春风吹过桃花枝头，拂落满树芬芳。
　　江雪看着谢今秋的笑容，愣了愣——

　　许多年后，当江雪再次回忆起这个看似平凡的午后，看似不期而遇的谢今秋对她不经意地一笑，才恍然发现，这就是她一生当中，见到过的最好看的笑容。只可惜，这时的她只把它当作一个无聊下午遇到的寻常小事；只可惜，后来的她拼尽全力想要守护住这份笑容，却终究还是，错失了……

　　“谢公子好。”江雪薄唇轻启，神色淡淡。
　　谢今秋问道：“江雪姑娘，一个人要去哪里啊？”
　　“藏书楼。”
　　“咦？那你是走错了吧，我刚从那边过来，看到藏书楼在东极殿北角。这条路是去后山的啊。”
　　“那边是常用典籍。后山还有一个书楼，放不常用的古籍。”
　　谢今秋鬼使神差，主动献殷勤道：“哦，这样啊。那我陪你一同去吧，反正闲着也没事，看看书也是好的。”
　　“嗯。”江雪呵气如兰，惜字如金。

　　“江雪姑娘，你去后山是想找什么书吗？”
　　“随便看看。”
　　“哦，那为什么要去后山呢，东极殿那边的藏书楼不好吗？”
　　“都看过了。”
　　“哦——什么？都、看过了？你、你看过这么多书？”
　　“嗯。”
　　“啊？你看起来年纪也不大，怎么读得完这么多书啊，我觉得我们太庙的老先生一把年纪了也不敢说读完了一个藏书楼的书啊。”
　　“有方法的。”
　　“什么方法？”
　　“速读术。”
　　“这是什么啊，是窍门？还是法术？真有这么好使，可以教我吗？”
　　“可。”
　　谢今秋是个害怕沉默的人，总觉得与人同行，若不聊点什么话题，就会显得分外尴尬。而这一路上，跟江雪聊天就像挤牙膏，她问一句，对方就答一句，她变换方式不停地找话题，江雪却总是三言两语就回答完了，然后便又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谢今秋不禁有些后悔，自己一个人待着不好吗，为什么要主动提出和这个冷漠无聊的江雪姑娘一起来藏书楼，现在的气氛，简直压抑爆了。
　　一定是因为她长得好看。
　　对，传言紫衣楼里的女人都是红颜祸水，如今来看，所言非虚。
　　谢今秋暗自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告诫自己道：以后再也不可以貌取人，越是美貌的女人，越是吃人不吐骨头。然而——
　　谢今秋根本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又偷偷瞄了一眼走在前面的江雪的侧颜。
　　好看，真好看。就算她一直不说话，也很无趣，可就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她的脸，也会觉得心情舒畅，赏心悦目。
　　罢了罢了，这次算我风流多情的小谢公子栽了。

　　转眼间，二人已经来到了后山的藏书楼前。
　　谢今秋看看眼前的景象——这里，与其说是藏书楼，不如说是一个放置废弃书籍的仓库。地板因为年久失修，踩在上面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南面窗户久经日晒雨林，窗户纸基本都已经完全破掉了，却没有人糊新的上去。
　　推门而入，一股腐朽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谢今秋心下狐疑，这环境也能存书？
　　然而放眼望去，却明白了个大概，这里放的极少有纸质书籍，大部分是竹简、泥版和各种动物的骨头，虽然竹简不像纸张一样容易受潮腐烂，不过在这种环境里显然也是没有得到良好的保存，用来穿竹简的绳子大部分已经断裂，只有小心翼翼地将那卷成一卷的竹简按照顺序缓缓展开，若是稍不留神弄乱了顺序，就成了读不通的天书。
　　谢今秋看着江雪十分仔细地将散落的竹简慢慢排开，凑过头去瞟了一眼，却发现上面全是一些自己完全不认识的前朝文字。
　　谢今秋想开口询问，却又觉得江雪低头阅读的样子十分专注，不忍心打扰于她。于是便径自在茫茫书海中寻找自己感兴趣的，准确地说是自己能读得懂文字内容。

　　时间渐渐过去，转眼日头已经偏西。
　　江雪将手中刚观察完的一截牛骨放回书架中，却忽然听到一阵呜咽的抽泣声，迅速转过两排书架，发现了坐在角落里泣不成声的谢今秋。
　　江雪皱眉道：“你怎么了？”
　　谢今秋手里拿着一本画册，用衣袖抹了抹眼泪道：“太感人了。”
　　江雪凑上前去看了一眼谢今秋手里的画册，却忽然像被马蜂蜇了一下，一步退出三丈远，怒道：“什么混账东西。”
　　谢今秋不认得那些竹简、甲骨上的前朝文字，把整个书楼逛了个遍，最后只在角落里找出两本画册来看，而她现在手里翻到的那一页，刚好画的是两个男子赤身裸体在做一些翻云覆雨之事。
　　谢今秋知道这画面不雅，却没想到江雪的反应这么大，一直平静如水的她刚才似乎生气了，连忙解释道：“你不要误会啊，我不是故意给你看这个的，只是恰好翻到了这一页。这个绘本是讲了两个男子深深相爱的故事，但是其中一人的父母却偏要拆散他们，逼着自己的儿子娶妻生子，传宗接代。然后那个深爱他的男子就到处求仙问道，加上自己的领悟，修炼出一种法门，可以阴阳转换，改变性别，最后成功地为他生育了一子一女。那人的父母抱了孙儿，就允许他们在一起了。虽然最后的结局是美好的，可是阴阳转换，男人生下孩子这个过程太痛苦了。这样的付出太伟大了，这种感情太美好了，看得我忍不住就想哭……唔……”
　　谢今秋一边说着，一边又揉揉自己红红的眼睛，活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兔子，我见犹怜。
　　江雪一阵语塞，不知该如何答话。
　　谢今秋看着江雪方才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白，忍不住问道：“喂，你刚才反应怎么那么激烈啊，你不会从来没见过男人吧……呃，我说这话绝对不是轻贱你的意思啊，我只是好奇，紫衣楼什么地方，你从那里过来，对这种事情应该早就见怪不怪了吧……呃，不对不对，我的意思是，你就算没有见过真人，但是这种小画书你从来没看过吗？呃……也不是……”
　　谢今秋觉得自己词不达意，结结巴巴，越解释越黑。
　　江雪炙热的目光盯着谢今秋，半晌，从牙齿缝儿里蹦出两个字：“无耻。”
　　谢今秋心里咯噔一下。完了，还是被美人误会了，把自己当成了轻薄浪子。
　　谢今秋挠挠头，她和顾盼夏也是女孩子，可是平时却对这种男风春宫图颇有兴趣，不仅毫不避讳，还常常一起分享，也许是自己习惯了，就理所应当地觉得别人也不会介意。没想到世界上还真有这种正经守旧纯洁得如同冰山上的雪莲花的姑娘家？
　　谢今秋觉得，自己的这个惯性思维确实不太好。
　　“对不起啊，江雪姑娘。你不要生气嘛，没想到会冒犯到你，我以后会多多注意自己的言行的。”
　　谢今秋将画册合上，放回了角落里，低头道歉，努力挤出一个情真意切而满怀愧疚的微笑，就如同曾经无数次在将军府里闯了祸，爹爹要打她板子时的，她都会这么笑，爹爹见了心中一软，就舍不得罚她了。
　　谢今秋知道，很少有人能抗拒得了她这个真挚而委屈的眼神。
　　她低着头，沉默片刻，站在对面的江雪却半天没有动静。谢今秋终于忍不住抬起头，却看见江雪原本迷离的眼眸忽然变得清晰了起来，正狠狠地盯着自己，扶着书架的右手攥得很紧，甚至有些微微颤抖，似乎在努力压抑着什么。
　　四目相对，谢今秋心中一惊。
　　然而，仅仅是一瞬，江雪便迅速转过了身去，似是有意回避谢今秋的目光。
　　波澜不惊如环佩鸣玉般的嗓音传来：“你不是想学速读术吗，来吧，我教你。”
　　“啊，哦，好啊。”谢今秋上前几步，却看到江雪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往昔的云淡风轻。
　　谢今秋心道：刚才江雪姑娘那种眼神，分明可怕得紧，怎么一瞬间就好了，难不成，是我眼花了？

　　“所谓速读，并不是一目十行地快速阅读，那样虽然读得快，忘得也快。而是以气化形将我们想要记住的内容临摹下来，存在炉鼎之中，这样下次需要用到的时候，就不用再去看书，只需要驭气在脑海里过一遍，就能回想起当时的内容。”
　　谢今秋听得云里雾里道：“那怎样才能临摹下来存在炉鼎之中呢？”
　　江雪道：“欲通水，先修渠。虚空为炉，心性为鼎。要学会驭气，须先修丹道，经络通，六识开，结丹化婴，炉鼎方成，而后天地虚空之真气皆可为自身所用，化为灵力。当然，天地之气就如同江海里的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丹鼎就如同舀水的瓢，具体能舀多少，就看个人修为如何了。”
　　谢今秋问道：“这个听起来好神奇，真的可以修炼出来吗？那、那些御剑飞行的剑仙，也是这个原理吗？”
　　江雪点头道：“本同末异。”
　　谢今秋瞬间心花怒放，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今天苦苦寻找了一天也没有得到的答案，现在忽然有了转机。若不是自己这身打扮是个男人，她真想一把抱住江雪这个神仙小姐姐。
　　啊，老天啊，是不是不叫的孩子没奶吃，非要我破口骂一骂，你才能听到我的诉求。
　　之后，谢今秋又请教了许多诸如如何修炼之类的问题。江雪一一解答，教了谢今秋一些基本的打坐站桩功法。
　　谢今秋觉得，这个江雪表面上寡言少语不善言辞，但讲起课来却深入浅出，条理清晰，是个当老师的人才。

　　从藏书楼中出来，天色已经十分昏暗了。
　　山路崎岖，谢今秋摸黑走不快，江雪沉默不语，两人之间压抑的气氛又显得更加漫长。
　　“呃……那个，江雪姑娘，你懂这么多，为什么还要来这个谈玄大会学习啊？”
　　“奉楼主之命。”
　　“那你平时，除了看书，有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啊？比如，你喜欢什么？或者有没有什么愿望啊？”
　　“希望天下和平，百姓安康。”
　　“呃……啊，好愿望，好愿望啊。”向来口齿伶俐如谢今秋，也被这标准老干部式的回答噎得接不上话。拜托拜托有没有搞错，你真的是这个时代的人么？谢今秋心道。
　　“呃，江雪姑娘，你知不知道柳曳和乔景中啊，就是最近在首阳城里很火的那个两个断袖美男子？”
　　“知道。”
　　“啊，你也听过他们的故事么，你觉得怎么样呢？”
　　“假的。”
　　“啊，呃……你说的对，其实我也不信。不过故事就当故事听嘛，当做打发无聊的消遣也好啊。”
　　“嗯。”
　　……
　　一路下来，谢今秋终于忍无可忍，宣告失败，灰心丧气道：“江雪姑娘，我是不是哪里得罪你了，你还因为下午的事生我的气吗？为什么我觉得你不太愿意理我？还是你嫌我太吵了？”
　　江雪停下脚步，回过头，一脸茫然地看着谢今秋。
　　半晌，江雪缓缓吐出两个字：“抱歉。”
　　谢今秋被这突如其来的道歉吓了一跳，不明白江雪为何突然这么说。
　　江雪的表情无比认真，一脸正经道：“抱歉，我以为我们聊天聊得挺开心的。”
　　“哈？”谢今秋听到这句话，差点惊倒，一瞬间头上挂满了黑线，夜幕里一只乌鸦呀呀地叫着飞了过去。
　　谢今秋试探道：“你……觉得这样和我聊天，挺开心的？”
　　江雪点点头道：“嗯。”
　　谢今秋深吸一口气，内心终于习惯了江雪这样的表达方式。
　　似乎，一旦接受了这样的设定，好像还……挺可爱的。
　　谢今秋问道：“那你就没有什么问题想问我的吗？你就没有什么想知道的关于我的事吗？”
　　江雪思忖片刻道：“小谢，你喜欢同性吗？”
　　“啊啊？”谢今秋差点怀疑自己听力出了问题，为什么这个江雪不鸣则已，一开口就语不惊人死不休啊，竟然问性取向这么劲爆的问题。可是我该怎么回答呢？我现在是个男的，要说是，那就是喜欢男人，要说不是，那就是喜欢女人，可我实际上是个女子啊。好像怎么回答都有点矛盾。
　　可是，我到底是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呢？
　　谢今秋一旦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就发现根本连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唯一明确的是，这十五年来，她没有遇到过现实中真正动心男子。而她和盼夏虽然经常出双入对，扮作情侣打情骂俏，却也不过是志趣相投的闺中密友，算不上喜欢。
　　她倒是挺喜欢看两个男人的断袖基情，这么看来，可能还是更喜欢男人？可是一想到齐睿那张正直刚毅的脸，又觉得完全没有任何兴趣……
　　江雪见谢今秋沉默不语，以为她没有听懂自己问题，又问了一遍道：“你下午给我讲的那个画册里的故事，还有刚才你问我看没看过柳曳和乔景中的故事……你，是喜欢同性吗”
　　“这个嘛……”谢今秋自己心里也不清楚，只好打马虎道：“呃……只要是真心相爱，应当是无所顾虑，百无禁忌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