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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仗义执言得人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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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今秋拜别江雪,从后山回到东苑中,夜里一更的钟声已经响过了。
才一踏入东苑,谢今秋就看到里面灯火通明,一群人吵吵嚷嚷,围在她的房门前。
这是出什么事了?
谢今秋心下一惊,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挤了进去,却发现众人议论纷纷包围住的并不是她的房间,而是与她毗邻的四号房。
此刻,站在人群正当中的是今日上午与谢今秋打过照面的岳承泽与齐睿。
岳承泽手里拿着一把削长的利剑,剑刃侧锋当中处有一抹鲜红的血迹,一脸严肃道:“柳少侠,这你如何解释?”
被岳承泽质问的那人一袭玄衫,倚门而立,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右手紧握成拳,似乎正攥着什么东西。他沉默不语,面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只是夜幕里幽邃的目光却深不见底。
谢今秋对他十分熟悉——摇风剑客,柳曳。相貌好,剑法更甚。
昨日夜里在东极殿外见到乔景中,她就想到柳曳八成也来了这谈玄大会,这二人素来都是捆绑出现,只是没想到,竟然这么巧,柳曳还住在她的隔壁。
“就是他,就是他!现在证据确凿,看他还有什么话说!”一个书童打扮的男子厉声喊道,不知道是哪位小公子的随从。
谢今秋仔细一看,这位书童一直捂着右手手臂,隐约可见手臂上有一条两寸来长的伤口,伤口不深,虽然做了简单的处理,却还是汩汩地往外渗血。
“出什么事儿了?”谢今秋向来爱凑热闹,向身边围观的人打听道。
旁观一人答道:“这摇风剑半夜潜入那边宇字厢房要刺杀余元纬公子,被余公子的书童撞见了,挨了一剑。现在正请咱们地字厢房这边最有声望的岳公子与齐四公子主持公道呢。”
此刻齐睿眉头深锁,显然不太相信眼前所见,试探地问道:“柳少侠,方才一刻钟之前,你去哪里了?可有谁见过你?这剑上的血迹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曳依然面无表情,十分淡定道:“我觉得屋里闷,往紫微殿方向走了一圈,没跟谁同行,也不知道路上有没有人见过我。出去的时候没佩这把剑,等我刚一回房间,就被你们围在这儿了。”
“胡、胡说!我都看见你了,闯进我们公子的房间,分明是你心怀不轨——昨日我家公子不过质问你两句,以你一介草民,资质平平,如何进得了青霭宫谈玄大会,分明就是以男色侍人,靠着大理寺少卿乔先生上位,你自己做事心虚,容不得别人揭短,就怀恨在心,想暗杀我家公子——你、你这个丧心病狂的杀人狂魔!”那受伤的书童着急分辨,声音越说越高,显得脸红脖子粗。
齐睿挥挥手,示意那受伤的书童先别吵,那书童畏惧齐家官威,果然立刻安静了许多。
谢今秋闻言,眉头一皱,这小厮说的话,明显是有点侮辱人了。
说柳曳是一介草民,资质平平?
谢今秋第一个不服。
柳曳虽然没有官职,但是和乔景中相熟这些年来,协助大理寺侦破宁武县衙黄金案,山阴藏尸案,又只身一人深入五峰山剿灭匪首秦得龙,平定了吕梁流寇之乱。
柳曳对北晋百姓做出的贡献,怕是要比在场的所有世家公子加起来的都多。
至于为什么柳曳没有做官?
坊间传闻,说大理寺曾极力推举柳曳出任司丞,可柳曳生性潇洒不羁爱自由,不愿受那官场上人情世故框框条条的束缚,便主动推脱了。但这些年来,只要是乔景中经手的案子,就没有哪一件不有他柳曳的功劳的。
谢今秋向来看不惯这些王孙公子以出身门第论人品,无论是昨日山门前阮明荷对江雪的偏见,还是此刻这余元纬的书童对柳曳的轻视,都让谢今秋觉得不能忍。
不能忍,那就站出来——
谢今秋摇摇折扇,上前一步道:“打扰,我来得晚,有些细节还没听明白。我想问问这位小童,你方才说,柳少侠闯进你家公子的寝房,请问是从哪里进去的,是门,还是窗户?你和你家公子那时又正在房间里做什么?”
书童答道:“窗,他是从窗户翻进来的——因为明天谈玄大会就要开始了,我家公子想养精蓄锐,早早就睡了。公子睡觉怕光,我把灯熄了,但那时时辰尚早,我怕公子睡不着,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坐在桌边想等公子睡熟了再悄悄出去。没想到这个柳曳,估计是看到灯灭了,以为公子睡着房中无人,便悄悄地从窗户翻了进来,挥剑就要往床上刺。我看到有人进来,立刻大呼了一声,冲过去挡住了他的剑。这时候公子也醒了,我家公子武功很高,他一剑没刺成,害怕事迹败露,便一下跳窗逃跑了。虽然我们房间的烛火已经熄了,但是隔壁两边的灯都还亮着,今天又有月光,屋内并不是完全黑暗,我替公子挡住那一剑的时候与他面对面,看清了他的脸,就是他——柳曳。”
谢今秋问道:“宇字厢房那边我没有去过,不知道是不是和我们这边的格局一样?”
齐睿道:“一样,这些厢房是为了谈玄大会专门重新布置的,门窗和家具摆放的位置两边都是一样的。”
谢今秋拾起一截树枝,在空地上的泥土中边划边道:“我们来复盘一下当时的情况——也就是说,门开在西侧而窗在南墙,床的位置在窗下东南角,桌子在整个房间正中央。”
谢今秋在窗下的位置写了个“柳”字,在床的位置写了个“余”字,然后将树枝递给那位书童道:“你呢?你怎么称呼,你当时坐在桌边的哪个方向?”
“小的叫章英,就写个英字吧。”书童一边说着一边在桌子的北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就奇了怪了。”谢今秋眉头一皱,摇摇头道。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屏息凝神,不知道谢今秋说的奇怪是指什么。
不过,人群之中还是有反应快的人已经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齐睿神色一凛,不怒自威,对着那名叫章英的书童道:“你撒谎。”随即给身后几个齐家侍从一个手势道:“拿下他。”
谢今秋暗暗赞许,齐思渊这小子,脑子挺灵光的嘛。还有这雷厉风行的果决,颇有他北宣公老爹的风范。
章英被人从后押住,立刻慌了神色道:“为、为什么抓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谢今秋拿着折扇在章英的额头上敲了一下,叹息道:“唉,你的漏洞太多了,你想设计陷害柳少侠,却也不看看自己面前的人是谁。岳公子和齐四公子英明勇武,岂是你这点雕虫小技能骗得了的?”
章英闻言,大惊失色,跪下连连磕头道:“我、我没有……我没有撒谎!真的是柳曳要刺杀我家少爷,请齐四小公爷明察。”
围观众人看了这一出闹剧,顷刻之间变化转折如此之大,不禁一头雾水。
“思渊,谢公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问这话的是在一旁站了半天的阮明藉。
谢今秋与齐睿对视一眼,示意还是由齐睿来解释。
齐睿看向章英,从容道:“你方才说,替你家公子挡剑的时候,与柳曳打了个照面。可是从桌边到床前,无论你从桌子的哪个方位过来,要想正面迎上柳曳,那把剑都会从你的左侧落下,那为什么你不用左手去挡剑,却是另一边的右手受了伤呢?”
章英辩解道:“我、我……人不都是惯用右手的么,右手反应快,力气大。在那种情急之中,我下意识的就是伸右手去保护公子。”
齐睿冷笑道:“呵,是么?可方才你右手受了伤,谢公子将树枝递给你,要你写名字。你下意识地就用左手接了过去,并且地上这个‘英’字,笔画十分工整流畅,完全不似一个惯用右手之人忽然换到左右写出的字。所以,你应该是更习惯用左手的吧……你,为什么要撒谎呢?”
齐睿看向谢今秋笑了一下,又继续对众人道:“刚才我还好奇,明明前后就三个人,谢公子为什么不用画圆画叉来表示,非要多此一举写个名字。原来就是为了试你一试,这招真是巧妙得很。”
章英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原来自己无意之中竟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然而表面上却依然不死心,强辩道:“可、可这也许只是个巧合,慌乱中本就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就算我惯用左手,却无意地用了右手去挡剑,也有可能啊。怎么能仅凭这个伤口位置,就说我陷害柳曳啊。”
“是啊,如果仅凭伤口位置,确实不能说明什么。不过,如果你是惯用左手,那一切就解释得通了。”说这句话的是岳承泽。他拿着那把剑刃带血的长剑,在众人面前晃了一下道:“柳少侠身高过于常人,他的佩剑也比普通人的更加削长。在场凡是练过剑的诸位都知道,以剑刺人,最常用的刃峰在剑尖一处。而这把剑,剑尖干干净净,没有血迹,只有侧面中部才有血痕,一看就是不会使剑的人才会用这个部位去砍。柳少侠的剑法在整个首阳数一数二,怎么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岳承泽顿了顿,继续道:“不过,若是一个身形矮小之人——比如你,自己左手拿剑在右手上划了一下——”
岳承泽将那把剑拿到章英面前比了一下,果然,那剑侧染血的位置与他左手执剑到右手伤口间的距离相差无几。
虽然谢今秋、齐睿与岳承泽三个人发现的异常之处,每一条单看都不足以定论就是章英构陷柳曳。但是这么多的线索汇集在一起,就不能再单纯称之为巧合了吧。
齐睿接着道:“所以,真相应该是你趁着柳少侠出门遛弯儿,偷偷潜入他的房中,用他的剑划伤了自己,然后等他一回来,你就招我们过来指认,栽赃于他。好一出自导自演的苦肉大戏!”
人群中一阵唏嘘,几乎所有谩骂声都转向章英,以及那个最有可能指使他做出这一切的人。
所有人都在等着齐睿最后发话,问问他陷害柳曳的目的,和那位幕后主使。
不过,齐睿还未来得及开口,就有一个声音越过众人传来——
“好你个贱奴,为了骗我给你发赏钱,假装救了我一命,竟然用这种苦肉计陷害他人!还闹到岳公子和齐四公爷这儿来,我余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人便是余元纬了。适才他一直站在人群之中冷眼旁观,眼看快要纸包不住火了,才忽然站了出来,只一句话,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章英看到余元纬,也不再辩解,只是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承认道:“公子,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是我骗了你……是我陷害柳少侠……”
余元纬对着齐睿情真意切地挤出两滴眼泪道:“思渊兄,十分抱歉,今日让大家看了笑话,实在是我平时疏于管教,出了这等败类贱奴。此错既由我起,可否让我弥补过失,将此人带回去,我余家自有家法,定然严惩不贷。”
“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是那位——”齐睿指向台阶之上,一直倚门而立静静地看着这一场闹剧的柳曳,声色俱厉道:“柳少侠协助大理寺屡破奇案,却从不居功。他为我北晋做的事情比起你我只多不少,若说他没有资格来参加谈玄大会,那我辈更是忝居其间。余公子,你还是问问他,原不原谅你家这位忠心尽职的奴仆吧。”
众人看向柳曳——原本他才是这一场闹剧的主角,却一直沉默寡言,此刻更是比所有人都显得从容淡泊,更像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看客。
余元纬看着柳曳,道歉的话却如鲠在喉,半天说不出来。显然,让他这种高傲轻慢的公子哥儿对他向来瞧不起的区区草民,还是个在他眼中以色侍人的断袖道歉,确实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
柳曳似是毫不在意,仿佛刚才被栽赃陷害的根本不是他一般,淡淡道:“无妨,余公子请便吧。”
众目睽睽之下,章英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就这样被余元纬带了回去。
看热闹的人虽有不甘,却也没有人愿意为了区区一个柳曳强出头而得罪余元纬,便也都意兴阑珊,各自散去了。
“可惜呀,可惜了,原本今天还想下山去怜月楼里买点酒,没想到被一个家仆耽误这半天功夫,现在再去,怕是来不及咯。”阮明藉叹气道。
岳承泽道:“明藉,明天一早要上课,你就少喝点吧。”
阮明藉看到人群散了,才悄悄凑到齐睿面前道:“思渊兄,你相信那余元纬说的话吗?那章英真是为了邀功,骗他家公子的赏钱,才来陷害柳少侠?”
齐睿意味深长道:“不好说啊不好说。反正,余公子从小也酷爱剑术,师从剑圣陆青栩,一直以剑法超群自矜,眼高于顶,目空一切。”
岳承泽接着道:“不过啊,可惜,去年的演武堂竞技,他输给了柳少侠;今年春天的上巳节切磋,他输给了柳少侠;这次谈玄大会,他信誓旦旦要来拿下剑术这一科的头筹,结果没料道,柳少侠这么不屑于身外浮名的人竟然也来了……”
“啊呀呀,原来如此。”阮明藉刻意拖长了音调,看看齐睿与岳承泽。
三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