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籁泠音》随流去

3、第三章 月下山深遇故人

　　“诶呦，疼……疼，采桑你轻点啊！”谢今秋发出一阵杀猪般的嚎叫。
　　采桑一边给谢今秋肿得老高的左半边脸上药，一边恨恨道：“这个沁阳郡主，下手也太狠了，枉我们公子曾经对她那般好。现在当上了郡主，就自以为飞上枝头当凤凰了，翻脸不认人。”
　　“没事啦，采桑桑，凡事要往好处想嘛，今天可是多亏了她郡主大人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这种凡夫小子……你知道么，方才她盯着我一直看的时候，可把我吓死了……哎呦，嘶——”谢今秋对着采桑露出了一个宽慰的笑，却不小心牵动了脸上的伤处，又是一阵生疼。
　　采桑看着心疼，急道：“公子，你就少说两句吧。”
　　上完药后，谢今秋又在房中稍稍收拾了一下，然而思来想去，终于还是觉得留在屋里坐不住，吩咐了采桑几句，便摇着折扇起身推门而出。

　　眼下已是夜幕降临，窗外秋风萧飒，一片凉月如水。
　　谢今秋的房间在东苑地字三号。青霭宫平日客流甚众，常有人会在山中留宿，香客居士们都是男女分住，男子住在东苑，女子住在西苑。而对于他们这些来参加谈玄大会的世家子弟，则更是特殊待遇，每人会有一间单独的寝室。显然，这样一来谢今秋省去了诸多不必要的麻烦，更有利于她隐藏身份。
　　谢今秋在东苑转了一圈，对她的左邻右舍十分好奇，也不知道旁边住的各是哪位世家公子。然而，令她失望的是，她走遍了一排地字号房间，竟然一个人影都没有看见，所有窗户均是熄着灯！
　　“怪了，按理说现在时间也不早了，这帮世家公子怎么一个在寝室的都没有？总不会真的忽然励志修行，开始注意养生，早早就睡了吧？”谢今秋心中纳闷儿，便出了东苑，往青霭宫中轴线上的那一排建筑走去。
　　行至东极殿前，谢今秋忽然听见殿内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想不到这香火鼎盛的青霭宫，还有这样的悲惨往事。”
　　是顾盼夏。
　　谢今秋如今关系最为密切的朋友，没有之一。
　　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声响起：“那场大雪之后，曾经的青霭宫就只剩下这间东极殿，以及北面的紫微殿，二者还保留旧址，其余宫内可见的所有殿堂楼宇、亭台回廊都是近二十年中重新修建的。不过，这唯二的两间旧殿，也都多次修缮，不复当年样貌了。”
　　顾盼夏道：“所以……乔公子，方才我见你在这东极殿外徘徊良久，神色凄凉，是在缅怀往事？不过，二十年前你就来过这里吗？那时你应该还很年幼吧？”
　　——乔公子？
　　谢今秋心中诧异，透过殿内昏黄的烛火看去，一个男子背影白衣如雪，淡而清远。
　　果然是他。乔景中。
　　谢今秋眉头一皱，盼夏怎么又又又又跟他走到一块儿去了。
　　“我……算是吧。”乔景中略略沉吟，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怅然道：“只是触景生情，感慨人们大抵总是善忘的，无论之前发生了多少苦难，多么撕心裂肺，痛彻心扉——可十年，二十年后，当昔日的痕迹都不复存在，当睁眼只看到今时的繁华，又有谁还会记得从前？”
　　顾盼夏陷入沉默，似是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宽慰身边这位喟然叹息的男子。
　　“抱歉，顾三小姐，或许乔某不应该跟你提这些悲伤的往事。”乔景中道。
　　“啊……无妨，乔公子，就像你说的，如果你今日不给我讲这些故事，也许就真的再也没有人记起了。”
　　“谢谢你。”乔景中转过头，对着顾盼夏温柔一笑，看到她额前被夜风吹乱的刘海儿，忽然想伸手帮她整理一下。
　　那修长的手指还没有碰到顾盼夏的发梢，她却猛然一个激灵向后退了一步道：“乔、乔公子，男女有别，不要这样。”
　　乔景中愣了一下，伸出一半的手从空中落下，随即又笑道：“抱歉，这些年来委屈你了，等这次谈玄大会结束，我便去贵府上提亲，可好？”
　　顾盼夏一脸错愕，平素温柔从容的她忽然说话变得结结巴巴：“啊——什么？不不不，乔、乔公子，你是不是误、误会了什么？”
　　错愕的神情一下从顾盼夏的脸上平移到了乔景中的脸上。
　　乔景中犹疑道：“顾三小姐，你……难道不是一直都很喜欢我么？不然为何总是送我礼物，还经常悄悄跟踪我？连上次上巳雅集我们一起玩九叠棋，你都暗中把好牌分给我，一直帮我赢？”
　　顾盼夏慌忙道：“我、我是很喜欢你，但不是你想的那种喜欢，我对你好是因为——诶呀！我跟你说不明白。”
　　顾盼夏揪着发梢一直在手里转圈，差点就要跳脚了。
　　谢今秋知道，盼夏每次一着急就会习惯性地揪头发。
　　“噗嗤。”一直站在门外暗处的谢今秋忍不住笑了一声，惹得两人双双回头——
　　谢今秋笑，因为乔景中对顾盼夏的这个误会是她今年见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谢今秋笑，因为她知道，要想让这位一脸茫然榆木脑袋的乔景中明白顾盼夏喜欢他什么，那盼夏解释到天亮怕是也解释不清楚了。
　　此情此情，两个对话的当事人脑回路完全不在一条线上，而作为一个旁观者的她却对一切心知肚明。
　　这种感觉，太好笑了。

　　“醉卧柳风前，玉人景中行。”
　　这句诗，说的正是摇风剑客柳曳与大理寺少卿乔景中。
　　一个是剑法高超风流不羁的江湖侠客，一个是年少有为清正廉洁的刑狱判官。
　　二人携手几度出生入死，断冤狱，破奇案，一时间成为北晋民间有口皆碑，受众人追捧的英雄人物。
　　若是只有光辉事迹也便罢了，可偏偏乔景中与柳曳都还是容貌出众的美男子。
　　乔景中淡泊雅正，清微如莲；柳曳疏朗落拓，潇洒如风。
　　因此，他们二位的故事被各种茶馆戏楼、民间绘本描写成跌宕起伏的江湖奇谈，他们二人生死之交的情谊也总被上升到坚贞不屈的断袖之情，在北晋受到无数对爱情抱有幻想的少女追捧。
　　很不幸，顾盼夏就是他们二人的头号大粉丝。
　　顾盼夏喜欢乔景中，喜欢故事里乔景中对柳曳毫无保留地信任，喜欢柳曳对乔景中生死相随地守护。
　　那是她对爱情，所能想到的最美好的模样。

　　此时，一把折扇，散发着幽幽沉香，横在顾盼夏与乔景中之间，将二人分了开。
　　谢今秋一把将顾盼夏推到身后，摇摇折扇，满脸堆笑道：“实在抱歉，顾三小姐已经与在下有约在先。素闻大理寺少卿乔景中先生宽宏博雅，想必不会夺人所爱。”
　　顾盼夏没有说话，似是默认了。
　　“这……”乔景中看看顾盼夏，又看看谢今秋——他虽然不认识谢今秋，不过来这里的人都知道，此时青霭宫中多是名门子弟，谁也不是谁能随便招惹得起的。
　　乔景中愣了片刻，自知没趣，脸上几分尴尬，却还是报以一个谦逊有礼的微笑道：“原来如此，是景中失礼。给顾三小姐和这位公子赔罪。误会一场，还请两位不要怪罪。”
　　谢今秋摇摇折扇笑道：“无妨，无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知者不怪。”

　　与乔景中挥手拜别，谢今秋拉着顾盼夏飞一般地逃出了东极殿，跑到人迹罕至的空地上。
　　眼看四下无人，谢今秋终于兜不住快要憋到内伤的狂笑，捧腹道：“夏夏，噗哈哈哈——我知道我这样笑你很不厚道，可是，我实在是忍不住了，乔景中要去你家提亲，哈哈哈哈……”
　　“小谢！是你！你怎的这副打扮？”顾盼夏一脸震惊地打量着面前这位好友出乎寻常的装束，也顾不上自己正在被嘲笑一事。
　　好半天，谢今秋终于收敛了花枝乱颤的狂笑，玩味地看着满脸诧异盯着她看的顾盼夏道：“顾三小姐，你刚刚还说男女有别，不知道非礼勿视吗？我知道我是生得特别好看，可你也不能一直这样直勾勾盯着人家看呀，人家会害羞的。”
　　顾盼夏的震惊立马变成了一个暴栗弹在谢今秋的脑门儿上。
　　“唉哟，夏夏，疼啊！”谢今秋嚎叫道。
　　顾盼夏道：“小谢，你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扮男装来谈玄大会？不过——你脸怎么了？”
　　谢今秋想起自己左半边脸还肿着，窘迫道：“嗨，没事儿，被阮明荷给打了，不过这事儿说来话长——我本来不想来这个谈玄大会的，也根本不想学那些香道花艺女工啦，太无聊了。从小就在女学苑天天学这些，现在好不容易离开家里几个月，要是能跟公子哥儿们一起学学剑术骑射什么的，才不算是白来一趟。”
　　“那你现在，跟那些世家公子住东苑？”
　　“嗯，我在东苑地字三号。”
　　顾盼夏点点头，她深知谢今秋这副性子，也不多劝，只是担心道：“好吧，你要是有什么不方便的，记得喊我帮忙，我在西苑玄字六号。”
　　谢今秋笑得一脸明媚：“好呀，那就让在下送小姐回去吧，认个路，免得一会儿……咳咳……乔公子又要来提亲。”
　　“小谢！你再敢提一句这件事试试！”顾盼夏故作生气地踹了谢今秋一脚，随即又忽然像霜打了的茄子，一下子蔫坐在地上，垂头丧气道：“小谢，看来你是对的——原来那些传闻真的是假的，他们之间并不是爱情……”
　　谢今秋也跌坐下来，抱抱顾盼夏，摇头叹气道：“假的，都是假的，眼睛业障重。”
　　这是谢今秋第二次说这句话了，记得上一次她这么评价柳乔之恋的时候，顾盼夏还和自己吵了一架。
　　那是谢今秋和顾盼夏相识八年以来，唯一的一次吵架，为了争论两个毫不相干的人是不是真爱。
　　后来谢今秋认输了，不是因为她相信了他们的爱情故事，而是她不想破坏顾盼夏心中的这份美好。
　　她是谢家长女，从记事开始就知道自己会且只会嫁给齐家的四公子；盼夏是顾家庶女，多受两位兄姊的排挤，婚事也不可能由自己做主。从来就是士族联姻的政治筹码，既然自己的幸福已然没办法追求的了，难道还不能多看看自己喜欢的情侣，看看那些令人向往的，辗转动人的爱情故事吗？
　　后来，谢今秋经常帮着顾盼夏收集柳乔二人的八卦绘本，陪着顾盼夏去听他们的故事。有时情至动人处，谢今秋也会心中戚戚，潸然泪下……

　　谁会不希望这一切是真的呢？
　　只是为了守护心中那共同的一线微芒，一个眼神，一抹微笑，便能领悟对方心中所想，不需要任何言语的默契；明明是一意孤行叛道离经，却始终有人并肩，可以与之生，可以与之死……
　　谢今秋想：如果——
　　如果这世上真有这样心意相通，生死相许的爱情，该多好。

　　顾盼夏抬头望向夜空，眼睛红红的，却终究没有泪水滑落下来。
　　曾经的盼夏因为他们美好的爱情故事而流过许多泪，只是现在，却忽然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谢今秋看在眼里，无论自己多么轻描淡写地想把这件事当成一个段子一笑置之，都无法阻止顾盼夏心中那份长久以来的憧憬正在轰然崩塌——
　　半晌，顾盼夏幽幽一叹，终是无奈一笑道：“小谢，小说害人啊，他们只是无心为之……而我，一个看客，却入戏太深。”
　　八月山中的秋风微凉，夜空却是无比澄澈明朗。谢今秋顺着顾盼夏的目光望去，一轮皓月，几点疏星。
　　“这世上又哪有绝对的真和假呢？很多事情，都取决于人们更愿意相信什么吧。愿意相信的，即便是漏洞百出的谎言，也会努力催眠自己认为那是真的；不愿意相信的，纵使铁证如山，也还会找到理由认为是假的。”谢今秋望向顾盼夏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夏夏，我们大可不必受到别人的影响，旁人怎么做是他自己的事情，但我们心里想要守护的那一方净土，只要自己不动摇，它就永远不会被破坏。”
　　顾盼夏握紧了谢今秋的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天边月华似水，眼前良人如玉。

　　将盼夏送回西苑，夜已深了。
　　一路上，两人互相分享了从家里出来这些天的经历见闻，谢今秋给顾盼夏讲了今天下午被阮明荷打了一巴掌的事情始末，只不过涉及到江雪姑娘的部分却略去未提。
　　末了，谢今秋叹息道：“夏夏，还是你最好，无论我变成什么样，你一眼就能认出来，你总能明白我心里在想什么。而明荷虽然和我们一起长大……我今天无论如何也意料不到，她竟然连认都不认识我了。”
　　一想到曾经三个人在一起欢乐的时光，谢今秋心中仍是不免有些酸涩。

　　怕自己出来太久采桑担心，谢今秋也不敢耽搁，径直回了寝房，不一会儿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意迷离间，谢今秋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远的梦——
　　梦里一场大雪，席卷飞入一处幽静的山谷中，一瞬间将天地万物都封冻。
　　漫天的白茫，呼啸的狂风，无数人哀嚎呐喊，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如海啸一样翻涌上来，充斥四周，谢今秋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一时觉得害怕极了。
　　满是孤独寒冷恐惧无助之间，却忽然飘来一阵若隐若现的兰花清香，接着一双温暖纤细的手，从谢今秋被风雪吹得睁不开的眼前拂过，轻轻地捧起了她的左脸。肌肤相触时，谢今秋觉得似有一阵暖流从那指尖溢出，缓缓流进了自己的心里，如一片轻盈的羽毛，飘飘摇落在宁静安详的湖面上，荡起了层层涟漪。
　　渐渐地，耳畔安静了下来，所有的风雪声，哭喊声都散了去。
　　天地间只剩下这温热的暖流，还有馥郁的兰花清香。
　　之后，谢今秋睡得十分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