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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陌上娉婷初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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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正值秋分,暮色降临,地肺山上草木葱茏,枝叶将黄未黄挂满梢头,好一片静谧恬然的仲秋山景。
然而在这幽静的深山中,却忽然有一个极其不和谐的女高音划破天际——
“我说这位看门道长,你可给我看仔细了,现在山上住的可都是各位世家公子千金小姐,可别什么闲杂人等都往里放,要是出了什么差池,就算长了十个脑袋你们也赔不起!”
谢今秋一听到这个女人的声音,立刻头皮发麻,脚底抹油就想开溜,然而下一秒,却又听见一个如空谷琴响,环佩碎玉般清澈动听的声音——
“劳烦这位小师兄,可是这名帖有误?”
谢今秋循声望去,便立刻失了神,刚退出一步的双腿像是被灌了铅,愣是死死地定在了原地——
美人。
仙女。
一瞬间,谢今秋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词。
准确地说,谢今秋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如白玉一般洁净无瑕的面容,生着高挑而挺直的鼻梁,两抹颜色淡淡的娥眉如远山含黛,一双略显细长桃花眼中藏着浅棕色的瞳仁,整个眉眼之间黑白并不分明,却给人一种水雾氤氲琢磨不透的朦胧感;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两片毫无血色的樱唇,显得有些近乎病态的苍白,却又平添了一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冷艳出尘之意。
被这位女子问到的守门小道长一脸纠结,眉毛眼睛鼻子渐渐拧成了一团。终于,在他睁大眼睛反复核对了数次自己手上的名册与女子递来的请函后,迟疑地说到:“……无误,江姑娘确实有在这次谈玄大会的邀请名单之内,您的寝室在西苑厢房黄字三号。”
谢今秋继续打量着这位被称作江姑娘的美丽女子——她身着一袭雪青色的轻纱襌衣,并无太多配饰,唯有腰封和衣处有一些玄鸟暗纹。头上一支朴实无华的深色木簪将乌黑的长发松松地绾成一个髻,只在脑后和两鬓处各留下一缕碎发,从眼角一直垂到脖颈之间,又用一条发带随意扎起。
“如此,有劳了。”江姓女子接过守门道长递来的腰牌与钥匙,轻轻一揖,便向山上走去,举手投足皆落落出尘,宛若天人。
直到那个熟悉的尖锐女高音再次响起——
“笑话,这邀请函是谁发的?我大晋是没有人了吗?怎么现在连紫衣楼里的女人也有资格来和我们这些名门闺秀一起同修?”
谢今秋揉揉太阳穴,这个女人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最近几次几乎每次遇到她都没有什么好事情,以至于现在连听到她的声音都过敏似的头疼——
此人正是沁阳郡主,当今皇后娘娘的亲侄女儿,阮明荷。
说起来,幼时的今秋与那时还没有被册封为郡主的阮二小姐阮明荷,还有散骑常侍顾与准的小女儿顾盼夏,三人曾是最亲密无间的闺中好友,八、九岁时便一起被家长送到北晋太庙女学苑中读书练琴习字。那时的谢今秋是个让太傅先生一见到就无比头疼的假小子,整日招猫逗狗,上蹿下跳,不学无术,毫无名门闺秀贞良贤淑之德,其他世家小姐都对她敬而远之,只有顾盼夏和阮明荷不在乎这些外界评价,愿意和谢今秋做朋友,还经常帮她犯的错误打掩护。当然,年幼的小今秋也曾把这两位稍长她一岁的小姐姐当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不过,烟花易逝,人世易迁。后来,谢今秋的父亲谢云修与阮明荷的父亲阮骞政见不合,多次在朝堂上吵得面红耳赤,争锋相对,两家的关系便渐渐疏远了。再后来,明荷的姑母被册封为皇后,阮骞摇身一变成了国舅爷,连明荷也被荣封为沁阳郡主。阮氏得势,开始极力铲除异己,更是对谢家多有打压,谢云修连降三级,干脆一气之下重操老本行,请兵出征,宁愿去西北前线戍边杀敌,也一刻不想在这勾心斗角虚与委蛇的朝堂上做官了。
想来如今谢今秋这洒脱不羁的脾性,七七八八是遗传了她老爹。
不过,自谢云修离开朝堂之后,谢今秋与阮明荷的关系也算是彻底破裂了。除了每年中秋上元等官家组织的节日雅集,她二人再无别的交集。而上月刚刚过去的皇后寿诞上,阮明荷更是阴阳怪气地对着谢今秋和顾盼夏献技的节目一阵冷嘲热讽,令谢今秋差点下不来台。
谢今秋一直想不明白,曾经发誓要好好保护的知交好友,为何会闹到如今这般地步。
眼下,这位江姓女子似乎完全听不到沁阳郡主刺耳的挖苦一般,既不答话,也毫无愠色,只是旁若无人地向青霭宫深处走去。
“厉害,好涵养,好定力。”谢今秋不禁在心中夸赞道。
沁阳郡主向来心高气傲,哪里又能容忍得了被别人这般无视,三步并两步小跑了过去,挡在了那女子的身前,面带怒色道:“说,你到底什么来路?祖上什么人?是谁邀请你来的?紫衣楼怎么能得到请函,莫非是使了什么手段贿赂了青霭宫?”
这个被阮明荷反复强调的“紫衣楼”,谢今秋也有所耳闻,原本是首阳城东郊一处供五陵少年们寻欢作乐的风月场所,楼中收留了许多孤苦无依,或遭父兄抛弃,或被丈夫欺凌的可怜女子。北晋律法明禁娼优,首阳城中多家青楼屡遭封禁,唯有紫衣楼不知道有什么后台,二十年来屹立不倒,生意还越做越大。有坊间传言,说紫衣楼主与当今陛下有染,更是借着床笫之事多次干预朝政,此事不知真假,但看如今这位江姑娘似乎是作为紫衣楼中人而被邀请来参加谈玄大会,可见传言也并非是空穴来风。
江姓女子见去路被人挡住,依旧波澜不惊,不答一字,只是微微侧了侧身,便绕过了阮明荷,继续向前走去。
阮明荷一时气恼,伸手就要去抓她胳膊,想将她拦下,谁知那江姓女子反应如此敏捷,阮明荷连她的衣袖都还没有碰到,便一个撤步向后一退,躲了过去。
然而就是这轻轻地一闪,阮明荷扑了个空,脚下重心不稳,竟晃晃悠悠地向后栽了过去——
糟了!
谢今秋心下大惊。眼前是蜿蜒萦纡的山道,虽不算十分陡峭,可这沁阳郡主若从这石阶上摔了下去,却也难以毫发无伤。凭借阮氏如今的势力,若是阮明荷真有个三长两短,那这位紫衣楼的女子纵是再有什么背后靠山,也难得善果了!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谢今秋无暇多想,飞身一个箭步上前,接住了从石阶上栽下来的阮明荷,却又因为承受不住这一个骤然下落的人的重量,二人齐齐向地上倒去。
谢今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阮明荷倒在了她身上。
“哎哟!”这一声哀嚎是谢今秋和阮明荷二人同时叫出来的。
下一瞬,阮明荷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没有像预想中那样摔在坚硬的石阶上,而是跌入了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
阮明荷回头,正好与谢今秋四目相对——
完了。
谢今秋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感叹道:今儿是个什么鬼日子,真是出门没看黄历,还没进到山门就与这个冤家沁阳郡主打了个照面。她向来爱找我的茬儿,如今被她看见我打扮成这样来谈玄大会,小谢公子的一世英名就要毁于一旦了。
正在谢今秋准备要被揭穿身份的时候,忽然听见“啪”一声巨响,紧接着左边脸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生疼——
“哪里来的轻薄浪子,敢占本郡主的便宜,还不给我放开!”阮明荷怒道。
谢今秋心中一惊,随即又忽然窃喜起来——惊的是,方才情急之下她一手扶住了阮明荷的腰,竟然一时忘了拿开;喜的是,原以为身份就要暴露了,没想到这阮明荷根本就没认出她来,还把她当成哪家轻薄儿郎掴了她一巴掌。
谢今秋得了机会,只想赶紧蒙混过关,不要路出马脚,也不去追究被打的这一巴掌的事儿了。她迅速把沁阳郡主扶了起来,毕恭毕敬道:“对不起对不起,方才是我失礼,冒犯了沁阳郡主,在下给您赔罪了。素闻郡主兰心蕙质,待人和善,还望您大人大量,不要与我们这些小人计较。”
“我们”言下之意,也是为方才那位江姓女子开脱。谢今秋熟知,这位沁阳郡主向来经不住人夸,如今她此言一出,那一道一直盯着她的凌厉目光终于变得缓和了一些。
阮明荷盯着谢今秋看了半晌,方道:“你,哪来的?叫什么名字?”
谢今秋道:“在下是威远将军谢云修之子,谢浪,字今秋。”
在北晋,女子的表字是非常隐私的事情,只有族中亲人和婚礼前夫家问名纳吉的时候才会知道,因此谢今秋隐瞒了姓名,却没有隐瞒字。今秋二字鲜有人知,不会暴露她的身份。
阮明荷道:“哦,我怎么从没听说过,这大名鼎鼎的男人婆谢泠大小姐还有兄弟呢?”
谢今秋一口老血哽在胸口,却依然面不改色继续编道:“咳……在下原本要比大小姐长两岁,只不过是外室所生,一直住在老家,直到最近才搬到首阳,这也是第一次奉父命前来参加这样的大会,诚惶诚恐,如果有什么做得不足之处,还望郡主多多提点,多多关照。”
“哦……谢浪,倒是比你那个不识趣的妹妹有意思些。”阮明荷嘴角微微一扬,略带诡异地笑道:“好吧,就赏你个面子,我暂且不与某些风尘女子计较。”
说到“风尘女子”四个字的时候,阮明荷故意加重了语气,瞥了一眼方才一直站在边上冷眼旁观的江姓女子,便一脸倨傲地越过众人,向青霭宫中走去了。
目送阮明荷走远,谢今秋方才长舒一口气,凑近江姓女子身边轻声道:“喂,下次看到她,记得躲远点,那可是沁阳郡主,不好惹。”
“多谢。”江姓女子淡淡道,语气里依然是毫无波澜。然而谢今秋无意间看到了她的眼睛,却觉得她看向自己的目光,那氤氲迷离的眼眸中似有一团灼热的火——
谢今秋的心仿佛被烫了一下,乱了节奏。
“在下谢浪,敢问姑娘姓名?”此言谢今秋刚一出口,便又觉得不妥,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个男子,初次见面就这样直接问人姑娘姓名,实在是有些轻浮,于是又慌忙补充道:“抱歉如果你不愿意——”
“江雪,字初寒。来自紫衣楼。”面前的玉人轻轻道。
江雪,好名字。谢今秋正在思考如何继续与她搭话,然而江雪似乎并不愿多言,只是对她拱手一揖表示拜别,便转身进入了青霭宫中。
唉,看来美人果然还是觉得我有些轻浮了啊。谢今秋心中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