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愿望》letuk

12、第 12 章

　　景文彬欣然应约。

　　高阳选了个普通的茶馆，普通但资历老。北城人喜欢喝花茶，这家茶馆有着最地道的香片。车还离着两个巷口景文彬就知道目的地了，手里还在剥板栗，抽空隙问高阳：“我们去远芳啊？”边说边把新扒拉干净的栗子放到腿上铺着的手帕上。
　　远芳是茶馆的名字，前几年在网络上还小范围火了一把，一堆小年轻相互起着哄要‘带你去远芳’，自此这老茶馆的名字多了几分浪漫。

　　以前高阳带着外地的客户来过几次，茶与点心都不错。看了看后视镜，漫不经心的地点了点头，肯定景文彬的猜测：“对，这里环境挺好。”确认后面没车后，他转动方向盘，将车拐进了一个停车场。

　　途中景文彬看了他两眼，像有什么话要说，但又吞回去了。直到两人下了车，出了停车场，走在巷子里的时候，才又试探着：“远芳啊？”
　　高阳看他一眼：“不喜欢喝茶？”下颚一抬，目光在空中划了个弧线，投向另一个方向，“旁边还有家咖啡馆。”话是这么说，却没停下脚步。
　　“不是。”景文彬快速摇头否认，手中提着的小小蓝布包袱跟着小幅度晃动，里面装着他一路上的劳动成果。
　　走了一段又瞟了旁边衬衫皮鞋的高阳几眼，他一咬牙直接把话挑明了：“你知道我喜欢你吧。”

　　当然知道，医院里这人的各种行为，还有今天遇见时乐疯了的模样，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景文彬喜欢他。高阳偏头瞧过去：“知道啊。”
　　又转回来看路，口中问道：“喜欢是什么感觉？”

　　景文彬被他的反应弄懵了，呆了一刹，这一呆就被拉后了两步，反应过来急忙提着自己的小包袱追上来，看高阳神色如常，空闲的手指头捏在一起搓了搓，指尖沾着板栗上的油糖，搓起来涩得很：“喜，喜欢啊，就是，很高兴，”说完觉得自己这话蠢得很，忍不住低头去看地面，余光里见到小小一包蓝，忽然灵光一闪。
　　他抬起手，把小布包提高，对着高阳投过来的目光说：“就是想你喝茶的时候能吃我剥的栗子。”

　　高阳看了一眼小布包，摇头：“我不喜欢板栗。”
　　景文彬顿时瞪大了眼睛，放下手，一副被雷劈了的模样：“怎么可能有人不喜欢板栗！你那会儿不还吃了吗？栗子多好吃啊，栗子饼炒栗子栗子炖鸡，多好吃啊......”说到最后秋草一样焉了，委屈的很。
　　他夸张的表演并没得到高阳的同情。
　　见没效果景文彬收了表情，贴上来跟高阳更近了些，之前俩人还有些距离，现在是肩并肩了。
　　凑这么近他问高阳：“你喜欢什么我剥什么，核桃，花生？开心果？”

　　喜欢什么？
　　高阳脑海中转了一圈，再次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于是摇头，止住了景文彬的猜测：“就板栗吧。”
　　景文彬一顿，然后咧开嘴一笑：“我就说嘛，哪有人不喜欢香香糯糯的板栗的。”

　　茶馆几乎时时刻刻都是有人的，热闹。
　　高阳随景文彬要了茉莉香片，沸水砸进茶盏，“扑”地一声，就见盏底茶叶如鹤起凌空翻腾，姿态潇洒。也就这一瞥，下一秒伙计已经把茶盖掩上了。
　　很快点心也上来了。
　　景文彬找话：“没想到你喜欢喝茶。”
　　现在年轻人普遍更偏向咖啡，高阳从头发丝到皮鞋底都是一丝不苟的，眼镜的金丝边折耀着冷光，本该端香槟的手里端了个茶盏，在景文彬看来是有些违和的。

　　高阳也不是喜欢喝茶，只是前几天咖啡灌多了想换个口味。却不对景文彬说实话，只一点头：“还行。”给人留了继续话题的余地。
　　景文彬就此打开了话匣子，从西山金骏眉聊到杭州龙井再到君山银针，一边说着“我也不懂，就是家里老爷子喜欢跟着喝了几口”，一边把红绿青白黄黑都讲了一道。
　　一盏茶后终于来了总结：“但我们北城，就死磕在这香片上了。”说着看高阳，意在要个捧哏。

　　嘬口茶，高阳告诉他：“我不是本地人。”
　　景文彬又懵了。他没想过高阳会不是北城人，毕竟：“听口音不像啊。”

　　高阳确实不是北城人，他户口虽在北城，出生却在岭南。
　　黄翠贞生他生了三天三夜，从家到了乡医院，然后精疲力尽在半夜又转到了镇医院。听说高阳生下来是没有褶儿的，别的孩子都猴子一样皱巴巴，就高阳，生下来胖得见不着一条褶，皮肤也白。黄翠贞说是因为孕期的时候总吃梨的原因。
　　然后五个月后她就扔下被强制断奶的‘雪白雪白’的高阳走了。
　　后来她解释说是因为老人对她不好，不将高得志邮回来的钱给她半分，还拿竹竿打她的脑袋。
　　“我连买农药的钱都没有，稻子都被虫吃光了。”她咬牙切齿地，赌咒这辈子绝不再回那个穷山沟。

　　黄翠贞北上来找着了高得志，毫无背景的夫妻二人尝试在这座大城里扎根。辛苦工作几年后，终于贷款买了房。
　　然后把七岁的高阳接了过来，刚好上小学一年级。
　　他们家运气好，买到的是学区房，于是高阳得以进入区里最好的小学。
　　学校里大多是本地人，或者花大价钱买寄读名额的有钱人。像高阳这样有着浓重南方口音的，山沟沟里来的孩子，是注定要被排斥的。

　　不只学校，在外面也是。某个夏天傍晚，一家三口饭后出去散步，贪凉穿了拖鞋，路上进了一家超市。
　　黄翠贞和高得志挑东西去了，让高阳留在原地等他们出来。
　　面对陌生的诺大的超市，高阳窘迫又拘谨，却也没想要跟着黄翠贞他们，因为他与自己这一对父母，也是陌生的。

　　站在超市出入口的高阳浑身不自在，尽力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希望不要有任何人注意到他。
　　然而事与愿违。收银台后的一位女工作员打量了他一眼，特意看了一眼他廉价的人字拖，然后笑着与同事说了句话。
　　“现在外来农民工是越来越多了。”

　　这座城市在排斥他们。
　　黄翠贞比高阳先来，自认几年下来自己已经是城里人了，见不惯高阳的陋习，让他每天回家第一件事把脱下来的袜子洗了。然后又因为高阳水龙头开太大一巴掌打过来，
　　“你看看人家王小辉放水多斯文！”
　　王小辉是黄翠贞当时同事的儿子，比高阳三岁，因为黄翠贞同事打着两份工，所以王小辉总在高家吃晚饭。
　　黄翠贞喜欢王小辉，端着饭碗追在后面给喂饭。

　　黄翠贞希望高阳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城里人，而且不仅是城里人，还要是个优秀的城里人。

　　只是头几年高阳做不到。他胆小，不聪明，说话平卷舌不分，人越发沉默。
　　直到刘和童出现。

　　他的北城话，是模仿刘和童学的。

　　慢慢的，他如黄翠贞的期待，活成了个城里人，而且是个外人眼里优秀的城里人。如今跟人相处，不是他自己说，没人会知道他不是本地人。

　　“我出生在广东。”他放下茶杯，对景文彬说。
　　景文彬点头：“哦，你是广东人。”
　　高阳却又摇头否认，重复道：“我出生在广东。”
　　他生在岭南，却没在岭南长大，更如今大半的亲戚都在北城了，望眼一看难与南边再生瓜葛。然而在这北方也不安心，不是‘土生土长’，就没那个底气说自己是北城人。
　　只能说，
　　“我在广东出生，在北城成人。”
　　景文彬听了还是不太明白，满脸不解：“那你是哪里人？”
　　高阳从桌上摊开的手帕上捻了颗板栗，对景文彬笑了笑：“哪里人都不是。”

　　“哇你竟然笑了！”景文彬作大惊状，迅速把先前的话题抛却脑后，让高阳再笑笑，“笑一下，再笑一下嘛。”

　　高阳又不是卖笑的，不会因为景文彬逗孩子一样哄两句就真给笑，反而因为人缠得紧脸色故意严肃了几分。

　　毕竟是工作日，也不好偷闲太久。坐了个把小时高阳提出要回公司了，因为景文彬没开车，问要不要先送他回去。

　　景文彬让他不用操心：“我自己坐地铁就行，快，还不堵车。”

　　分别前两人互加了微信，景文彬的头像是那只叫叮当的萨摩，高阳看屏幕上这狗冲着外头笑，转过头看了一眼车外头的青年，这人正冲里面笑。
　　果然，物似主人型，宠物也是物，也逃不过这定律。

　　分别后车慢慢驶入行道，离去途中后视镜里那个青年一直站在原地，直到看不见了，
　　“嗡。”
　　手机来了消息。
　　高阳拿起手机瞟了一眼。
　　‘庸医’：等不忙了记得来接我，我剥好栗子等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