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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根号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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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麟跟温梁、邹海、邵原初次遇见,是在高一开学的第一天。
8月31号,中午的阳光垂直落下,校园的道路亮得发白。学校是私立的,寄宿制,学生一周回家一次。
父母开车将白麟送到的寝室,打量环境:“还不错啊。”
大概因为学费比公立的贵些,宿舍铺着瓷砖,一间屋有四张床,都在上铺,下铺是书桌。房间有空调与独立的卫生间,洗手台装着四个水龙头,窗台上方架着两根晾衣杆。
白麟交的学费不算最多,因为中考成绩偏中上,他拿到第二等奖学金,每年免除一千多块,聊胜于无。
他把行李放好,开始铺床。
母亲帮忙整理书桌,父亲走到窗台。房间在四楼,他望向远处的操场:“面积还比较大嘛。”
白麟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听说之前要修游泳馆,结果修成三栋住房。”
“嗯,这几年卖啥都比不上卖房子。”父亲点燃一支烟,被制止。“宿舍里不能抽烟。”
“你爸烟瘾太大。”母亲抱怨。
门口进来一人,肤色健康,利落的寸头,浓眉大眼,看着十分精神。“叔叔阿姨好。”
“小伙子,你也住这间啊?”
“是啊。”他平放好两箱行李,脱下书包,“我叫邵原,从宜宾过来的。”
母亲指着上铺:“这是我儿子,叫白麟,以后你们要好好相处呀。”
“肯定的,阿姨。”邵原热情笑道,露出双颊的酒窝。
白麟对他点头:“你好。”
等整理完物品,跟父母告别,白麟洗过脸,见邵原手忙脚乱,还没把床单铺好。
“要帮忙吗?”
邵原满头大汗:“谢谢哈,你帮我把那头抓紧,整半天没整好,累安逸了。”
白麟踩着木质的阶梯,走到他床上,躬身捏住床单尾部。两人合力,算是平整好床面。
“可以咯,在屋头没做过,不容易啊……晚上我请你到食堂吃饭?”邵原拍拍白麟的肩膀,感激道。
“不用,你爸妈没送来你?”
“没送,上周入学考试的时候一起来了一趟,今天就不让他们来了,路又远,懒得跑。”
“你们好啊!”又有一位男生走进来,个子很高,眼眸深邃,鼻梁高挺,笑得客客气气,说一口普通话。
“我叫邹海,您二位呢?诶,怎么躺一张床啊?”
对白麟来说,邹海是他见过的身边人里,最好看的那一类。后者说话时声音清亮,神态自如,锋利的眉毛上扬,不经意就能吸引人听下去。
这就是帅哥吧。
等邵原自我介绍完,他开口:“我是白麟。”
“树林的林?”邹海问。
“麒麟的麟。”白麟问,“你是大海的海?”
“是啊。”
邵原接话:“同学你哪里人?”因为邹海说普通话,他跟着换成奇怪的□□。
“北京的。待会儿我们寝室所有人一起去吃晚饭呗?”邹海提议。
“应该还有一个人。”邵原看向第四张床,“不晓得他什么时候到。”
邹海也是一个人到宿舍,但他显然做惯了家务,麻利地将书籍、文具跟床铺整理好,看得邵原汗颜。
“你挺厉害的啊,帅哥。”
邹海哈哈一笑:“家里老让我帮忙,做多了就熟悉了。还有,同学你别叫我帅哥,哪儿敢当啊!”
邵原坚持:“你不要谦虚嘛,真的,帅惨了!帅得我都嫉妒了!”
邹海只是摇头,从床铺下来,去拿窗台上的扫帚:“我扫扫地。”
白麟:“我擦晾衣杆。”
邵原愣住:“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勤快的吗?那我做啥子啊?”
“帮我们没来的室友擦书桌?”
三人忙活一阵,宿管阿姨路过,面露惊喜:“嚯哟,总算见到一屋子懂事的娃儿了,我看看房间号,406,优秀。”
邵原惊叹:“被表扬了?”手里的动作更快。
晚饭时间,三人没等来最后一人,便一齐动身去食堂。
邵原今天来得匆忙,饭卡忘了充值,邹海决定请他。
“哎,本来还说我请白麟的,结果让你给请咯。”
“没事儿,明天你请回来。”邹海夹了一块牛肉,这是邵原为他推荐的土豆烧牛肉。“嘶,好辣!四川的辣椒都这么辣的吗?”
白麟递给他一碗冬瓜汤:“喝吧。”
“谢谢啊!”邹海吞了半碗,冲他爽朗笑道。要比喻这笑的话,是盛开的白花,好看是次要的,关键是清新。
白麟一瞬失神,邵原摇晃他的胳膊:“喂,喂,你被邹同学迷住了吗?”
“没有。”白麟低头吃饭,邹海继续喝汤。
三人收好餐盘,路过网球场,前往班级教室。
“不晓得我们班上有没有特别漂亮的女生。”邵原期待。
“肯定有。”邹海说。
白麟没有说话。
教室里很热闹,等三人进门,多数女生的眼睛贴在邹海脸上,议论的声音顿时小了一半。
邵原张望一圈,只用三秒,锁定了三位他觉得很漂亮的女同学。
“请问,我们是随便坐吗?”邹海问门口的男生。
“啊,不是,你们看桌子右上角,都贴着名字。”
寝室的分配与课桌的次序沿用同一张名单,因此白麟跟邹海成为同桌,邵原坐在他正前方。
“挺好,我们以后是同桌了。”邹海说。
“嗯,挺好。”白麟说完,转头看窗外的玉兰树,算了算,要开花还得等半年。
见他稍显冷淡,邹海继续道:“白同学,你入学考试考得怎么样啊?”
一周前,高一新生统一参加了一场考试,算是摸底。
虽然白麟的中考成绩不错,但他去年因为别的事情耽误了,没有直接升入高中,只保留学籍。一年过去,考卷里的大部分知识都忘了,答题全靠猜。
“很差,你呢?”
“勉勉强强吧。”邹海捏住笔袋,望着刚擦干净的黑板,“我还得继续努力呀!”
班会过后,班主任公布了全班入学考试的成绩。
邹海班级第三,年级第十;邵原班级第三十,年级两百多;白麟班级倒数第二,年级排名在一千之后。
“考得好同学别骄傲,考得差的也别气馁,入学考只是对你们过去的总结。从明天起,一切都是全新的开始,只要努力,三年过后,从最后的位置提升到前几名,考上最好的大学,完全是有可能的。”班主任说。
她约莫五十岁,姓阎,“阎王的阎”。
在公布成绩之前的几十分钟,先是每人的自我介绍。邹海在讲台上获得了最热烈的掌声,他显然对此有些吃惊。
温梁最后介绍自己,他的入学试排名是倒数第一。
他说话的时候埋着头,声音很轻,乱发盖住眼睛,像是想笑,又有些害羞。最后转身在黑板上歪歪扭扭写下名字,狼狈地离开讲台。
温梁跟邵原是同桌,坐在邹海正前方,白麟的右前方。
原来他就是寝室的最后一人。
课间的时候,有几位女生挽着手,来加邹海的□□,他热情地给所有人写了纸条。
第二节晚自习的课铃拉响前,他问白麟:“我为啥这么受欢迎啊?”
白麟看着他的脸:“因为你特别帅。”
邹海一脸疑惑,回:“那是你们四川的女孩儿都太善良了,见人就说帅。”
“可能你帅而不自知吧。”白麟说。
“真的,你没骗我?”邹海扬了扬眉毛,似乎终于说服了自己,“嘿嘿,没想到啊,原来我真是帅哥。”
白麟从侧面看去,这位同桌的睫毛很长:“初中没有女生喜欢你吗?”
“就一两个吧,那会儿咱班上的体育委员比我帅……而且你不认识我哥,那才是真帅,跟明星没两样,成绩还特优秀。你说我们一家人出门的时候,谁还看我啊?”邹海道。
“各花入各眼吧。”
邹海的得意只持续了大约三秒,又皱眉:“可我帅不帅,跟我成绩好不好又没啥关系。这回只有年级第十,以后考不上北大我想去的系啊,得加把劲儿了。”
“你要考北大?”
“是啊,你不想考北大或者清华吗?”
白麟点头,又摇头:“想,但不太可能。”
邹海刚在倒数第二的位置看到他的名字,安慰说:“阎老师说只要努力,没什么不可能的。以后学习上你如果有问题,随时问我就行。”
“谢谢。”白麟道,邹海说话时,从神态到语句,都有些过于明亮。
他并不因此感到自卑,只是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是自然存在的规律,不该用好或坏,去形容这种巨大的分层。
唯有一点,邹海的五官全都帅到白麟的审美上,他忍不住多瞄了两眼。
最后一堂晚自习,语文老师让所有人写一篇以“我”为主题的作文,下课收。同学们抱怨两声,开始奋笔疾书。
课后回寝室的时候,邵原勾搭上温梁的肩膀,叫住白麟与邹海:“咱们四个一起回去呗,以后就是住一起的好兄弟咯。”
四人同行走出教学楼,邵原又说:“我是宜宾的,邹海是北京的,白麟是双流本地的,你嘞?”
“成都的。”温梁低头,声音比在讲台上自然一些,但很轻,白麟勉强能听清。
邵原忽然指着邹海:“他跟我们不一样,看不出来成绩居然这么好!年级前十啊!不是同个战线的,是敌军!”
邹海无辜:“你刚刚还说我们是好兄弟啊?”
“那你下回考差点儿!”
“这不可能。”
“那只能兄弟反目了!”
四人笑成一团,白麟笑得很客气,温梁笑得很小声,邵原笑得最自如。
网球场边缘的草丛窜出一只野猫,又消失于夜色。
第二天清晨,白麟还没睁眼,听到有人在窗台刷牙。他看了眼手机,6:15,离打铃亮灯的6:30还有十五分钟。
坐起身,屋里屋外漆黑一片,他说:“这么早啊?”
邹海吓了一跳:“抱歉,没吵着你吧?”
“哦,是邹同学,没事。”
“我想做份简单的今日计划。”
“还没开灯。”
“用手机照。”邹海放下漱口杯,蹑手蹑脚回到书桌,抽出笔记本,开始写字。
白麟隐约看到正对方位的温梁的双脚,裹在床被里,他睡得无声无息。两人的床共用一张木梯,分列左右。
白麟轻轻下到地面,洗脸刷牙,而后靠到邹海旁边。
“看我写什么?”邹海悄声问。
“嗯。”白麟低声说,“学习一下。”
邹海的字不算漂亮,但十分工整。他准备在每个课间花五分钟休息,另外五分钟预习下一节课的内容。
学校给学生留有一个半小时的午餐加午睡时间,邹海决定只睡二十分钟。
“你是北京人,为什么不在北京上高中?”白麟问。
邹海圈出“晚自习”三个字,说:“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啦,我不是很想说。”
“不好意思。”
“这有啥不好意思的?”邹海笑,手机微弱的荧幕灯光在他的头发上照出断断续续的光点。
两人不再说话,一个安静地写,一个安静地看。
指针走到6:30,宿舍楼所有灯光一亮,走廊炸起刺耳的闹铃。
邵原猛地起身,瞠目四望:“吓老子一跳,我在哪儿哦!”
他叫完揉了一会儿眼睛,镇定心神走下台阶,看到白邹两人,奇怪:“你们好久起床的?”
“刚起。”白麟说。
“邹海在做啥子?”
“我在写今天的计划。”
邵原张大嘴巴:“天老爷哟,你都年级前十咯,还不满足吗!”
“还不够。”
邵原打着哈欠去小便:“不愧是学霸,我这种凡人是理解不了的。”
白麟:“邵同学,你上厕所不关门吗?”
邵原回头看他:“有啥好关的嘛,都是男娃儿。”
白麟不再说话,抬眼见温梁还躺在被窝里。刺耳的闹铃已经停止,转为悠扬的音乐。他想了想,攀上床,趴到温梁身侧,掀开蒙住他脑袋的床被。
“温同学,起床了。”
温梁睁眼,杂乱的刘海盖住惺忪的目光,他看了他一秒,继续睡。
白麟扶住镜框:“不然要迟到。”
昨夜熄灯前,舍管阿姨讲解过,每学期结束都会评选榜样寝室,指标有每天熄灯后的睡觉情况,早上起床的情况,还有周末的大扫除等。
温梁又睁眼,语气有些无奈:“尊敬的白同学,我能不能再睡一小会儿?”
“你吃早饭吗?”
“我不吃早饭。”温梁重新埋进被子,只有一窝乱发留在外头。
“不用管他。”邵原洗好脸,“我们三个去吃。”
与此同时,窗外响起雷声,他顿时惊讶:“第一天就要下大雨嗦!”
白麟离开温梁的床,从抽屉拿出两把伞:“你们有伞吗?我这里多一把。”
“有。”邹海合上笔记本,从衣柜掏出一柄黑伞,伞面之大,足以遮三人。
“我也有。”邵原的伞有些旧。
“留给他吧。”白麟把伞放到温梁的书桌上,三人整理校服,一同出门。
他们算最早的一波,打饭不用排队,雨还没落下,渐亮的天空照出厚厚的云层。
邹海吃下一口邵原推荐的包子,五官皱在一起:“咳咳咳,为什么包子都这么辣!”
白麟递给他一碗豆浆:“喝吧。”
“谢谢啊!”邹海喝了半碗,冲他笑。
邵原看得直乐:“不是所有馅儿都辣,这是酸豆角肉末馅儿的,里面有小米辣,哈哈哈哈!”
白麟:“你笑得好开心。”
“不能笑吗?”
白麟摇头:“不会,想笑就笑。”
邹海缓过劲儿,叹道:“太可怕了,以后我吃饭必须得小心,步步都很凶险啊!”
邵原怂恿他:“不用小心,多吃点儿辣,慢慢就习惯了。”
“真吃不了。”
“先从微辣开始尝试嘛!”
邹海想了想:“也对,不然就体会不到川菜的味道了。”
一道璀璨的闪电在天幕炸开,接着是震耳的雷鸣,雨水倾盆落下。
“完咯,看这个架势,鞋子肯定打湿完。”邵原撇嘴。
邹海:“我的伞大,应该能挡暴雨。”
“要不然我们换一把?”邵原嘻笑着问了一句。
邹海犹豫了大约两秒:“好啊,跟你换吧。”
邵原一惊:“我跟你开玩笑的,你还真答应咯?要不要对人这么好哦!”
“啊,开玩笑的吗?”邹海想了想,“还是跟你换吧,没事儿。”
“不换!谁跟你换啊,不想换!白麟,走咯。”
三人走出食堂,雨水将目之所及全部打湿,白麟忽然说:“我忘了样东西,要回趟寝室,你们先走吧。”
“行。”
他踏着流淌的雨水走进住宿楼,快步走上四楼,回到406,见温同学正在刷牙。
“忘东西了?”温梁含糊问了一句。
白麟摇头:“看你起床没,要是迟到,就不能评榜样寝室了。”
“榜样寝室,啥东西哦?”温梁显然不记得昨晚宿管阿姨的话,那会儿他躺在床上玩手机。“评不了就评不了嘛。”
事实上白麟也觉得评不评无所谓,他只是担心温梁,尽管两人还不熟:“怕你错过早自习。”
他不希望有人在自己可以预见的将来时里,滑落至本可以避免的负面状态中。简单说,他见不得别人挨骂。
“哦哦哦,我不会迟到的,放心,马上洗完就走。”
“桌上给你留了把伞。”
温梁吃惊,看向他:“伞?你怎么晓得我没有,谢谢啊。”
“没事。”白麟不再多说,离开寝室。
雨水落下的体量已经超过排水渠,似乎要把整个夏天的燥热浇灭。数条小径开始涨水,狂风一阵接一阵,雨滴的和鸣生出急促的频率。
白麟淌水拐过网球场,前方有位女生忽然尖叫一声。
他看去,她的雨伞被一股风刮进铁门紧锁的操场,书包落在雨中,正慌张地去捡。
白麟奔跑向前,一手撑伞帮女生挡雨,一手去捡书包。
又是一阵风刮过,手中的伞在呼啸声里脱离掌心,飞扬而上。脚下的书包吐出几张白纸,跟两人一同,瞬间被打湿。
“抱歉啊,同学!”女生跪在水中去,去捡纸张。
“没事。”白麟蹲下,将自己的书包举在头顶,拾起她的书包。
两人头顶忽然一暗,雨滴变得稀疏,有人来了——
只见温梁把校服脱到一半,露出纤瘦的腹部,双臂撑开当伞架,校服是伞面。他身体前驱,站成一座单薄的雨亭,挡在白麟头顶。
“谢谢!”白麟在雷鸣里对他喊。
温梁喊:“不用谢,搞快点儿!”
“我给你的伞呢?”
“对不起,被吹飞了!”
白麟赶忙扶起女生,后脑勺撞到温梁的下巴。
“嘶……”
“没事吧?”
温梁咬到舌头,疼得眼泪打转,但他说:“没事,快肘(走)吧!”
三人一起冲进教室,才发现女生也是同班。
“谢谢你们啊!”早自习还有五分钟开始,女生去办公室找老师借了两张毛巾,“只有两张,不好意思,勉强用吧?”
温梁伸手接过:“我跟他用一张吧,你用你的。”说完,他把毛巾塞到白麟手中。“你先用。”
白麟摇头:“你先。”
“你借了伞给我,当我欠你的。”
“刚才抱歉,你下巴还疼吗?”
“没事,不疼了。”
白麟不再拒绝,用毛巾的下半部分擦拭头发,望着浑身湿漉漉的温梁,他回想着刚才在雨中,对方帮他挡雨的姿势。
身体倾斜,双臂伸出,夹角超过九十度,像一个根号。
而自己,是那个被开根的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