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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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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悄立在黎国公府墙头,看韩泠忙里忙外,照顾秦渺留下的早产儿。
黎国公杨序对秦渺是隆丧厚葬,为此,就连阳城街头的烧饼徐和腊肉李都说他重情义。他逾礼越制,朝廷里却无人敢管,几日内,前来吊唁的豪商贵客踏破门槛,他们拜倒在黎国公夫人的灵前,更是拜倒在他本人的权势之下。
秦渺人都走了,还要躺在金丝楠木的棺椁里,替他充门面。
早产儿羸弱如初生的小猫,轻轻一捏一碰就可能没命,然而杨序几乎全无关照。秦渺出殡后,他即恢复视事,日日在正厅会客,送往迎来不绝。就因为这,他府中一干幕僚居然又在私下里称赞他公私分明——
要不是他养着小猫,我真想拆了国公府。
小猫不怎么吃喝,也不怎么哭闹,大概一呼一吸已经耗尽了她的气力。好几个夜里,我见她呼吸渐弱,连忙装鸡扮狗,吵醒懈怠的乳母,好请韩泠到内府看护。
韩泠隐瞒了他和秦渺的关系,自称是游医,路过阳城。他在灵堂里匆匆拜过,红着眼眶,转头就走,是真想忘却他和这位离奇死去的黎国公夫人之间的所有过往。
他转而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到了那只无辜的小猫身上——神医韩泠,过去不知有多少病人求他,如今却是他天天盼着被杨序召进府。
时过月余,小猫终于有些起色,杨序也开始出现在小猫房中。他从乳母手中接过孩子时动作生硬,目无表情,偶尔与她稚嫩的双眸对视,也像是在看一函公文,全无温度。
某一夜,小猫面色潮红,嘴唇干裂,似在发烧。乳母请示杨序:“要不要请韩大夫来看看?”杨序摇摇头。穿过满堂华丽的灯火,我只见他眸中寒气逼人,意思再明显不过——生死由命。
……他怎么能对尚在襁褓中的亲生女儿如此狠心!?
我师姐生前学得奇门,算得天机,委身于他之后,便一直在北疆战场上助他建功立业,攻城略地。去年我见她时,她不顾身孕数次出入敌方迷阵,哪怕受了伤,也不曾有半句怨言,杨序却觉得理所应当。我陪她闯进迷阵,在里头险些困死,可他只是袖手旁观,什么忙也没帮上——
不好!是他先害死了秦渺,现在又要杀秦渺留下的这只猫!
我心头一紧,正好乳母打了个呵欠,我便将小猫偷出了国公府。
很快满城戒严,到处是甲兵沉重的踏步声。
我催韩泠收拾东西,他却训我:“孙溦,你这是胡闹!”
我又气又急,只得将烧得奄奄一息的小猫往他面前一捅:“那你还回去呀!看她撑不撑得到天亮!”
韩泠给小猫把了脉,总算信我一回。可他竟然不慌不忙,开始给她扎针,扎得她吱哇乱叫,生怕喊不来官兵一样,我只好抢了她跳墙头。
“等等!”
韩泠临时的下处只那么几件家私,也不知他翻什么箱倒什么柜,弄得满屋子叮咣乱响。
“再等就来不及了!”
“我还得给你擦屁股!”
——韩泠没有半点武功,又是引人注目的细高个儿。他说得难听,其实是他自己清楚,跟我走只怕会拖累我。我师父教出了我们三个奇才,其中最奇的当属韩泠。除他以外,我还没见过谁连人参一样粗的树枝都砍不动。
他又抛过来一个小瓷瓶,悄声道:“每两个时辰喂一颗,用水研开!”
不曾想,就因为他这一句话,我背着小猫,开始了——
令人绝望的一夜。
绝望,从未如此绝望——给这小猫喂药比登天还难!!!比让韩泠砍柴还难!!!
——我逃到密林之中,趁着斑驳月色,弄水研药,可关键时刻她头一歪,药直接撒了我俩一身。我跑到开阔地,让她在草地上躺平,腾出两只手来,却又死活撬不开她的嘴。我只有将她翻转过来,让她趴在我手臂上,不曾想她半口药也不舔。我躲到马厩里逗她看马,想趁她不注意,我……
韩泠你完全没考虑到实际情况啊!
耗到月上中天,我一摸,她身上滚烫,这还哪里管得着什么两个时辰?
我想也没想,掏出小瓷瓶一倒,药丸一股脑儿全进了水葫芦。我又一通狂摇,这就捏起她的鼻子,将葫芦口往她嘴里塞。她连呛带咽,吞进了几口,顿时我那欣喜之情就要溢出胸外——简直是连登上武林巅峰都未曾有过的快慰感!
可是,然而,不幸的是,狂喜之后,我忽然如坠冰窟,猛然悔悟——
药没有了。
就算我一路施展轻功,不眠不休,赶回岐国也得再有三四天路程。倘若小猫这烧一时半会儿不退,接下来几天里再闹出头晕脑热腹泻乱抽抽等各种毛病来……
药却没有了。
……
……
韩泠!你就不能多弄几小瓶把药给我分开装吗?!
……
……
我仰天长叹,小猫在我背后醒着,颇有些戏谑地看着我。
……
我真想把她给丢回去。
……
不过思及韩泠,我又想到一个人——
这次我请韩泠出山,由头就是去密山诊病。上次他们掌门碍于难言之隐,害我赢得不明不白,不痛不快的,自从别后,我便时常想起那日,想起他来。原本我想,送韩泠回岐国的路上,总能顺道去趟密山。待韩泠治好了他,我就能堂堂正正,赢他一回……
心念动,身影也动。星夜未落,我已到了密山。
我衣衫上洒满药汤,污渍斑斑,发丝凌乱,一身狼狈,如此在山门处通报,必定损我威名。
还好密山的山墙难不住我。
此前我已听说,他们掌门名叫寒路,居于密山之巅——“无咎峰”。
去无咎峰,我以为只须到了那日喝茶的六角凉亭,再往山上多走几步。可我沿着湿滑的山道拾级而上,走了一个多时辰,直至冰雪覆地,无路可寻,也依旧望不见所谓的顶峰。
小猫也是撞了邪——我走路时,她一直安安静静的,可只要我一运起轻功,她就哭。为免吵醒密山弟子,我不得不在茫茫雪岭之上一步一个脚印,跟不会武功的莽汉没甚差别。
在高处,密山如利刃斜指天穹,它的末端急剧收窄,最后只剩下一条陡拔如天梯的险径,勉强可容前后脚接踵通过。天未放亮,视野中覆雪的棱线、山的边缘和万丈以下的虚空浑然一片,皆是铅灰。寒风自深渊之中呼啸而来,屡次要将我掀翻,雪更是说下就下,空中撒盐似的叫我睁不开眼。这一切本也没什么可怕,只是——
一定是夜里喂猫吃药太伤神了,我手脚发软,浑身无力,步子变得踉踉跄跄。而那猫毫不见外,只管在我背上睡了醒,醒了睡,睡了又醒……
……
……
……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看到了渺渺雪峰尽头……
一座孤绝的小庐,正迎着熹微,立于危崖之上……
我手脚并用地赶了过去,撞开的不知是门,是犟驴拉不动的磨盘,还是别的什么……
“劳驾……退烧药……灌一点……”
我费尽全力才挤出这几个字,紧接着眼前一黑,我栽倒……
我醒来时,眼前当然有个人,和一缕淡雅的松香。
我初醒时视物很是模糊,思绪也不甚清晰,幸而有个念头逐渐压过了其他所有——
孙溦,你可千万别以为自己是上天遇见神仙了,闹出什么没有见识的笑话来。
我赶忙紧闭双眼,将昨夜种种暗自捋了一遍:我是背着小猫到了密山顶峰,眼前这人是他们掌门……寒路寒掌门……
我又睁开了双眼。
可就在我准备威风八面地坐起来时,寒掌门将小猫抱到了我面前,一瞥是她,我便瘫了下去。
……原来猫也能杀人于无形。
不过,寒掌门对付小猫好似恨有心得。他手握一只银匙,银匙反光,小猫便乖巧又好奇地盯着瞧。
我震惊了:“你就用这个把药喂进去了?”
寒掌门摇头,慈眉善目地看看小猫,又看着我道:“婴儿柔脆,不敢胡乱用药,只是渡了些真气。”
……竟然!还能!这样?!
……我无言以对,只想扇自己两巴掌——真气我也有,我怎么没想到?!
……寒掌门你简直是作弊!
“唉……”
回忆起昨夜给她喂药的闹剧,我心累地叹了口气。
听我叹气,寒掌门立刻把小猫往我怀里塞,还说什么孩子无碍莫要挂心。我心有余悸,哪里敢接,不想我手一推,此猫立刻放声大哭,寒掌门忙抱她到窗边,轻轻摇晃,又软言软语哄个不停。
我幸灾乐祸,视线紧跟着他到了窗边,观赏他哄孩子。
我看了一会儿,却对他的耐心生出愈来愈多的敬佩来——
没想到寒掌门哄孩子的功夫比他的剑法强上这么多。
寒掌门又哄了片刻,小猫居然睡着了。我见他抱着她,颇有慈父风范,不免心想:瞧你如此得心应手,要不这猫就交由你养了,虽然你如厕跑得勤了些……
想到他这方面的问题,我立马想起韩泠:“对了,我有个师兄,通晓岐黄,定能药到病除的。他现在阳城替我断后,还请寒掌门派个人,想法子接他出来。”
我心想,接出来也是给你看病的,你可一点儿也不吃亏。
他的问题甚是严重,求医甚是心切,不等我详细解释,便应承道:“我亲自去。”顺势,他又要把孩子塞给我。
我忙向后缩,摆手加摇头,不输拨浪鼓:“寒掌门,您看……”我满脸堆笑:“呵呵……阳城路途遥远……您还是在这里看顾孩子,更合适……”
寒掌门皱起了眉,他看看我,又看看小猫,再看看我,神情煞是费解。
……他是不是又内急要撂挑子了?!
……这人怎么回事啊??
……快说话呀!!
“孙姑娘,冒昧请教,这是谁人府上的掌珠?”
“自然是我师姐的。”
难不成还能是我的?我刚才等他回应等得心惊肉跳,可没想到会等来这么个蠢问题。
然而他脸上疑云依旧不散,我只好将此次带小猫出逃的情由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他听罢我言,眉眼豁然一松,舒然一笑,我只当是自己故事说得引人入胜,他听了这一会儿功夫,便将内急什么的全忘了。
他道:“如此便请孙姑娘在敝处暂避,我自会禁止门人前来。至于阳城,还是我亲自前往,较为妥当。”
他又道:“孙姑娘,敝派与别派不同,我门中弟子大多是在别处早有根基,来密山只为精修剑道的。众弟子中,短者于密山居停不过二三载,更不乏与黎国公有干系之人。孙姑娘既携黎国公之女潜于密山,还望慎之又慎。”
他说话文绉绉的,却有一种舒缓的乐感,如流云轻泄,静水深流。我光顾着赏听,不想竟忘了去理会意思,待他说完,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是说杨序会派人抓到这儿来?”
“倒不至于。只是孙姑娘出入国公府如无物,恐怕比之盗女一事,更令黎国公如芒在背。未免日后麻烦,还请姑娘小心谨慎些。”
我将他的话嚼了一遍,又一遍,似乎找出了一点破绽:“我小心谨慎,可她一旦哭起来就要命了。”
寒掌门温和地笑了笑:“此女尤其喜爱光亮之处。若是哭闹,孙姑娘抱到窗边安抚即可。”
他用温言麻痹我,趁机将小猫按在我怀中。
我心想,如此说来,似乎不难……
于是我目送寒掌门飘下了无咎峰,之后整整一日,我就躲在他的雪庐中。
小猫夜里折腾累了,白天并不哭闹,偶尔“咿哦”几声,抱到窗边,果然又沉睡起来。屋外,除了有人依时放上几样清爽的吃食之外,毫无动静。
只是寒掌门这雪庐过于简朴,一张榻,对着一张矮几、一副笔墨,此外徒有四壁。若不是亲眼见他出入于此,我定会以为这是哪个苦行僧面壁的山洞。我百无聊赖,唯有在矮几前涂涂画画,消磨度日。
仿佛这一日比前一夜还要漫长。
好不容易,熬过了日,夜里又是云愁雾惨,连昨晚伸手可摘的星辰都躲到了云雾之后,似在将息。雪峰之上如此阒寂,催人入梦,我刚脱了外袍——
“哇啊!哇啊!哇啊啊啊啊啊啊……”
我的天,这简直是灵魂深处爆发出的泪!
小猫突然哭得撕心裂肺,响彻天际,震得我脑壳都破出无数个洞,从那些洞里,我看见深山雪崩,危峰塌陷……
我、我、我这大晚上的到哪儿去找亮?!
我抱着小猫在漆黑的夜色中徒劳地兜着圈子,感慨着这苍凉世间对我的无比恶意。
寒掌门,你自以为周全妥当,怎么就没算到这小猫白天睡夜里醒……
还有韩泠,你大爷到底在哪儿……
我似乎看见山中逐渐燃起一片灯海,无奈之下,只得掩面一声长叹——密山不能久留。
今夜,又将是更漫长的一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