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曜之王》北野陵

3、3.礼物，未尽的赠言

　　天野从浴室里出来时，多恩已经切断了与教授的通话。
　　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也许再也回不来了。忽然之间经历了如此巨大的变故，他再也无法像从前那般天真烂漫地嬉笑打闹。无论多恩说什么，他都沉默以对，仿佛还未从惊惧彷徨的迷雾中走出来。
　　“坐吧，”多恩递给他一杯含有安慰性质的热甜饮，然后在对面坐下，佯装若无其事地说，“我今天原本也想找你的，其实，早前上头曾跟我联系，打算将我调到苏明克的总店。原计划是定在下个月中旬，可没想到那边临时出了点事，于是总店催我明天就赶过去。我还担心明天来不及跟你道别呢，恰巧就在外面碰见你了。”
　　闻言，天野终于有了反应，他诧异地抬头看了多恩一眼，又听多恩不经意似的笑问：“你还没去过苏明克吧？其实苏明克是个很有意思的城市，想不想去看看？”
　　虽然多恩很体贴地什么也没问，但刚洗过澡的天野，这会儿头脑已经有点清醒了。
　　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认识多恩的，反正一直以来多恩都在那里，像兄长一样，对他关照有加。以至于令他产生了一种盲目的信任，总觉得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多恩都不会厌弃于他。其实他并非有意隐瞒多恩，只是不知该如何解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现在慢慢回想起来才意识到，方才在外面遇见多恩的时候，自己正光着膀子、带着血迹、狼狈不堪地坐在雨中哭泣，多恩就算再傻，也该明白他身上肯定发生了什么意外。可多恩却什么也没问，就这样将他带回家。
　　此刻两人心照不宣地相对而坐，多恩状似不经意地邀请他去苏明克，不知是试探，还是已经发现了什么。总之，这个善解人意的邀请，于天野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
　　矛盾与悲伤充斥着天野的心灵，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
　　毕竟对于克雷蒙特和罗德尼来说，他已经死了，不可能再回到孤儿院，更不能再去学校了。倘若他活生生地出现，一切将无法解释。克雷蒙特和罗德尼绝不想让洛岚知道真相，届时恐怕还得再杀他一次。
　　而他，亦不愿再承受一次那种锥心之痛了。与此同时，也情不自禁地为毫不知情的洛岚感到难过。
　　一个月之后，当洛岚身体恢复健康，回到蓝花楹树下，发现自己再也等不到那个与他相约的男孩时，将会作何感想？会不会埋怨他？会不会到处寻找他？
　　但即便如此，天野依然只能将真相埋藏于心底。
　　否则，洛岚该如何承受这无以弥补的伦理之伤？他父亲为了保住他的性命，而盗取了他最好的朋友的心脏，这要他将来如何自处？
　　因此，天野除却远走他乡之外别无办法，他们之间的约定，注定是无法实现了。
　　“我和你一起去苏明克。”天野毅然答道。
　　多恩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好，那你早点睡吧，我们明早六点启程。”

　　一个月后，洛岚彻底恢复了健康。
　　未曾想到，这颗心脏与他的身体竟是如此的契合，没有任何排斥反应或并发症，仿佛天生就该属于他。而以前那颗心脏，反倒像是个舶来的残次品。
　　洛岚终于摆脱了自出生以来常常困扰他的病魔，一从医生那里解禁，便雀跃得像只快乐的小鸟，迫不及待地飞向与心爱的男孩约好的蓝花楹树下，想要给他一个健康的惊喜。
　　他悄悄地喜欢了他很久，并希望有一天能把这个小秘密告诉他。
　　记得那年初见时，他们都只有六岁。
　　小洛岚随父母去孤儿院看望孤儿，一眼就从一群小萝卜头中发现了那个活泼可爱的男孩。因为他有一双黑曜石般迷人的眼睛，那是犹如浩瀚的星空般深远的黑色，神秘而耀眼，令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洛岚瞬间就被那双独特的眼眸吸引住了。
　　“好想和他做朋友……”小洛岚暗搓搓地想着，就见那男孩蹬蹬地跑过来，自来熟地朝他露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洛岚的小心肝登时犹如擂鼓、咚咚直跳，不禁紧张地揣测：他肯定也是想和我做朋友的吧？
　　小洛岚激动又害羞地踌躇了半晌，终于铆足了劲儿，鼓起勇气，想要问问他叫什么名字，却听那男孩抢先开口道：“那个……可以给我吃点吗？”
　　“……诶？”洛岚一愣，随即才意识到，他指的竟是自己手中的那盒糖果。临行前，父母为孤儿院准备了不少礼物，并交代他分发给这里的孩子们，因此进门时他就随手拿了一盒水果糖。眼下正愁着不知该如何跟那小男孩搭讪呢，于是就顺水推舟地说，“你、你跟我做朋友，我就把它给你……”
　　“好呀！”小男孩毫不犹豫地答应，正想伸手接糖果，可洛岚却把手缩了回去，临时又补充道：“你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叫天野。”小男孩爽快地回答，接着又问，“你呢？”
　　他的笑容特别率真，无意识地释放出一种轻松愉悦的能量，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我叫洛岚。”小洛岚窃喜地将那盒糖果递给天野，两人就此结了缘。
　　之后整整十年的时光里，这个活泼可爱的男孩，一直陪伴着他。只要想起天野明朗的笑容，哪怕是与病魔搏斗的日子，也不再觉得难捱，他早已成为他的一剂不可或缺的止痛药。
　　时间能够悄然地改变许多东西，友情是什么时候发酵成了爱情，其实洛岚自己也说不清，反正早在他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发生了。
　　洛岚早已决意，倘若此次手术失败，他便永远不向天野表明心迹，以免徒增他的困扰。但假如身体能够有幸恢复健康，他就再也无所顾忌。
　　听说，在过去的“黄金时代”，恋人们会随身携带对方的照片，以寄托彼此的思念。那些由于年代久远或反复抚摸，而变得模糊不清的痕迹，往往承载着浓浓的思念，使旧照片因而变得更加珍贵。
　　虽说如今只要打开终端机，就能轻易地看到对方栩栩如生的全息图像，除了不能拥抱以外，几乎和真人一模一样。可这样的真实感，反而缩减了人们想象的空间，使它变得不能再像过去那般浪漫了。
　　洛岚坐在已经凋零的蓝花楹树下，紧紧地攥着手中的项链，傻乎乎地像“黄金时代”的恋人们那样，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他心爱的男孩。
　　这条古朴简洁的项链，是他特意参照“黄金时代”流行的样式让人打造的。项链上有一颗心形的坠子，打开之后，里面躺着两人的合影。照片上的天野笑得没心没肺，洛岚就这么望着他，不觉傻傻地跟着笑了起来。
　　天野是个孤儿，并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但洛岚依然为他准备了这份礼物，打算等他来了就告诉他：以后每一年，我的生日也是你的生日。
　　可时间一点点地流逝，天野却始终没有出现，终端机怎么也连不通。
　　直到这时，洛岚才惶惶然地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随即忧心忡忡地跑向天野的教室，才听说他已经一个月没来学校了。
　　于是，洛岚第一次逃学了。接着寻到天野打工的绿叶书店，然后他又得到了相同的答案。
　　店员说天野没来打工，也不曾向店里请假，他们也联系不上他。洛岚没看到多恩，便随口问了一句，店员说前店长已经调到总店去了。可惜此时洛岚满脑子都是天野，根本无暇顾及其他，遂也没将多恩的事往心里去。
　　随后，他又跑到孤儿院。
　　“那孩子在一个月前的傍晚出了趟门，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我们已经报了警，可至今也没有传回任何消息。”院长怜悯地叹息了一声，但也仅此而已，孤儿院有那么多孩子需要她照看，她实在没有多余的同情心再分给一个失踪已久的孩子。
　　于是，洛岚又跑去警察局。
　　“你知道的，社会上每天都会发生很多事情，破不了的案件比比皆是。尤其是近期，阿蒂斐斯安置区一再遭到破坏，非法组织四处肆虐，每天失踪几个人是很正常的。找不回来的多半是被阿蒂斐斯劫持或杀害了，它们没什么人性，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你的朋友很可能回不来了……”
　　这位肚子上仿佛挂着个甜甜圈的警察，照搬新闻上的台词来敷衍他。他们惯会将所有的“无头案”都推给阿蒂斐斯，甚至把自己的无能也一并归咎于阿蒂斐斯。这位“甜甜圈先生”虽然说得头头是道，可他这辈子可能压根就没见过一个阿蒂斐斯。
　　奔波了一天，最后，洛岚又失魂落魄地返回孤儿院。
　　他请求院长为他打开天野的房间，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线索。院长知道这少年是金主的儿子，自然有求必应。
　　天野的房间很整洁，跟他离开时一模一样。
　　桌面上搁着一本翻开的书，旁边有一支笔，笔盖也没来得及盖，可见他只是临时离开，并没有走远的打算。
　　书籍扉页上似乎遗留着一行没写完的字。洛岚走近一看，只见上面端端正正地躺着“送给我亲爱的”字样。他的手指不觉轻轻地抚过纸面上的笔迹，心脏微微一颤，旋即翻到封面，沉重而有力的“古生物图鉴”霎时映入眼帘。
　　他毫不怀疑，这是天野打算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于是，洛岚私自将这本珍贵的书、小心翼翼地收进自己的背包，然后将房间里的每个角落，都仔细地检查了一遍。
　　天野的私人物品少得可怜，除了几套换洗的衣物和一张两人的合照，他几乎一无所有。洛岚让院长给他找来一个袋子，然后把天野的东西全部装进去，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