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曜之王》北野陵

2、2.真相，崩塌的世界

　　尽管身体软得像滩泥，可意识却前所未有的清晰。因为无力撑开眼皮，所以除了看不见之外，其余感官都意外地变得更加敏锐起来，天野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不可言状的境地。
　　可他依旧不肯面对现实，强迫自己不去怀疑那杯饮料，开始自欺欺人地期待罗德尼或安德莉亚快点出现，希望有人能够发现自己的异样，并将他从这种无力的困境中解救出来。
　　兴许祈祷真的有点作用，他敏锐的感官，终于捕捉到了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从外面的走廊里不疾不徐地走来。天野甚至能够清晰地分辨出，那是罗德尼的脚步，仿佛每一步都用尺子量好了似的。
　　罗德尼进来之后，先是将天野手腕上的终端机解下来，然后只听“哐当”的一声，终端机似乎被丢进某个金属器械内，伴随着一阵刺耳的搅拌声，直接被搅碎了。
　　紧接着，罗德尼捞起软泥般的天野，走出了房间。
　　“他要把我带去哪里？”天野惴惴不安地想，“果然是那杯饮料的问题么？”
　　安德莉亚由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这时他就算再傻，也该明白事情有异了。
　　惶惶间，罗德尼已经将他带到了另一个房间。从时间上推断，应该没有离开别墅。不过这里有点阴冷，还有另外一个人的气息。
　　“终端机销毁了吗？”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开口问道。
　　是克雷蒙特！洛岚的父亲，天野记得这个声音。
　　“是的，已经丢进了粉碎机。”罗德尼恭敬地答道。
　　旋即，天野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放到了一个坚硬而冰冷的平台上。
　　这时罗德尼又问：“少爷那边准备好了吗？”
　　“嗯，已经开始麻醉了。”克雷蒙特的声调听起来永远像演讲一样，抑扬顿挫，亲和有力，就算是在干杀人灭口的勾当，他的语气也不会出现丝毫颤抖。
　　可天野的心已经凉了半截，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罗德尼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犹如在看一条死狗，并用一种冷漠的怜悯说道：“我们从少爷出生开始创办孤儿院，寻找多年，这是唯一一个最适合他的心脏。少爷是个念旧且重情义的人，这是他唯一的朋友，可惜他再也见不到了……可怜的少爷，如果知晓真相，不知道该多难过。”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去寻找一个失踪的孤儿。他很快就会忘记的，将来还可以结识更多有益于他的新朋友。”克雷蒙特用他那充满说服力的演讲语气，笃定地说，“过分沉湎于毫无意义的小情小爱，可不是什么好现象，我需要一个完美的继承人。”
　　“您说的对，少爷不该留着这个弱点。您放心，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顺便说一声，夫人去参加舞会了，她也不会知道今天的事。”罗德尼若有所指，接着又忠诚地提醒道，“主人，时间到了。”
　　克雷蒙特点点头，两人漠然地离开了房间。
　　随后进来的，是两道陌生的脚步声。他们默默地走过来，解掉天野的上衣……
　　天野躺在冰冷的不锈钢台上，浑身肌肉仿佛处于麻醉状态，连呼吸都弱得微不可察，但精神却没有丝毫紊乱。
　　刀片划开体肉、破开胸膛、骨剪咬断肋骨的感觉是那样的清晰。清醒着的意识，无限放大了他的痛觉，可他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像条死鱼般躺在砧板上，任人切割。
　　没有人知道，他正在清醒地承受着剥皮剔骨的痛楚。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就此死去，别再忍受这样的痛苦。可他非但没有断气，反而连摘除心脏离体的每一个步骤，都清晰无比。
　　他已经痛得没有力气思考：为何失去心脏他还能活着？
　　天野不明白，摘除心脏的医生当然更不可能知道。因为他们甚至连呼吸机都没有给他准备，毕竟在这些人眼中，他只是一堆没用的碳基废物罢了。而且，他们很快就用实际行动证实了他们的冷酷无情。
　　天野就这样敞着胸腔，血淋淋地被他们丢进了裹尸袋，耳边响起一阵冷硬的拉链声，随后罗德尼进来提走了裹尸袋。
　　片刻过后，天野被漫不经心地丢进一个桶状的空间，仿佛他只是一块毫无价值的破布。
　　这是一个厨余垃圾箱，即使隔着封闭的裹尸袋，也能闻到那腐朽的臭味。环卫机器人将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尽职尽责地将所有的分类垃圾桶收走，然后分门别类的投入垃圾处理站。
　　不可回收的厨余垃圾，将会被机器统一制成肥料，由始至终，都不会有人发现他的存在。
　　天野以为这将会是他最终的归宿，然而并不是。
　　他的灵魂就像跌进了一具陌生的躯体，他还未来得及哀悼自己即将逝去的生命，一股比方才摘除心脏还要疼痛数倍的感觉，猝不及防地袭来。
　　心脏所在的位置，正在急速地发生着变化。好像有什么东西，强行从他的血肉里钻出来似的，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从细胞至骨骼，从肌肉至皮肤……由里向外，一层接一层，身体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进行着失控的自我修复。
　　天野痛得死去活来，恨不得立即晕过去，可偏偏体内每一处细微的变化，都无法逃离他敏锐的感官。无法言喻的煎熬，折磨了他将近一个小时，或许更长，记不清了，他已然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
　　直到胸口上最后一道痛感消失，他才猛然张开嘴，像个终于挣扎出水面的溺水者般，急促地、贪婪地呼吸着腐浊的空气，旋即噌地睁开了双眼……
　　眼前漆黑一片，天野摸索着找到了裹尸袋上的拉链，从潮湿腐臭的垃圾堆中坐了起来。只听外面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他本能地掀开头顶的盖子，从垃圾桶里爬了出去。
　　天野的上衣早在开胸摘除心脏之前，就已经被医生脱掉了，身上仅剩一条裤子。
　　黑暗令雨夜显得更加阴冷，稀稀疏疏的雨水滴落到他身上，缓缓地冲刷着斑驳的血迹，除了残存在记忆中的痛楚，胸口竟然没留下半点罪证的痕迹。体内那颗从撕裂灵魂般的痛楚中生长出来的心脏，健康而有力地跳动着，仿佛他从未失去过。
　　天野本能地沿着脚下的道路，一直朝前走，迷茫不知归处。
　　恍恍惚惚、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倏然出现一片闪耀的霓虹灯，耳边传来纸醉迷金的喧嚣，意识才猛然回笼。
　　他在昏暗的小巷中驻足，透过狭窄的巷口，怆惶迷离地望着那片灯红酒绿的光芒。外头繁华的喧嚣，好像另一个与他无关的世界，天野忽然无声地流下了眼泪。
　　他就这样坐在雨水浸湿的路崖上，缩在墙角边，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用双臂紧紧抱着自己，无声地哭泣。
　　今天所经历的一切，彻底颠覆了他的世界，此刻茫然无措，不知今后该何去何从？

　　也不知在雨夜昏暗的小巷里坐了多久，忽然间，拍打在他身上的雨滴被挡住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天野，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也不带把伞？”
　　那声音一如既往的和蔼，天野从膝盖中抬起头，看见举着伞的多恩在微笑地望着他。多恩就跟平时在书店里一样，仿佛根本没有发现他的狼狈。
　　天野脑海里昏昏呼呼、一片狼藉，压根无暇思索多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如何在昏暗之中认出埋首把自己缩成一团的他？
　　未待他回应，多恩又径自道：“淋了一身的雨，今晚就别回去了，到我那里换件衣服、暖和暖和吧，可别感冒了。”
　　这样熟悉的多恩，恰到好处地安抚了天野的惶然不安，仿佛无论天翻地覆，多恩都依旧如故，使天野莫名地感到安心，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多恩将天野带回自己的居所，对他身上的血迹视若无睹，给他取了一套干净的衣物，温声道：“你先去洗个热水澡，别着凉了。”
　　多恩将沉默的天野送进浴室，小心关好门，随后脱力般靠在墙边，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直到这时，他那仿佛永远和蔼可亲的脸上，才浮现出浓浓的担忧。但他没有时间伤感，迅速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走进卧室关上门，握了握双手，平息了颤抖，才取出手持终端机。
　　“喂，教授，是我，天野出事了……”
　　“……”对方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呼吸中透着一丝隐晦的担忧，然后才板着声调问道，“怎么回事？”
　　“是我的疏忽……”多恩自责地喘了口气，“下午回来之后，我本该一直看着他的，可我只是去厨房倒了杯水的功夫，他就从监控屏幕上消失了。我以为他只是像往常一样，到楼下用个晚餐就回来。可没想到，过了一个多小时，他都没有出现在孤儿院的房间里。于是我赶紧追踪他的手持终端机动态行程轨迹，但还是晚了一步……”
　　天知道他发现天野的终端机信号断了之后，像只无头苍蝇似的，恐慌地找了多久。
　　多恩艰难地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才接着道：“终端机动态轨迹止于埃尔维斯家别墅的方向，然后就再也没有动静，我估计天野的终端机已经被人为销毁了。”
　　“克雷蒙特埃尔维斯？布雷家的女婿？”终端机那头的声音显得有些讶异。
　　“是的，早前我跟您汇报过，他儿子是天野的朋友，似乎从出生起心脏就有点问题……”多恩懊悔道，“我找到天野的时候，他的上衣已经不见了，根据身上残留的血迹来推断，无疑是被盗取了心脏。我没料到克雷蒙特竟藏有这样的私心，可怜天野还什么都不知道……”
　　天野的人际关系一向很简单，平日只在学校、书店和孤儿院这三个地方活动。
　　多恩早前对他身边的人都做过调查，自然也知道洛岚心脏不好。只是万万没想到，问题出在洛岚的父亲克雷蒙特身上，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战后，由于人类还无法解决由“阿蒂斐斯”所遗留和引发的、诸多伦理问题与社会治安问题，因此，帝国政府严禁民营企业开发利用克隆技术，唯恐它被不法之徒滥用。只有帝国生物技术研发中心才保有这一资格，名义上作为修复生态的一项重要技术，牢牢掌握在政府的手中。
　　然而，克隆技术的禁令，却滋生了罪恶的地下器官交易市场，同时为人贩子提供了巨大的利润空间。就医疗方面而言，器官移植至今仍然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每年都有许多病人，因为等不到供体，而失去生存的希望。
　　那些丑恶的犯罪团伙，却利用这一特殊的供需关系大发横财，贩卖人口、杀人虐尸、偷盗器官……无恶不作。
　　相对而言，克雷蒙特埃尔维斯这个知名的慈善家，手段则高明得多。他利用慈善机构的糖衣，来掩饰自己丑恶的罪行。明里资助创办孤儿院，暗中寻找合适的器官，正如他本人所言：没有人会去寻找一个失踪的孤儿。
　　在他没有露出狐狸尾巴之前，谁能想到他的狡猾呢？
　　多恩想不到，终端机另一头的教授也没想到。
　　“这不是你的错，多恩，只怪我当初没查清楚，就草率地将他放在那个孤儿院。”教授沉吟道，“天野的自然演化进程，恐怕已被这次意外给扰乱了。他已经提前爆发了‘骤生’能力，身体估计很快就会变异。他自己定然会感到困惑与无措，你赶紧设法带他离开塞纳，到苏明克去找巴纳德医生，刻不容缓！”
　　“好的，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