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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消失的小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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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驿馆,向城东走三里,我停下步子,一间不大的店门映入眼帘,上头挂着一个招牌——陈记堂。
“客官买点什么?”
“二两酸梅干。”
“哟,又是酸梅干呐,看来现在喜欢吃酸梅干的人还挺多。”老板一边说着一边称。
“怎么,近日有很多人来买吗?”我奇怪的问道。
“很多也没有,只是近日有位客官一买就买很多,隔不了几日又来。所以我这里时常没货,您来得正巧,还有些,要再晚来一步可就真没了。”
“那你生意一定很好。”
“平日一般般,也就近日,不过也难怪,自从入了秋,梅子什么的早没了,现在苏州城内也就只有我家还做酸梅干,不问我,他就是跑了整个苏州都找不着。”说到此老板的眉角尽是得意之色。
“哦,原来如此。”我靠着柜台继续和他闲散的聊着,“那这买酸梅干的应该也是大户人家吧,听你说一次买好多,平常人家哪舍得这么多。”
“客官这您就不清楚了,这寻常是吃不着,可要是碰上不寻常的就说不准了。比如说有身孕的人,专喜好这口酸的。想当初我还专门给我家那口子做了整整一罐呢。”
“有身孕?”我皱起眉喃喃低语,继而又问道:“那你可知那买酸梅干的人经常什么时候来?”
“这,我还真没注意,对了,刚刚还来的,在您前头才走。”
“才走?”
“对呀,您问这做什么?”
没等老板的话说完,我立即转身出门去。
“客官,您的酸梅干!”
“改天来拿!”
我出了门一直寻到岔路口都不见踪影,直到那股奇特的香味再次出现。
“姑娘,您拿好。”
“谢谢了,大伯。”这声音分外耳熟,我回过头去,白菜摊旁站着的正是昨日那丫头。
我一路尾随她身后,直到停步在一处偏宅前。
她正要推门而入,我箭步上前捂住了她的嘴,“别叫,我不是坏人,带我去见你家主子。”
她瞪大了眼睛,涌现出惊恐。
“听着我有要事找她,如果你不肯,那可就别怪我——”说着,我手上的力道故意加重了几分,她害怕的呜呜摇头。
之后她领着我进入到了宅子里,宅院不大,却布置得很精巧,我一路走过,拂去院子旁的芭蕉叶,我听到了女子微弱的咳嗽声。
“小姐……”
“欢儿,你怎么今日回来得……”她的话还没说完,顿时“啪嗒”一声,书籍就落在了地上。
李后主词集?我恰巧一眼看到,微微挑眉。
“你……”她的唇畔开合了几下,对于我的到来很是意外。
“多日不见,别来无恙,梅娘。”我朝她颔首一笑。
“小姐,我……”丫鬟低下了头。
她从惊讶里回过神来,打发了丫头:“你先出去吧,欢儿。”
她整理情绪重新露出了那种平静又得体的笑容,但我仍能看出她气色的不佳。
“陆大人。” 她福身见礼。
我从地上捡起那本词集掸去尘埃,“梅娘真是诗词歌赋俱全,凭你这样的才华就算是我也都愿为你折腰了。”
“大人谬赞了,咳咳!”她谦逊的接过书。
“你,没事吧?”见她用帕子捂嘴咳得厉害,我不禁问道。
梅娘摇摇头,“多谢大人关心,偶感风寒罢了。”
虽然我看着不像风寒的样子但也没多问。
“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我看向她:“梅娘熟读李后主的词,不知可念过这首忆江南呢?”
“闲暇翻过几页,不敢在大人面前献丑。”
“可我倒觉得这忆江南没有谁会再比你梅娘更感同身受了。” 话音方落,她的面上瞬间闪过一丝慌乱。
我叹息:“毕竟也曾是好人家的女儿。就算是入了风尘,流落到苏州,有时想来也必然伤感吧。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
“万般皆是命,贱妾不敢有怨。”
“不敢有怨,却有盼。阮大人很喜欢你吧?”我抬眼对上了那双诧异的眸子。
“贱妾……与大人只是寥寥数面,不敢……奢想,咳咳……”她似未曾想到我会这样问,连着咳得也更加厉害了。
“若非极喜欢,这上京的贡品,迦南木樨香又怎么会拿来赠你?”
她楞了半晌道:“贱妾流落教坊,倚仗几分姿色,不说所见都为达官显贵,但也是仕族名门,就算有谁以迦南木樨相赠,也不足为奇,又怎见得就是阮大人。”
我见她不肯承认也不打算追问,“罢了,你既然不想说我也不逼你,只是今日能找到娘子还得多亏这迦南木樨香,那日万花楼失火我就曾在你屋中闻到过此香,近日又恰巧被我碰到你家侍女身上携有此香,所以这才寻了过来。”我又想起了那个圆脸蛋的丫鬟,补了一句,“你也莫要怪她,全是我自己跟着来的。”
“陆大人这般费尽功夫寻我,看来今日贱妾若不给出个答复,陆大人是不会罢休了。”
“其实你我本也没有什么瓜葛,怪只怪此案事关重大,牵扯过多,我若是不弄个明白改明儿上京怪罪下来,可就再没机会见着娘子了。”我玩笑道。
她惆怅的叹了口气,许久开口道:“如此说来,贱妾今日就是想躲也躲不过了。”
我在院内的椅子上坐下,然后她就坐在我对面,将目光投向远处,半晌幽幽地说道:“我也曾是好人家的姑娘,若非身陷泥泞,谁又愿意这般作践呢。”
我没有出声,看来这是个很漫长的故事。
“我原姓周,父亲曾在山西任知州,嘉靖四年沿江堤坝决陷,大水淹没了当地几十所农田屋舍,于是父亲上书恳请赈灾,然一直到十月仍迟迟不见回信,而粮商却在此时勾结,虚涨米价,为免灾民动乱,我父亲无奈之下只能从衙门里挪了三万两银子救急,然而此事却被当地知府连同山西的承宣布政使司一纸罪状告到了京城,朝廷不问青红皂白,将我父亲抓了就是削职流放,可怜父亲在狱中受尽折磨,最终没能熬过,死在了流放的途中。而我,亦被充入了教坊司。”
我心里一阵哀叹,想当初严世蕃醉梦楼看场戏就花了三百两,而偏偏却也有人因为三万两就家破人亡,客死他乡。
“可你也不能因为当年的事情就怨恨了全天下的粮商。”
“我没有怨恨所有人,在教坊司的这些年我已经习惯了,习惯到我本以为我可以忘记了这些,但是,命运就是那么奇妙,我不想见的人偏偏却教我见到了。”
我犹豫了一下,“你是指——白家也参与了当年粮商的勾结?”
她没有回答,低头凄凉一笑,拂去了书上的一片落叶继续道:“白家,刘家,我都不会忘。终于还是让我等来了机会,那是三个月前,张恩带着几名官员来此,也是招我唱的曲,但是隔着帘子我却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江浙徙京富户助银一事已经闹到了上面,苏州这里想要平息,就得有人来做这个替死鬼。于是,在得知上京要派人来的那天,张恩找到了我,我们做了交换,他派人杀了刘洪,嫁祸给白家,最后再将富户一事定罪为刁民滋事,顺理成章。而我,只要负责引你们上钩。”
她抬起头停顿了一会继续道:“只是没想到,那日我脱身后,阮大人会赶来,张恩原想以狎妓之事逼你们就范,却不想被知府捡了个便宜,顺带一起拖下了水,真是命呀。”
“你对刘家与白家的怨恨说到底都来自当年的事情,可是粮商勾结,此事必不简单,也许是受了谁的指示,你只报复了他们,却不曾想真正的凶手还在逍遥法外。”
她冷冷一笑,“当然,山西知府与承宣布振使司,我父亲年年上缴的税银比朝廷实际的更多,”这里头的原因,难道没人知道吗?”
承宣布振使在大明朝是正二品,封疆大吏的存在,我心里一惊,这牵扯的可不是小事呀。
“你既然想为父申冤,那么更应该将此事上奏朝廷,届时是非曲折自有定夺。”
她不相信的笑了,“若真有定论,多年前就该有了。”
“大人,您想知道的我已经说了,至于接下来,要拿要抓,我无话可说,咳咳!”她一手撑着桌沿,一手捂嘴,咳得很厉害。
看着她此刻的模样我突然一时没了主意,怔了一会,最后很是伤感的叹了口气,“周家的女儿死了,活下来的是梅娘——我明白了。”
我从椅子上起身,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最后,那日万花楼纵火可也是你们的指示?”
“大人,不管是谁做的,没有人想真正的杀了您。”她看着我的眼睛,很坚定的告诉我。
风吹着树上的叶子,发出哀凉的萧瑟声,我没有说话。
出门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迦南木樨香,然而看到梅娘站在庭院里那单薄的身影,有些话滑到嘴边还是不忍说出,我道了一句再见便离开了。
傍晚的时候,我带着那包酸梅干回到了驿馆,然而就在进门的时候,突然脚底打滑,一个踉跄,梅子洒了一地,幸好秦准飞快的过来扶住了我。
我拍拍胸口,还好还好,要不然,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在大门口摔下来,传出去可得笑死一片人了。
“秦准,待会让人把这青苔弄掉。”我低头扫了眼石阶上的罪魁祸首。
“是。”
我捡起掉落的梅子,一颗,两颗,一直延伸到了大门旁的石狮子后面,奇了怪,为什么这里干干净净,没有一片青苔?
我用手比划了一下,两三步的距离,一个该长着青苔的地方却没有青苔,除非这里有人来过?而且是经常!
我再顺势往上看去,一堵高高的墙。心里倏然一惊,现在是否可以理解为一直以来都有人在监视着我们,他躲在这里,然后翻过高墙,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尽在他的掌握?想到此,我不禁倒吸了口气。
可是这个人会是谁呢?我朝秦准看去,但直觉又告诉我不会是他。秦准虽然是阮昱成的人,但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吩咐的事情他从不逾越,更何况,他要监视无需翻墙入院,应该轻而易举。
那么会是谁呢?还有那日万花楼失火中,又是谁再帮我们?
“大人,都捡好了。”秦准将梅子包好递给我。
“那吴江知县张恩现在哪里?”我问道。
“据说阮大人参了他一本,如今牢里待审。”他瞟了我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我知道他的意思,阮昱成不好直接拿了我,但要动张恩是轻而易举的,他想等着京城的文书下来与我一起查了。
“怎么了,大人?”
“没什么。”我沉吟了片刻,跨进门内。
自从上回一把杀猪刀赶跑刺客后,我就热衷于挖掘这具身体的潜能。
比如现下,寂静的夜晚,我换了一身黑衣翻过墙头,落地的一刹那,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人。
我心里后悔,早知道陆炳的功夫这么好,我就多试试了,至少这次的江南之行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出了驿馆穿过街道,最后在苏州府的大牢前止步,我格外有意思的做了几个热身运动,然后脚尖一点,扫过墙头,轻轻松松的翻入了里头。
不料面前正走来两个狱卒,提着灯笼喝道,“是谁!”
我想撒丫子就跑,但转念一想,如今会了点武功,总不能把锦衣卫的面子就这么丢了。
于是我退后一步,顺手就抄起两块板砖藏在身后。那两个狱卒拔刀向前,带着一点试探,晦暗不明的夜色他俩走得格外小心。
“大人!”我朝远处突然喊道,他俩听了一回头,我立刻拿出身后板砖,左右手齐拍。
只听一声闷哼,两个脑袋齐齐倒下。
我不无得意的拍拍手,看来没有严世蕃,我一个人也能搞定很多事情。
拿了钥匙,我一路寻找在最里头的一间牢房里找到了张恩,张恩隔着铁栏满是惊讶,“陆大人!”
“嘘!”我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你想惊动其他人吗?小声点。”
哪知张恩居然一撩袍子直接跪了下来:“陆大人,您救救下官吧。”
“要我救你也行,不过我问你什么,你要从实招来。”
“招,下官一定招,只要您能救下官一命。”
“好,那我问你,当日刘洪之死可是有人蓄意谋杀?”
他点头答道:“是,但下官也是受命他人,那个人要杀了刘洪,嫁祸给白家。”
“这人可是梅娘?”
“大人怎么会知道?”
“我怎么知道你不用管,继续,你和她可是做了什么约定?”
他再次点头,“其实早些时候都指挥使司的陈寅陈大人就曾到过苏州巡视,徙京助银一直是个烂摊,一年收上来多少钱交上去多少钱早是笔糊涂账,本来这事没人去提也就罢了,但偏偏那会浙江出了苗头,于是连着江南一带全都议论纷纷,尤其商会里不知是谁弄出了个什么联名信,一时大家心里都不得安生。”
他继续道:“这江浙的事情是迟早要起奏的,助银一事也是瞒不住的,所以,我们才设下了这个局,一则平息事情,二则赶你们回京。只是,没想到梅娘会让刘家与白家做了替死鬼。”他叹气摇头。
“那你可知白二爷已经死了。”
他愣了一下,半晌回过神来,“这……怎么可能。下官自被拿来这里后,就不曾出去过半步,更不要提此事。”
“听你的语气,似乎是觉得不可能?”我觉得奇怪又继续问道:“这件事情的参与者还有谁?”
张恩突然一笑,带着讽刺与深不可测的意味,“大人,是指什么?是说这刘白两家的事情,还是助银一事?”
“有区别吗?”
“当然,前者涉及小,随时可以息事宁人,但后者可就事大了,若要深挖,不说我苏州府,就是上京也未能幸免。”
这个答案出乎我的意料,我顿时有些错愕:“你还知道什么,从实说来。”
“和你实话说了,陆大人,下官一个小小吴江知县人微言轻,就算真想中饱私囊,又能得几个子儿,可是,我这么忙前忙后是为什么?”他停顿了一下,拖着长长的声音道:“身不由己啊……”
“何意?”
“大人可曾想过我为何会去找梅娘?”
我没有回话,他笑笑,“大人既然猜到了梅娘,想必就该知道她是谁的人了——”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但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梅娘要的只是刘白二家的命,而阮昱成计算的却是整个徙京富户的案子。我垂下眼,想起她站在庭院里单薄又倔强的身影。
“你们在苏州做的这些上头知道吗?”
“下官的上头是阮大人,但阮大人的上头是谁,这就不是下官能管着的了,所以下官才奉劝大人一句,助银一事水有多深,您掂量着办,尤其是……”
突然身后一箭飞来,刺入了张恩的脖子,顿时血液流淌,他那未说完的话就这样生生戛然而止,僵硬的倒了下去。
“张恩!”我大骇,顿时转过身去环顾四周,牢房甬道里烛光昏暗,一片寂静。
我试着超前挪动了几步,突然又是一阵疾风袭来,我仓促闪身,短箭就从我脸颊擦过插入了后面的墙上。
“是谁?”
话音刚落,一道蒙面黑影从身后扑来,抽刀相向,我见状从旁摸到一根木棍,打横抵住,不料“咔嚓”一声,木棍被砍成两节,我一个后仰倒退三步。
看来形势不利,我立即脚底生风,往外跑去,“救命啊!有刺客!”
果然,在听到喊声后,一群差役提着灯笼齐齐向这边而来,而身后那个影子似乎并不打算罢休,他仍紧追不放。
“何人大胆,敢私闯牢狱!”
差役们将刺客包围,一时兵刃相交的打斗声传来。
而我摸着夜色,从混乱中逃出,一边跑一边想,如今张恩已死,又惊动了官差,倘若他们捉不住那刺客,依照阮昱成的作风,很有可能将这顶冤案扣在我的头上,所以这驿馆是回不去了。
但是接下来我该去哪里呢?
这时,上空传来兵刃之声,我抬头望去,屋顶上是两个游移交错的身影,刀光剑影在月色下反射出刺眼的亮,而我认出了其中一人就是方才的刺客。
只见那刺客一刀劈去,对方飞身躲过,趁此机会,刺客从屋顶下来,一柄长刀直直向我刺来。我吓得连连后退,就在刀尖距我几寸之时,另一人也飞身下来迅速挑开刀刃,护在我身前。
“快走。”
他蒙着面,但开口的那一刻,却让我整个人都震惊了,小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