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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雨声寒 ...

  •   谢府乃当今圣上亲赐,五进五出,格局严谨。
      由江南匠人督造,庭院玲珑,九曲回廊,暗藏机锋;草木花石,水榭歌台,极尽风雅毓秀。

      只可惜谢相性格古板,不喜浮丽华饰,于是谢府便只装点得素雅大方,端庄秀丽,倒是真有几分江南园林小家碧玉的风采。

      穿过湖上一段九曲回折的浮廊,从如烟绿柳中游过,便是谢府正堂,千岁引。

      谢深还待未入堂,便见一少年风风火火地从堂内冲出,好巧不巧的,正撞进他怀里。

      那少年约摸十五六岁年纪,琼鼻秀目,神采飞扬。束着高马尾,一身窄袖胡服,背着把雁翎弓,腰间别着乌金匕首,足蹬高靴,打扮干练;乍一看,英姿飒爽,活泼灵动。

      那少年猛得撞了人,正揉着鼻子,忽地一只手探到他头上,抚了抚他的头顶,把他吓了一跳:

      “大大……大哥!”
      正是他二弟,谢泓。

      谢泓从谢深怀里挪出来,握紧手上的弓,脸上心虚地挂上笑:

      “嘿嘿,见过大哥。大哥怎生回地这般早,不是捎信说明日的吗?”

      “什么明日,”谢深还未带开口,岑氏便竖了柳眉,笑骂道:

      “成日里冒冒失失的像什么样子,你哥回家的日子都能记错。”

      谢泓嬉笑着打了个哈哈,语气依旧吊儿郎当:

      “哪有,这不是大哥和宋先生回来,我高兴嘛,一时记岔了,大哥和宋先生肯定不会怪我的,大哥,你说是不是?”

      “哎,你这孩子……”岑氏挑了挑眉,脸上挂上几分不悦,还待再骂,谢深便扯了扯她的袖子。

      “娘。”

      “诶,夫人莫气,少年人,活泼些,再正常不过了。”一边,宋冼州也捋着胡须,笑眯眯劝说道。

      “就是就是,玄英谢过先生!”谢泓笑嘻嘻地朝宋冼胡乱一揖,一边迅速地抽身,便直欲往外溜。

      “哎,站着,往哪里去?”岑氏打断他。

      “唉呀,娘——”谢泓原地跺了两脚,“我约了人!”

      “约了人也推了,不许去。今儿个你哥好不容易回来,在家陪他和宋先生吃饭。”岑氏的脸色显然是不愉,语气都不觉带上了几分命令。

      谢泓立马怂了,放下弓,乖乖站到谢深旁边,委委屈屈看向谢深,复又看向宋冼州。

      谢深和宋冼州抖抖肩,表示爱莫能助。

      岑氏这般决定,谢深毫不意外。

      谢泓从小便喜舞刀弄枪,偏大楚士庶等级严明,士族男儿,除必要骑射,很少有甚爱捣鼓刀棍的;岑氏拗不过他,便在府里给他请了几个武师,只随意教些,当哄少爷开心;谁知谢泓天生武学奇才,资质聪颖,没几年,那几个武师便无甚可教了,这小子犹不满足,这几年越发的爱往市井里跑,成日里同些三教九流的混在一起,只为再偷师几招。

      岑氏担心他,便一直三令五申,可这小子武艺越发高了,屡教不改,着实令人头疼。

      其实谢深心里觉得,岑氏也未免担忧过虑。

      谢泓痴迷武学,活泼好动,身手也是不俗,合该像只入海的鱼儿,到那红尘中去,见见世面。

      更何况儿时,他也曾真真羡慕过谢泓,奈何他没什么天分,只得将那话本里恣意潇洒、快意恩仇的江湖梦,偷偷压在心底。

      不仅是如此,谢泓活泼开朗,天性好动,像一只时时迸发着活力的小太阳,显然比他更讨岑氏欢喜,就连常年面无表情的谢雩见到他,嘴角都是噙着笑的。

      儿时,谢深心底还不止一次偷偷酸过,甚至有几回偷偷撕了谢泓的功课,不过谢泓功课本就不咋的,常常气得宋冼州自我怀疑,大呼朽木,当然,那是后来的事了。

      谢深记得最清楚的,是在宋冼州来教他之前。
      那时他还在盛京曲水学府念学。

      他自小沉默寡言,神情阴郁,不讨先生欢喜,自然就受了孤立,以至于便有几个胆子大点儿的孩子,围在一起,变着法子欺负他——那时谢雩尚未封相,盛京遍地权贵,门阀世家。

      他不愿生是,面上便冷眼看着,心下恨恨记在心里,只想着日后,定叫这些人,十倍偿还。

      熟料有一次,让跟着管家来接他的谢泓看了去。谢泓当年只八岁,已经跟着武师习了会子武,小家伙冲到他面前,将他牢牢护在身后,奶声奶气地凶道: “不准欺负我大哥!”

      那几个小孩儿见他小,便没把他放在眼里,嘴上还不干不净地说了几句难听话,谢泓当即就怒了,当场便不管不顾地同他们厮打在一起,一个八岁的小孩儿,硬生生把那几个十几岁的孩子揍得鼻青脸肿,连连讨饶;当然谢泓自己也伤得不轻,揍完后还甚至扑进他怀里,眼泪鼻涕糊了他一袖子,谢深哄了好久,他才肯跟止下哭,乖乖同他一起回家。

      他呜呜地抽着眼泪:
      “呜呜呜……大哥对不起……”
      他说:
      “大哥你别怕,阿泓很强的,阿泓保护你。”

      他们前一天刚吵完架,冷战了许久,他心里还气着,也不知怎的,却忘了推开他。

      那是他们头一回抱得这么亲密。

      谢深搂着小孩儿的背,向来冷漠的心里,竟用生出一股子陌生的欢喜
      ——他忽地想到,他先前,对谢泓,竟是有些冷漠到刻薄的。

      谢泓更小的时候,偏爱黏着他。

      那时他先天不足,身体虚弱,总是生病;那样一个聒噪的小东西每每闯进屋来,叽叽喳喳地吵闹,他眉宇间,总挂着不耐烦。
      奈何他越冷淡,谢泓越是爱黏着他。

      他们之间的相处,一直都是谢泓炮仗似的说个不停,他随意附和着;谢泓上窜下跳、调皮捣蛋,他冷眼旁观着
      ——他就算一言不发、笑容甚少,谢泓也能安静地窝在他身边,自己一个人,兀自玩得开心。

      因此,当他看到谢泓在他怀里不停掉着眼泪,哭得伤心欲绝,他的第一反应是,有些后悔——
      他应该对他多笑笑的。

      他不是没想过谢泓为何这么亲近他,只是当时未能明了。

      现在想来,大抵是空落落的府中,只有他这么一个勉强算得上的同龄人。

      还是孩提的谢泓不懂什么是孤独,溺水般地抓着谢深,懵懵懂懂,便献出了他全部的好。

      或许在谢泓眼里,谢深这个不合格的“大哥”,与他分享着同样的血,也合该与他分享着同样孤独的灵魂。

      他犹犹豫豫探出手去,企图剥开他坚硬的外壳,钻到他袒露的柔软肚腹里去,与他相抱取暖。

      奈何当年的谢深还是个十足的二楞子,他抱着小孩儿软软的身子,惊慌失措,只得磕磕巴巴安慰道:

      “哭……哭什么,男儿流血不流泪,像什么样子……”
      十足的别扭和矫情。

      他这个哥哥,实在是糟糕的很。

      *******

      谢深敛了思绪,便见才不一会儿,谢泓又褪了惨淡的情绪,雨过天晴般,开朗起来。

      他拉着宋冼州,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蹦蹦跳跳,机灵话一套一套的,哄得宋冼州眉开眼笑,就连岑氏,嘴角也亦是带着微笑。

      他落后了些许,便抬步跟了上去。
      ……

      谢府的晚膳清淡家常,几人围坐桌边,随意落座,期间各自说着体己话,一时间,气氛倒也和睦融洽。

      就在这碗筷交错间,忽传来一声少女的呼唤,声音婉转,如三月清啼的鸟鸣,清越动人:

      “娘,二哥在吗——”

      谢深回头去,只见一少女款款迈入堂来。

      那少女不过及笄之年,一袭鹅黄襦裙,臂搭淡绿的绣花披帛,头梳双环髻,发间簪一排木樨花,颈上挂一串玉石璎珞;花容月貌,楚楚动人。
      正是谢深的幺妹,谢澄。

      谢澄甫一进门,便见有外人在此,蓦地一惊,随后立即红了脸,刚要朝外走,又被岑氏叫住了:

      “慢着——”

      谢澄只好回过身来,脸上还带着尴尬的红晕。

      谢泓脸上不禁挂起了幸灾乐祸的笑,谢澄暗暗瞪了他几眼,这才慢慢上前,朝岑氏福道:

      “母亲。”

      “这位是?”
      宋冼州未见过谢澄,不禁疑惑地问。

      “此乃小女谢澄。澄儿,来见过宋先生”
      岑氏忙解释道。

      “见过宋先生。”
      谢澄乖巧地上前福了福。

      “小姐不必多礼。小姐国色天香,倒是老夫受宠若惊了。”

      宋冼州似是瞧出了她心底尴尬,便上前将她扶了起来,颇为体贴道:

      “小姐自后堂来,可曾用过饭?”

      “诶,先生有所不知,”谢澄还未来得及回话,岑氏便打断道,语气里似带了些许火气,“这丫头自小被她二哥带坏了,这会子来找她二哥,定是央着她二哥带她出府呢。”

      谢泓坐在席上,忽然被点名,心虚地戳了戳碗里的粥,眼观鼻鼻观心,状似未闻。

      谢澄被岑氏一语道破心思,讪讪摸了摸鼻子。
      蔫头耷脑的。

      “况且女儿家的,成日里的往外跑,又正值定亲的年纪,日后还如何嫁人?”

      岑氏说到这儿,情绪忽激动了起来,又开始絮絮叨叨的数落起这一双儿女,谢泓与谢澄只得缩着脖子挨训。

      “好啦,夫人,”宋冼州忍不住笑,“小姐似是还未用膳,不如请小姐入席,先用膳再说?”

      “是是,先生说的对,多谢先生!”
      谢澄忙拉开一空椅,就坡下驴,坐到谢泓旁边。

      岑氏这才住了嘴。
      众人便低头用膳,半晌无言。
      ……

      晚膳将罢时分,忽有小厮报:
      “老爷回来了——”

      *******

      雨声渐重。

      滴答夜雨里,谢深回眸,便只见一人撑着把青花纸伞,轻袍缓带,缓缓而来。

      朦胧水雾间,瞧不清那人的脸,唯一抹瘦高的身影,飘摇着,像一丛清卓的竹,落了人间。
      ……

      直至那人走近,收了伞,方能看清他的模样。

      谢深借着灯光望去,便只见那人面容秀美,肌如暖玉;面留几缕美髯,额心一点朱砂,长眉入鬓,凤眸微挑,抬眸间,顾盼烨然。
      虽是上了年纪,却依旧风韵不减。

      隐隐间,便可窥伺出,那人当年是何等的风采卓然。

      那人一袭月白襕袍,身形瘦削;高约八尺,鹤立鸡群。未着玉冠,如瀑乌发只用玉扣在背后松松束拢。

      ——松姿鹤骨,玉带当风。

      他就那么静静地往那里站着,便如同皑皑松枝落了雪,孤高旷远,恍若天上谪仙。

      只是这仙人眉头紧锁,神色冷峻,面容阴郁,表情漠然。
      唯独那盯来的一双眼,似射入人内心般,教人心生胆寒。

      那人进了堂,叫下人收了伞,抬头,愣了一下,似是没料到家中人竟都在此。

      “老爷。”岑氏冷淡地开口,却仍旧上前,接过他手中湿透的披风。

      “嗯。”谢雩语气平淡,似是听不出什么情绪。

      谢泓和谢澄吓得像两只噤了声的鹌鹑。

      倒是宋冼州,捋着面须,语气如常:“谢兄,许久未见,还是风采依旧。”

      “嗯,”谢雩端雅地行了个礼,一板一眼道:
      “宋兄客气,唤我咏归便好。”

      “哪里,你不也唤我‘宋兄’吗,若真不见外,还像以前那样,唤我一声‘星阑’如何?”宋冼州笑着答,语带戏谑,半开玩笑。

      谢雩当真还就认真唤了一句:
      “星阑兄。”

      “……”
      这下宋冼州就尴尬了,他二人其实还尚未熟到互称表字的地步,好在他是个人精,当下遍亲亲热热回了句“咏归”,二人便一齐站在那儿,叙起了旧。

      谢泓和谢澄见谢雩面色并无任何不悦,逮着机会,喊了声告退,匆匆溜回了房。

      谢雩准了两个孩子,视线随意往席上一扫,却忽地瞥见一面生的少年。

      那少年面容俊秀,色如皎月,额心一点朱砂,一袭雪白的衣冠,恍若一只不染世尘的白鹤,俏生生立在他眼前

      ——他看着他,恍惚间,仿佛照了一面镜子。
      似是照着,二十年前的,他自己。

      他蓦地,愣怔了。
      大脑瞬间有那么一刻空白。

      半晌,愣是未反应过来。

      “老爷,”岑氏忍不住开口道,“这是深儿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雨声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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