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溟有鱼》阑珊姐姐

12、朱雀

　　这话虽有点噎人，但想想也是。杜若主要觉得好汉不吃眼前亏，现在这帮横眉冷对的大嘴鸟越聚越多，惹不起啊。但还没等开口，就听毕将军伸着长长的鸟脖子大骂道：“你这条臭鱼，不好好在你北溟寒水里待着，无故闯我南陆来滋事，活得不耐烦了是吧？”

　　眼前金光一闪，杜若心想坏了，自己没法力不会打架啊。就见眼前群羽乱飞，各种腿长翅巨的大鸟们都呼啦啦群攻玄齐去了，自己正说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哪知还有一群腿短的五彩雉鸡们已瞪着复仇的小眼睛直奔自己而来，气势汹汹，扑天盖地，看光景要把自己就地啄死吧。

　　杜若承认自己关键时刻很怂，本能就把身子一团，眼睛一闭，抱着跳舞草，护住脑袋听天由命...内心却哭着不甘大骂一句：“老娘没死于无边潭的大火，没从悬崖上摔死，却死在一堆鸡嘴里，太不值了！”

　　就听耳边一阵密集的嘭嘭嘭巨响，好像也没啄在自己身上，因为没感觉到疼。

　　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眼前一排排尖喙利翅都被一片白光弹了回去，自己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布了一层刀枪不入的透明大水泡。水泡坚硬如铠甲，恰如其分包裹了自己和跳舞草。

　　本来怕得要死，这下一看自己有了不破之身，杜若遂放下心来，还探身向前，就在眼前几寸许，看着水泡外那层层叠叠疯狂围攻自己的群鸟，都使出吃奶的劲儿啄呀啄，都把鸟喙啄裂了，折了，纷纷下落，方才吃惊地停住——

　　杜若有点替他们嘴疼，啄两下不就知道结局了嘛，水泡就是比鸟嘴坚硬，何苦要把嘴巴啄断才停下？

　　但有些傻鸟就是有股子虎劲不信邪，自己的没断，就继续叭叭叭地硬啄，直啄到嘴碎断裂傻眼为止。没嘴了，就用怨恨的小眼神杀自己。

　　作为医者，杜若很心塞，唉，这世上还真有这种热血神经病和二百五，明明撞到南墙了，还不回头。小心活，好好保护自己无病无灾无痛不好么？

　　于是杜若缩着的身子也站直了，抱着的脑袋也松开了，不再惊惧密密麻麻群鸟的围攻，也不心疼那水泡外断的成堆成堆的鸟嘴了，连跳舞草被遮了阳光不能好好跳舞了也顾不得，而是找角度，从密密麻麻的鸟腿鸟羽缝隙间看玄齐与毕方等大鸟们的战斗。

　　北溟之主正手持一柄青凛凛的长剑，在空中衣袂飘飘就将毕方那只火红的大鸟逼得连连后退。可能是打急了，那只大鸟突然展开巨大羽翼，从大鸟喙里吐出一串闪着金光的火苗，如水流一样，绵延几百里，所经之处，流云消散，落地上，寸草不生。

　　和那幅卷轴画上的一模一样：毕方是一只吐火神鸟。

　　可惜北溟的大鱼并不惧这团烈焰，就见一团蓝色水柱以更强的力道压制住火焰，一柄长剑直直刺向毕方的长颈——

　　眼看毕方要毙命，突然空中传来清脆婉转的声音：“尊上别来无恙？”

　　彩云流转，半个天空转眼都镀了一抹赤金，一只七彩长尾的朱雀落落大方地出现在云端，然后幻化出一美人，姿容煊赫，仪态绝美，整个天空的彩霞都瞬间成了她的陪衬。

　　即使隔得很远，杜若也惊呆了，世上竟有如此美艳绝伦的仙女，相比较，人世间的美人，真是有太多先天缺陷了。

　　“公主，冒犯了，本尊此前来，仅想讨一枚朱雀蛋。”玄齐放过了毕方鸟，对突然驾临的朱雀公主，倒有几分客气。

　　朱雀公主立于云端，脸色微变，“尊上可知您要的朱雀蛋是什么？”

　　“有所知，但本尊只讨要一枚。”

　　“我们朱雀家族，一万年才生一枚蛋，自是珍贵无比。连我都是蛋生，你可知要走一枚蛋，意味着什么？”

　　“知道珍贵，多有冒犯。”尊上语气有些罕见地温和了。

　　“不给会怎样？”
　　“本尊来都来了，只好自己去取。”

　　这话就说的就无比气人，怎么说以前还有点姻亲——虽没成，这样强要总归不好意思。

　　躲在水泡里的杜若都替尊上汗颜，怪不得北溟的名声不佳，你带头就这么粗鲁地强买强卖，有话礼貌着说、含蓄着说、婉转着说，是不是有事倍功半的效果？

　　“想取，我倒要试试尊上的功力可否有资格拿到——”

　　话音未落，天空七彩流云快速变换，转眼半空就传来打斗之声，云彩也自然流动得令人眼花缭乱起来。

　　所有围观水泡中凡人的雉鸟也都伸长了脖子观战，然后又齐齐拍翅齐鸣，好像是给自家公主打气。

　　杜若眼拙，看不清天空云层深处的战况如何，只看到自己身边这群鸟一会儿把脑袋拔得老高，一会儿都歪向左边，一会儿又歪向右边，然后鼓足脖子中的气囊鸣叫，应该是鼓掌加油，然后又个个瞳孔放大，张开了长长的尖喙......

　　杜若猜测应该是尊上占了上风，正松一口气，突然看到风卷残云，天空的异彩云霞消失殆尽，湛蓝似墨的天宇中，星光闪烁，一只长羽彩凤飞翔于南天空的星宿间，所过之处，群星发出排山倒海的极亮光华.....

　　杜若马上想到老仙龟曾说的星宿阵，南陆有朱雀星阵，东部洲有东方青龙星阵，三万年前就是这些星阵在六界大战中，曾爆发出惊人的威力，直接改变了六界的战局，让他老人家感慨了多少年。

　　但身为凡人的杜若，并无穿透的眼睛去观赏星阵的光芒，只能本能闭上双目，隔着刀枪不入的水泡，也感觉到一阵扑面的灼烧感。

　　耳边雉鸟们则齐齐大叫：“我们朱雀星宿阵法六界第一！”

　　然后，周遭寂静。
　　杜若慢慢睁开眼睛，还以为尊上怎么了……

　　此时天空的星阵已隐去，云彩恢复如常，正南的云端处绽放着绚丽的异彩，有花瓣雨在纷纷飘落，好像有重要人物出现了，比刚才朱雀公主出场的排面还要盛大。稍倾，一个慈祥的声音漫过云端：“大鱼怪，你三百年前退了我南陆的婚，折了老身的颜面也就罢了，今日又要我宝贵的蛋，是不是过分了？”

　　众鸟赶紧单腿下跪，齐声道：“灵光神君！”

　　灵光神君？杜若清晰地记的，曾在天一殿看过一个老神仙的画像，富态又慈详，难道就是这位？

　　玄齐稳稳在云头现身，欠了欠身，“神君，本尊确实想讨要一枚，还请神君不吝赐于。”

　　那隐在空中的灵光神君本是一只神力无边的老年朱雀，也是南陆朱雀王族的族长，在六界享有崇高的威望。朱雀家族中，她已是第二代，但在她任期内，还没有哪位上神敢这么无礼打到自己的地盘上，启动朱雀星宿阵法还赶不走。

　　此时灵光神君智慧的雀眼圆睁，看着云端上那位陌生却灵力澎湃的少年，心里感叹，六界果然吐故纳新，新神辈出，也怪不得魔冥两界觊觎北溟多年，久攻不下，这北溟大鱼魔的名头真不是白来的。

　　想想，昔日六界大战已过去三万年了，曾经的失败方，魔冥两界，包括西洲，其实都一直蠢蠢欲动，暗藏祸心，想实现翻盘，再度把北溟占为己有。占据北溟尤其关键，上次魔界霸占北溟时，特意把北溟封为魔界的圣地，也是看到东方青龙、南方朱雀和西方白虎，都已修炼并启动了各自方位上空的星宿阵法，魔界相信自己有天命，是拥有未来北方天空星阵的“天选之子”，可惜他们当时太过骄横自大，没等到开启北方星阵，就悍然发动了六界大战，却不想到被龙族、朱雀王族和仙界联合所打败，到现在已三万年了，还被迫龟缩在地下。

　　西洲应该就此殒落，不足为虑，而魔冥两界一向志存高远，一定不会久甘人下，一定会想办法复辟魔冥两界曾经的梦想和雄心。所以，他们想翻身，第一步应该夺取北溟，启动北方星阵，只有拥了星阵，他们魔界才可能拥有与东方龙族、南方朱雀家族平起平坐的机会，进而一雪前耻。到那时，必定又一番腥风血雨。

　　作为昔日的胜利者，灵光神君、龙族和仙界自然要保卫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这些年一直不无担忧地看着魔冥两界的蠢蠢欲动。说起来，得幸亏北溟在六界大战后，天降一只小鱼怪镇守。这小鱼怪也是奇异，据说从小就长出异端的品行，孤独无类，不交友，不游历，就在他的黑水里也不知怎么修来的无上神力，硬生生成长为一方霸主，所向披靡，任谁也降不住他。魔冥两界派去不知多少试探力量都被他打得落花流水。

　　某种程度上说，北溟在桀骜不驯的玄齐手里，也是件好事，他拒魔冥两界就像拒绝龙族朱雀家族那样，也行，就怕哪天他被魔冥两界说服…….

　　灵光神君曾和龙族的龙君探寻过北溟大鱼玄齐的来由，一说他是来自九玄天外的上古神兽，天生天养；二说是六界大战前夕，有一位广受尊重的女上神竟无兆受孕，路过北溟蛮荒之地时在云端诞下一条小怪鱼，以为不详，当即弃之于北溟。不想这小怪鱼后来竟独自长成一只大鱼怪，在寒水里打出一片天地，成为一方的霸主。

　　而且也多亏当年这位女上神在丢弃小怪鱼时，在他年幼的元灵刻下一道符咒，也是唯恐这怪胎将来遗祸天下吧。女上神的符咒是：小怪鱼若有机会长大，要与其他六界中有公主的王族联姻，一是给无名之地北溟寻一个名正言顺的归宿，二也算给小鱼怪娶一位势均力敌的夫人，将来以约束于他。他若不听从于符咒，只能回水下闭关，三百年为期限……一生若不婚娶，会在水下历经无数个三百年，等于一生被牵制在水下了。

　　所谓天之道，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损有馀而补不足，损不足以奉有馀。

　　只是这小怪鱼，成长了三万年，依然是少年的模样，谁也不知道他几岁成熟。灵光神君为了验证符咒是否真的存在，曾与东部龙君商议，由朱雀王族试探着提出把公主婚配于他，也是担心魔冥两界捷足先登，以联姻的方式把北溟海域纳为己有，毕竟魔冥两界联姻生出的墨俪公主，也到了丰盈婚配的年纪。但没想到，当年自己的好意，竟被这小怪鱼不知天高地厚地拒绝了。要知道，六界中，想与南陆联姻的不知有多少豪族。

　　小怪鱼拒绝联姻后，却自觉找了片水域去闭关三百年。说明符咒是存在的。现在三百年过去了，东部龙族的公主也将长大成人，在小鱼怪从无边潭出关时，她就又与龙君商议，这次将由龙族出面，阻止魔冥两界与北溟的联姻。反正大家决心要捍卫上次六界大战的成果，决不允许北溟空荡荡的上空出现魔界的星阵。

　　就在这节骨眼上，没想到这怪鱼竟为一枚朱雀蛋，亲自来到南陆，寻到自己的门上。

　　灵光神君虽贵为朱雀王族的大族长，统管天地间南部的大陆和南方天空的星宿，是六界中最令人生畏的“火”性力量，虽与水性相斥，但仍慈悲地把大怪鱼和自家女儿招至一僻静处，想看看这分明金童玉女的一对，是不是真的没有可能？

　　南陆想阻止魔冥两界复仇，与北溟联姻是最小的成本了。

　　而且在她老人家眼里，眼前的玄齐虽是后起之神，但身态模样，特别是那身诡异的功力，都是顶端上乘，完全配得上自家的公主，若得此佳婿，就不仅仅只是堵住魔界与北溟联姻的道路了。

　　“玄齐，你告诉老身一句实话，三百年前为何不与我南陆联姻？将来老身若不在了，你会成为南陆和北溟联合的下一代神君，我的女儿将为你的王后，你们将一起统治这两个地方，在六界中也算出人头地，无人能敌。这不比你孤单一个在北溟单打独斗好？”

　　玄齐对神君这上一辈的老仙，也难得尊敬，很实在地回应道：“我喜欢北溟自由自在的生活，并无意愿联合任何一方称雄六界。”

　　“那是你还没长大。”灵光神君言语中是有些失望的，“男人没长大，就不会对权力和地盘生出相称的雄心，自然不知道称雄六界的好处。”

　　玄齐默然。

　　“老身还以为你是嫌弃我的公主不够美丽。”

　　这时朱雀公主走进来，一道艳丽逼人的光彩闪过，如璀璨霞光万道，绚烂地投进少年的眼睛。的确绝美，其实后悔也来得及。

　　玄齐沉下眼眸，“不是公主不美，而是我本水生，并不懂得欣赏南国火性的风采。本尊前来，实在只为一枚朱雀蛋。”

　　朱雀公主感觉自己的风姿被无视了，暗暗有些生气的，当下目光流转嗔怪道：“你拒绝了本公主，可能还会拒绝龙三公主，难不成独独对魔冥两界的女儿墨俪有兴趣？”

　　玄齐淡淡一笑，“本尊从没见过她。”

　　“她也美丽非凡，却更加雄心勃勃，还想着三万年前复仇的大计。在六界中，唯有我们三人，乃有资格与尊上婚配。难不成，尊上以后一辈子都想在水下闭关生活吗？”

　　玄齐默了默，“本尊还从没想过姻缘......望公主见谅。”

　　朱雀闭了嘴，心道：难道这鱼怪还真像墨俪所猜测的，没进入成熟期？竟连自己的美丽和仪态都打动不了他。

　　灵光神君知道再无法挽回，温和道：“罢了，给他一枚蛋吧。冤家向来宜结不宜解。不过小鱼怪你要发誓，以后再来我南陆，不可再如此莽撞胡来。”

　　玄齐罕见地揖了一礼，也发了誓言，就见一枚淡青晶莹光洁的蛋从空中飘落，在一片花雨中，慢慢浮在自己眼前。

　　事后，朱雀公主还责怪母亲，“把弟妹轻易给了他，是不是轻率？谁知道他拿了蛋做什么？”

　　灵光神君叹了口气，“有魔冥两界在一旁虎视眈眈，我们南陆何必要先与他开启战端？螳螂捕蝉，搞不好最后不知会肥了哪知黄雀。”

　　何况，送出的那枚朱雀蛋，她已暖了上万年，都没孵出生命，也许是一枚哑蛋，不如再生一枚新的蛋。

　　杜若正等在空旷草地上的水泡里，哪里也去不了，只能站着坐着蹲着各种姿势等啊等。眼见那群围观自己的雉鸟突然消失不见，才见一个高挑的身影走了过来，还不知怎么一回事，整个人便飞到了空中，一只有力的手臂从自己腰部抽离后，害得她左右摇啊摇、摆啊摆，左支右绌，差点要跌落云头。

　　难得尊上高兴，带着她这个胆小的凡人，在天上飞一飞。

　　他展开匀称的手掌，杜若看到了掌心里那枚淡青色晶莹的蛋，状椭圆，闪着幽幽灵性的光泽。

　　杜若小心脏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心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赤鸟蛋啊，果然是极品！当下小心地接过来，捧在手心里，也忘记站在云端上害怕了，无比欣喜道：“尊上，这里面是不是有一只小朱雀？”

　　女孩欢快灵动的眸光，闪进尊上眼眸里。他心念盈盈一动，“也许是一只小凤凰。”

　　呃？杜若不解，“不是枚朱雀蛋么？朱雀蛋里怎么会有小凤凰？”随即又哦了一声，“南陆的公主其实像只凤凰，也就是它的母亲虽是朱雀，但姐姐却是一只像朱雀的凤凰，它可能是只朱雀，也可能是只凤凰。”

　　那张冷漠脸看了看她这点平凡人的小聪明，也没说什么。实在是人间限制了你的想象力。

　　两人正在云里穿行，突然东方天空飞过一道蓝云的痕迹。

　　杜若哪里见过种奇观，惊叹道：“做神仙真是好呀，能见到各种了不起的东西。你看那会飞的蓝云......”

　　然后，然后她就被一种巨大的力道挟持着，去追那束蓝云去了。

　　做神仙要这么任性么？
　　北溟之主的意思：可以。他想怎样就怎样。

　　于是两人随着那道急速的蓝云一路向西，很快降落到一片满目苍夷之地。那景象，恍如当初被地火岩浆袭击过的无边潭和清水镇一样，远方的山上还冒着黑烟，山涧升腾着火焰，空气里飘浮着浓郁的皮毛和血肉被烧烤的刺鼻气味，甚至隐隐能听到来自远方的恸哭，仿若看到不甘死去的灵魂在抽泣……眼前整个像极了地狱。

　　“尊上，这是什么地方？”杜若只有一个字：怕。那种怕好像是天灵盖里发出来的，好像无边潭的一幕在重演。

　　“西洲。”
　　这就是《六界书》里占其一界的西洲？也曾是老仙龟口中传说中的西洲？

　　“为什么这么可怕？感觉有好多冤死鬼，好多哭泣的亡灵，你听到了吗？”连风都是悲伤的，吹得杜若瑟瑟发抖。

　　“这就是三万年前六界大战的后果。所以，若战，必胜，不能做失败者。”

　　其实玄齐也有点惊讶，都战后三万年了，西洲大地还处在流火流毒的战乱现场。而曾经在卷轴画里，他看到过昔日真正的西洲，在杜神医身后，群山巍峨，碧草连天，一片宁静详和，和现在完全不同。

　　“我们走吧，我一刻也不想在这里。”杜若本能扯住尊上，感觉周围鬼魂的哭声好大。

　　玄齐垂目睨她，她一只纤白的手指牢牢拽住自己的衣襟，便叹了口气，他是一路追着一只花喜鹊而来，分明看到他落在了前面的山里……罢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