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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百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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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对胜利的渴求,很快将百无一用。”
胜负心从来不会欺骗你。你想要的,它提醒你;你厌弃的,他先你一步不屑一顾。
……
我是在洛阳碰见那个嚣张的少年的。他那时掀翻了人家的摊子,一身暗红站在满地的瓜果中格外显眼,脸色差的却比摊主还难看。
不知道他在气什么……
后来我就莫名其妙和他混熟了——就因为一句话。
“我师父骗我……”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后来又得知他也是独自一人赌气跑到洛阳的,我不禁又笑开了。“你是在跟踪我吗?”
不出意外的他白了我一眼。
我问清他名字后说:“那我喊你玄策吧?”
他似乎是有些恍惚的点了点头。
……
“唉我说,你有没有后悔来洛阳啊?就哪怕……有点?”他利索地爬上客栈里的梧桐树,找了个稳当的树杈坐了上去。
我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听到他问的这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后悔,当然后悔,肠子都悔青了。自那件事以后师父和我都心照不宣的保持着一种沉默状态,只是第三天师父就被阿离的一封急件召了去,我则是在师父刚走没两天就从家中溜了出来。
实则是逃了出来。
我怕自己再在那个沾染了满是师父气息的地方待久了会疯掉,怕自己忍不住就去找他,所以索性跑了出来,跑到这个最好打听人事又繁华的大城。
我心里后悔却并没有出声回答他。点了几盏灯笼的庭院里并不算亮,就这样安静了好一会儿。最后玄策出声打破这份安静。
“师父其实从来没承认过,承认我是他徒弟……但他一直带着我,我就觉得他是我师父。
“他教了我很多。
“我……其实不想让他走。
“可所有人都说他是叛徒,连哥哥也这么说……
“我不恨他,不想让他离开,就算他是叛徒也没关系……
“我可以跟着他。
“……可我还有哥哥。”
……
他是一个很单纯的人,单纯到和我只认识了半月就将心事托出。
我第一次见他落寞、悲伤的神情,还有和我一样的无能为力。
石凳暖不热,股下一凉。
夜里还微微有些凉风,吹着单薄的衣袖有些发冷。凉风带来其他处一缕栀子的清香,不似牡丹。
不如牡丹。
什么是对呢?什么是错呢?
丞相眼中师父是错,通敌叛国罪不可赦;师父眼中丞相是错,愚昧君主无能误国。
可谁能说谁是对,谁又是错?
没有绝对的凶吉,就像没有绝对的正义。大权在前,即使师父被盛世所不容,我也可以跟着他,就算……是叛徒也没关系。
……
玄策复姓百里,很少见的姓。
我以前也认识一个姓百里的先生,是父亲从郡外请来的西席先生,记不清样貌了,只模糊记得他年纪并不大,说话总是带着笑意,但身体并不大好,说五句便要咳上一阵儿。我并不与他多亲近,因为他身上总是一股很浓的药草味,和他待久了总不免要头晕,索性除课业外都躲着他。他那时还专门还找过我,讲了什么我已经忘了,但后来他总是主动找我聊上几句却是事实。总之是个有点奇怪的人。后来有人上门来找他,是很尊贵的皇族。他却没什么反应,依旧是拿着把破竹节扇来讲老庄的《逍遥游》。就那么一句“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他讲了足有三日——前日讲了,次日又来推翻之前的重讲,第三日又换角度讲……最后也没讲出个所以然来。因为第四日他便没有来了,父亲说前日百里先生喝醉了,家里人便将其带走了,大概是去临安的。
没几天来了新的西席先生,是个说话都带着酸儒气的半老头儿,说话方式我并不喜欢,那时似乎想念了百里先生一阵儿,过不久就忘了。
……
洛城的牡丹开了半城。
但怎么看都不如师父养得好。
甚至不如小小的长诀花漂亮。
……
有日玄策半夜里从窗户跳进来,手里拎了两壶酒。我放下手中的白棋子,看他的样子似乎是有些醉了。
“手里拎的是酒?你醉了?”
“小酌了几杯,没醉没醉。这可是洛城名酒,我给你拿了坛牡丹花蜜的,尝尝?”
我冲他皱眉,手下利落的收拾棋盘。“马上就丑时了,你去哪儿买的酒?”
“哎?啊——唉,这个不用你管。来,今儿咱哥俩一醉方休,不醉不归哈哈哈……”
“这你都你从哪儿学来的?”
我可疑的看着这个沾染了市井酒肉气的百里大兄弟。
“这不重要不重要!坐下喝!”
我看着他踉踉跄跄的走到刚收拾好的桌子边坐下,酒坛落到桌子上时发出的声音之大我都以为这俩坛子要当场碎掉。
“兄长不让我喝酒,嘿嘿……”这傻子一边倒酒一边笑。
我心想,师父也不让我喝。
“他总说我还小,不能学这些五门三道的事儿……”这傻子都把酒倒桌子上了。“再过两年我就成年了,你说我还算小孩儿吗?!你说!”这傻子闷了口酒,拍着桌子问,也不管我回答不回答,自己说的挺起劲儿。
“他不比我大多少……”
我没打算搭理这傻子,拿过桌上另一杯酒先试着抿了口。没什么味道……
于是我仰头灌了一喉咙。
“咳!咳咳咳……”这酒是辣椒泡的?说好的牡丹花蜜呢?
“……难道我拿错了?怪不得这杯这么甜,喝着跟茶一样。”玄策晃了晃手里的杯子,将剩下的一口闷了。
我喉咙像是火烧了一样又辣又痛,看着他双颊泛红,一看就是即将醉的不省人事的样子。我……友尽了小兄弟,江湖见吧……
我最后还是抿了小口牡丹花蜜酒,确实跟刚刚那口差了很多,不过我也没了喝的欲望。
玄策一人喝了半坛子酒,怀里还抱着另一坛直接坐上了桌子。喝醉的玄策没我想象的那种撒泼劲儿,只是一个劲儿的絮叨他兄长。
百里……守约。
很有趣的名字。
这些日子玄策提的最多的就是他口中的“哥哥”,似乎他很依赖这位兄长。
会是像我依赖师父那样吗?
月色渐薄。
我拖了这傻子去隔壁房间,进门时这傻子还扒着门不动,嘴里嘟囔着什么,听不太清。
“你这……还睡不睡了啊?快进去!这天都快亮了!再停在门口一会儿该吵到人了!”
这傻子总算清醒了点,指着我道:“你……你!百里守约,你!凭什么老是管我?!现在连我睡觉你都想管!”
哦,醉傻了,都敢直呼他尊敬的兄长大名了。
好不容易将人扶了进去,这人躺在床上紧紧搂着被子还凶巴巴的质问枕头:“凭什么你什么都要管?!说!”
“……”傻子。
“说啊!你不就比我早出生那么几年嘛!你以为你能管住我?要不是我听话,要不是我听话……”
“……”傻子。
“我就是太惯着你了,你才什么都要管着我……”
“……”疯子。
“说!你这么老管着我,是不是喜欢我?!快说!”
“……”
我面色复杂的看着趴在床上还在扑腾着将被褥弄得一团乱的玄策,觉得自己也需要冷静冷静。扯过一张被子给他盖上就回了隔壁,我觉得我需要好好理理。
那天我待在室内与自己下了一天的棋,日落时玄策才来敲门。见他并无异常,看来是并记不得昨天说过的话,那我也不必将准备好的措辞摆出来了,起身给他倒了杯花茶,两个人就一直静坐到饭点。
……
玄策离开的很匆忙。
就像当初的偶然遇见一样,没有准备又狼狈不堪。
我又是不小心剩了一个人待在华丽繁荣的洛城。
不过也没有孤独过两天,便在客栈里看到了来找我的阿离。
她似乎很疲惫,见到我时重重的松了口气,颤抖着倚在了门墙上。
我心里不禁担心起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阿离……?”我伸手要去扶她。
她却是双手遮住了脸,话音里似乎带着哭腔。
“找不到了……我找不到他了……”
我心中一凉。
……
裴擒虎消失了。
阿离说,她和裴擒虎去戈壁截杀一队守卫军,却遇上了沙尘,任务失败了。他们逃出时碰上了一个黑衣杀手和一卫队的守卫军,敌我不清的情况下三方混战,他们本就劣势,无奈不断有人受伤只好先行撤退,可那黑衣人却缠着他们不放,裴擒虎留下了。等到她回到营地再赶回去时那里只剩被风沙埋了一半的尸体、陷在沙尘里的血迹和沾了血的刀刃。
“我,对所有人的表情动作甚至眼神都十分敏睿。”
“除了他,他不会掩藏自己的情绪……但我看不出来了。”
“如果不是玉环姐说漏了嘴,我是不是要一辈子都是个瞎子啊,我真是……我真傻。”
“我来找你,我找了三天,我是怎么了啊……明明这么容易的事却花了三天……还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阿离话语中是怎么也藏不住的绝望无力,还有怨愤。
是啊,究竟是怎么了啊。
……
夜幕落下,我将阿离送回屋。她倚在门边冲我笑,还是撑起来的最勉强的那种苦笑。我又安慰了她几句,进了旁边的房间。进了门才重重呼出一口气,就像阿离见到我时那样,整个人疲惫、不安又稍有些受到安慰。
刚见到阿离时她表现出来的脆弱让我慌了神,整颗心都吊了起来,知道确定师父没事,那颗心才稍稍放下去一点。
今天阿离说,她不喜欢裴擒虎。她不喜欢他的鲁莽,也不喜欢他的俗气,所以她叫他登徒子。可当登徒子彻底消失不见后她才发现自己并非不喜欢,或许不能这么说,只是不适应。
她不明白,就是慌,就是害怕。
算是是依赖和习惯吧,战友间的感情……可我没有那种感觉,因为我和阿离不一样吧,没有他们之间的朝夕相处……
可如果是师父呢……
——弈星。别解释了。
你对他是不一样的。
你就是喜欢他,所以你会一直跟着他,受不了他对别人投去欣赏的目光,不相信他会骗你,即使是跑出来也非要绕到洛城——你就是在赌,赌他会不会来找你。
——所以,我赢了吗?
……
阿离和我在洛城待了四五天。
变故发生在我们去长城的路上——一队羽林军来的让人措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