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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贵胄 ...

  •   遇见师父那年我不过十岁,站在他身边还不及他腰身高,又正是个雪若鹅毛扬满天的日子。他在雪地里弯下腰来抱我,温暖的胸膛遮住了迎面而来的寒风,身体一轻,我离开了满地的、身体已经捂不化的雪。

      ……

      他大概是天上的什么神仙吧,不然为什么会那么温暖呢。

      ……

      加入尧天时我十四。

      那时我除了下棋,什么也不会。

      无法像阿离姐姐那样去刺探敌情;也无法像裴擒虎那样永远冲在最前面;也无法像玉环姐姐那样弹出一曲倾国倾城;也算不出师父那样精准的卦象。

      我,不过生在一方小小的棋盘上罢了。

      可棋,生息不止。

      师父未教过我如何卜卦,他说天命难违,我不适合。

      于是我便专心于棋道,我想在我能达到的将来,一直胜下去。

      得到父亲大人的认可,得到师父的肯定,不辜负任何人的期待,包括我失去的英国公府的所有人。

      纵横十九道内的,是无穷宇宙。棋盘虽小,天地浩大。

      ……

      “明日出发去长安城内,皇宫中,会有一场盛大的赌局。”

      师父看着牡丹花中的卦盘,一朵鲜红的长诀花正在怒放。

      ……

      师父带着我并未在城中多作停留,只拿着一枚令牌将我领进了宫中。

      领着我们进殿的是个老太监,从宫门一路走到紫宸殿他显然喘的厉害,却还是一直说个不停。

      他只看了我一眼,便认出了我来。

      “这位可是英国公世子?”

      我一震,不由得慌张起来,往师父身边靠了靠,紧紧抓住他的衣袖。

      “哎呦,老奴年纪大了,没想到世子都长这么大了,果然真是随了英国公……”

      “公公,注意脚下。”

      师父笑着提醒他。

      老太监看了看脚下平坦的小路,愣不过半秒道:“哎哎,年纪大了就是容易摔着,多谢大人的提醒了……”

      师父抱之一笑,并未再说什么。那老太监便道:“昨日扶桑使者拿出了玉棋子来,今日怕是要在宴上同国中棋手较量一番……呵呵,扶桑小国莫不是太小瞧了咱大唐?”

      师父一笑。此时已走近紫宸殿,殿外庄严的气势压得我一愣。师父轻道:“确实是小瞧了。”

      ……

      师父带着我见过女帝,我生怕她再认出我来,便一直装作怯懦的样子低着头,幸而女帝并未注意到我,也并未多问,而后便有人将我们领到了席上。

      殿中正有两人坐在中央对弈。只是这局势,怕是一直向一边倒。

      不多时便分出了胜负,赢的那位站起来对女帝行了个礼,女帝冲一旁的人摆摆手,接着便有另一人走上了棋台。

      两人不过刚下几个回合,师父便断言:“又是一场败局。”果不其然,扶桑使者落下最后一子时,对面的棋手颤巍巍的,手中的棋子一个没拿稳落在了大殿之上,清脆的一声响回荡在每个人的耳中。我注意到女帝的笑容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骇人的严肃,而那位扶桑使者却是笑容满面,依旧站起来冲女帝行了一礼。

      女帝周身的怒气使剩下的棋士面面相觑,却都不敢上前。

      扶桑使者却仿佛并未感受到大殿氛围的异样,道:“难道大唐就只有这些棋手了吗?”

      一时空气如凝固般安静,大臣们面对女帝的怒气畏畏不安。

      师父将一块糕点放到我面前,揉了揉我的头发,低下身在我耳边轻声说:“要上去试试吗?”

      我刚把糕点塞嘴里,听到这话吓了一跳,用满是惊吓的眼神转头看向师父,他的脸与我对上,近在咫尺的眼里却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

      我看着他的脸一时心跳骤然加快。

      “放心,不会输的。”

      我还在犹豫,师父却已经站了起来,一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这里。我一把抓住师父的衣摆,下意识的将身体一缩。

      只听师父清冷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陛下,正好在下的徒弟专攻棋道,可否让在下的弟子与使者切磋一局?”

      大殿上安静了一会儿。

      “看使者的意思吧……”女帝的声音似乎并不抱希望。

      “在下自然没有意见。”使者转向师父,又看了看我,对上我的目光他只是一笑。

      笑的有些轻蔑。

      可是你们没什么意见,我有点意见啊……

      我硬着头皮缓缓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师父的手掌轻轻抚过我的背,似乎是在表示鼓励。

      “你已经胜过我了。”

      师父淡淡的说,我突然回过头看向他。

      是啊,我已经胜过师父了,胜过,便没有再输过一次。

      那……我还在怕什么呢?

      迎着在场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我颤抖着向对面的使者鞠躬算是问好。他看向我的眼神依旧充满了不屑和轻视,我当作没看见,坐了下去。

      我看着眼前精致的棋盘,一时心中涌起一股兴奋——这是我遇到的除了师父以外第一个对手,也是我第一次在真正的与他人博弈。

      我握住冰凉的棋子,身体微微颤抖,不由自主的看向师父,他依旧站在那里,直直的看着我。

      我猛的扭过头,看向棋盘。心跳在刚刚就像骤然停止了一样。

      “啪”的一声将我惊醒,棋盘上多出了一子。

      纵横十九道内的,是无穷宇宙。棋子仿佛是有了生命一般在引导着我,又更像是——是我主宰着这一方天地。

      我想起师父说的:双方对弈,棋势必不可缺。

      一个时辰,棋盘的一边已经布满了长考后的汗迹。我抓住时机敲下一子,清脆的一声在大殿上格外刺耳。

      赢了。

      “可以……投子认输了。”

      使者不可置信的看向我,张了几次嘴也没说出什么。

      而我的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我扭头看向师父,他的脸上恍过一抹笑意,转瞬即逝。

      我轻轻呼出口气,停止颤抖。便沉浸在了那个笑里。

      果然是神仙吧,这么好看。

      “好!不愧是先生的徒弟!我大唐的国手!”女帝此时已一扫阴翳,方才周身仿若凝固的气氛也骤然消失。

      我从棋台上离开,快步走回师父身边,颤抖的手快速伸出,抓住他袖口用暗紫色丝线绣着牡丹的那处。

      师父低头看我,像是无奈的笑了笑,我也突然觉得这像小孩子气的动作太过幼稚,羞赧的低下了头。

      和师父的小动作带的喜悦压过了胜利的激动,只有急促的心跳记住了方才都发生过什么。

      低下头后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前额,余光正好扫过我抓着师父袖口的手,手心……有些烫了。

      胡思乱想了好一阵以至于错过了女帝与师父的对话。

      抬头时正好和师父低头同步,他依旧是无奈的笑笑。

      “坐下吧。”师父将手放到我肩膀上,落座后又低声对我说:“稍后发生什么都不要说话,若是觉得难受就抓住我的手。弈星?”

      我出于本能回答他“好”。

      大概能猜到稍后会发生什么。

      毕竟英国公的脸早已印在了他们大部分人的脑海里,而刚刚出过风头又顶着一张与父亲大人七八分相似的脸的我,又怎么会免去被在座的那些人注意到呢。

      罢了,认出来了再说吧。

      反正来之前已经有了准备,师父在殿外的表现……也是会维护我的,一会儿还有手可以抓,不亏。

      想完便抬头去看师父,一口菱粉糕咽到一半突然想到一个词——剑眉星目。

      没有表情的师父一双剑眉薄情又严肃,而笑起来的师父眼里是装了万株牡丹和亿斗星河的。

      宴会刚开始照例要引歌舞来助兴的,扶桑国的舞女跟着一群拿了奇奇怪怪乐器的乐师走了上来。

      舞女只着一件艳红色薄纱舞裙,双腕上套了不知有多少金钏银钏,脚下更是套了带铃铛的丝带,直接光脚踩着殿中的玉砖上来。

      跳了什么我欣赏不来,中途抬眼去拿一旁的果茶时却瞥见师父正注视着殿中舞态婀娜的舞女。

      我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样,心里不舒服,又匆忙扭过头,却见一旁的侍女早已悬在空中端着果茶的手。

      ……师父也总这么端着。

      一曲结束,我见师父终于低下了头。

      换着上场的是大唐的舞女,淡黄色的舞裙即使委地,跳起来也不差扶桑那人半点。

      我频频向一侧偷偷打探,师父却自第一曲结束未再抬头看一眼。

      心里面就有点堵得慌,或者说是生气,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情绪。

      忍了第二曲结束我状作无意轻轻的问他方才的两曲哪一支舞的更好,他回答各有千秋。

      我便又问他论姿色哪位更胜一筹,他总算放下杯盏无奈的看向我,答不曾注意。

      我正经的点了点头,嘴角绷不住要往上扬起,一个“哦”字被我注入了千金蜜饯。

      谁知道我在得意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

      女帝向侧身服侍的老太监低声询问时我便知道,她多半是已经认出我来了。

      接着就听她威严的声音响起。

      “扶桑国有意使使和谈,与朕意合。使者棋艺高超,不过方才的切磋即已结束,朕还未许给先生之徒犒赏,不如趁此许下,但凡想要的任何不越矩之物,朕都允了!”

      我下意识去看师父,师父只是略一点头。

      啊,弈星,要自己做决定了。

      “草民弈星,拜见皇帝陛下。”

      我能感受到跪下的那一刻有多少视线聚集在我身上,或讶异或戏谑……多的是人报以看戏的姿态。

      女帝面上一副并不在意,我站起来看向高堂之上的人,她眼里是不变的冷漠。

      她要我活我便只能苟且偷生下去,她要我死我便不得不死。生杀予夺,皆不归我。

      “先父在世时,家中藏有一副南石碎玉棋,草民恳请陛下将棋赠予草民。”

      那副棋是父亲大人藏之又藏,珍之又珍的棋,相传是千百年前制成的。南石碎玉,百年难遇。而那副棋——从棋盘到棋子用的都是南石碎玉。

      价值说是抵得过她大唐半座江山的东西,女帝脸上显出一丝不快,可先言在前,扶桑使者也正坐在席上,她嘴里只能缓缓道出一个“允”字。

      重新落座后师父并未说什么,只端着面前一小蛊酒,思绪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些我没有参与过的传说中的以前。

      我握住师父的手。

      “师父,女帝会给你判罪吗?”

      “我何罪之有?”

      “包庇罪。包庇通敌叛国的……罪犯的后人……”

      师父没再回答我,像平常一样揉了揉我的头发,屈身凑到我耳边。

      师父张合的嘴呼出的气掠过耳畔,却每一字都击中了我的神经。

      “她不配。”

      我瞪大双眼扭头看他,师父眼里的不屑还未收回,此时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

      ……

      宴后,几个侍从将我要的那副棋端了来,师父和女帝还有另一个人在阁内谈话。

      我在榻上坐了一会便站到了阁门前,看着门上精致的梨花微雕出神。

      一炷香。

      两炷香。

      三炷香……

      听到门内有动静我才往后退了几步,却听见师父清冷的声线从门内传出。

      “王公贵胄。并非‘没落’二字就能掩盖住他骨子的傲气,我不过是——小小的推波助澜而已。”

      门被侍从拉开,师父步子迈的微快走到我旁边。我微微侧着脑袋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他身后那个男人。

      男人对我一笑。

      杀意占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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