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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卷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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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群玉山还是这旧时模样,山的轮廓,树的走向,石涧错落,走时正是半秋,回时已然初夏。锦安城不过半载岁月,我便看尽人间百态,原来,天上一须臾当抵人间百回眸是真的,人间时光飞快,人心变化多端,我终究是适应不了。
属于我的那间小院门扉紧闭,我轻轻推开它,是一院子的杂草丛生,这老道士都不遣人来打扫下嘛!我像是回了老家,好心情也一并慢慢拾起,进了屋,瞧见物什还是那般位置摆放,好似我未离开,那场十里红妆满城热闹是一场出走的烟花梦,如今我终是醒来,还是过我该过又习以为常的生活。
傍晚我在不言堂用了晚饭,还是那简单的包子蛋汤,没有五色饺,没有凤凰奶。我溜达着步子回了小院,见门口立一翩跹白衣,我猜,是亓岚。
亓岚的身段总是这样好看,我每每见他,总是心下一阵悸动。可我如今,已经学会了不在意与不得已。
“你来找我?”自然是来找我的,不然缘何杵在这呢。“找我何事?”我站在暮色里,站在初夏的晚风里,亓岚也站在这暮霭沉沉之中,我不想邀他进去,我想同他吹会儿风。
“你不请我进去?”他还是笑着,我有那么一刻冲动,想挥上去揍他一拳,要正中他右颊,打掉他那张又叫我心烦又叫我心乱有叫我羞赧的笑脸。
“想吹会儿风。”我左挠挠右手,理了理衣衫。
“你以前总是吃完饭趁着暮色在这山间溜达。”他道,指了指远方,是遇鹤亭的位置,“还爱去那歇脚,逮三五狸猫与灰鹤瞎聊天。”
我疑惑地看着他,亓岚如何知道?
“我们去那说会故事?”他问我,这会儿终于不笑了,“换做我来和你瞎聊天了。”
我依了他,也没有拒绝的理由。我没有丫鬟,没有侍从,臭道士离我的住处不近,亓岚若是横了心要将我带回去,敲晕了往马车上一丢也是可行的。
“你可知道九王之乱的故事?”说自己前先说历史,这是个好的谈话技巧。
“知晓一些大概。九王之乱,王死,而后有九安城。锦安、永安、宁安、贵安、惠安、乐安、德安、礼安与益安。”这是我从书上读到过的。
“若是我告诉你,其实是九王死,王隐,设九安城镇九王,你可相信。”
“我若不信,你待如何?”这话是我激他的,信与不信,真与不真,我都是红尘过客了,人间岁月人间事,便再与我无关了。
“你若不信,我可带你去见见皇帝。”他拿出一块玉佩,上头刻着岚字。这场景话本里有。我便接他说,“你是皇子,叫亓岚,看起来咱们皇帝也姓亓。你定有与你争权夺位的皇兄与皇弟,不知你母妃可得宠?”
他手颤了下,又对着我笑了,“我给你读的话本,却是有不少这样的桥段。”
“我是皇帝小儿子,母妃不得宠,前几日刚故去。”
我想起来他前几日离开,原来是去奔丧了。我到底是对他残忍了些,且不说他对我有没有动心,总归是一口一个夫人好听的叫着,我晕过去几日也是为我焦头烂额的,紧接着母亲故去,好不容易快马加鞭赶回来,却已是空空的一个西厢房。我便小声说了句,“抱歉。”
他拍拍我交叠在膝间的手,“生死别离,人间常态,无妨。”但他表情恹恹,我猜总归是极伤心的。
“小皇子不得宠,被派来山上学道,父皇想寻长生药与千金藏,古书上说群玉山乃西王母住处,父皇认定此间有长生药与千金藏,便派我来了。我是个不起眼的小道士,每日刻意隐着自己的存在,你也不常与孩子往来,总是自顾自地过着,当然不曾记得我。”
这是真的,我只记住了那为首的老道士,和他坐下几位长老,其余的却实实在在未曾用心记住,群玉道观里的道士有的半年便还俗,有的却呆了一辈子,来来往往,他们也很少与我打招呼,我自知是姑娘家家,自然也不好意思去招惹。小时候曾有段时间和三五个小道士玩的好,可后来老道士说男女有别,便不再深交来往了。想来,亓岚也不在此中。
“我在上云间遇见你时,喜欢上了你。”我看着他,这是真实存在的心意,我想告诉他,在我离开这霍乱红尘后,我无畏直抒于他。
“我在上云间接住你时,我欢喜自己在人间娶到你。”他靠近我,轻轻地把头靠在我的肩上,“你输了。”
我错开肩膀,他的头还是没挪开,我低头问他:“哪里输了。”
“我八岁上山,十一岁见到你时,我便喜欢你了。那时在道观里见快活自在的你就像神仙一般,是自然的,是自由的,是明媚灿烂的。我偷偷地喜欢你好多年,还借着计划娶到了你,你却只偷偷喜欢我了几个月。”他这下抬起头来,直看着我,“你输了。”
“可你算计着娶我,好允许那齐愈安报复我。”那句拿我当作玩物的话,或许我此生都会记得。伤痛已经褪去,可羞辱是道疤,不痛不痒,却永远在那。
“齐愈安一早知道你,他恨许文忠入骨,早就对你起了歹心,是我用你娘劝他放过你,”他将手中的玉佩给了我,“当然我却是用了计划娶到你。”
我拿着玉佩,是质地极好的黄玉,“那你今日何意?”
“求取夫人原谅。”
“然后随你回府?不对,你是皇子,是要入宫去?”我将玉佩丢还给他,“你我仇怨当了,可我不回人间去,群玉山是我该在的地方,我不走了。”
“夫人原谅我就是了,”亓岚笑得好看起来,“夫人住山上,我时常来探望。我是个要争权夺位的皇子,等我大业已成,夫人再想要不要随我下山来,如此可好?”
“不好,不下,不来。”人间已我无留恋,此生再不往人间。
“那我便时时上山来见见夫人,与夫人生一二皇子,看山川云海,你说,我像不像娶了天上仙?”他拉起我的手,轻轻摇,像个可怜的小哈巴狗。
亓岚啊亓岚,你明知我爱你,你与我说这些,让我住在群玉山,不掺这人间是非,又说常来探望,你皆是思虑周期,我自无反驳之理啊。
“亓岚,”我叫他,他名字当真是好听,“人间春暖,山花烂漫,有莺莺燕燕,你可会贪看?”
“人间却无花草燕雀,敢比玉山仙。”
他说的这番话把我逗笑了,把十七岁的许鸳逗笑了,十七岁的许鸳满心欢喜,与相爱之人互通心意。可出世于山的许鸳读了许多话本,知道男人在重修旧好时的甜言蜜语多半是夸大其词,总不真切,我收了他的玉佩,“亓岚,做给我看。群玉山数百年都会是老样子,可人心不古,你说的这些,做给我看。”
亓岚抱住了我,说了声好。
【十】
我最后还是没叫亓岚去“屋里坐坐”,夜里群玉山漫天繁星,他踩着石阶背着我远去,我见星河漏下,去往他要去的路。
“亓岚。”我叫住他,趁他还没沉到我见不着的山路下面。
“我走这么慢,终于等到你叫我。”他回头,夜里看不清他的脸了。
“亓岚,我想星星落在你身上。”那样多美。
“夫人要这星辰,我自当竭尽全力。”他朝我垂头揖揖手,像个恭敬的臣子,我猜他在皇宫大殿里,应也是这幅模样,乖巧又叫人信服。
“夜里风凉,你路上小心身子。”我垂下头,不去看他。我做不到留他下来,我知晓他喜欢我,我也感受到我的心里在爱慕他,可我突然觉得我与命运努力抗争,我胜了。可当主动权完完全全掌握在我手中之后,我却还没学会如何支配我的命数,还不会掌控与他人的距离。
他许是知晓我的局促,我听见他转了身的脚步远去,下沉。我抬头,这会空有一泻银河落下山,山间再无我的心上人。
亓岚,我该如何与我爱的人相守。我坐在院前的台阶上,亓岚就是站在这等的我,我坐下,石阶凉凉的,一如月色。初夏还没有蚊蝇,我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我在想,会有一颗是香玲姐姐吗。她要是在,或许就可以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办了吧。
我生命里母亲这个角色,现在想来,是香玲姐姐给我的。可是做我的母亲,大概都是命不好的。我抬手将星星一颗一颗的摸过去,突然想起出嫁前,香玲姐姐在缝一枚鹦鹉络,我以为是要送我的,便没再去细想,可如今我似乎还未收到呀,难道是送给别人的?也是,香玲姐姐说自己有心上人,那定是送与他了。
对了,我也可以缝个什么络子送给亓岚叫他带着呀。我起身去屋子里找针线,只有香玲姐姐先前留下的半幅了,不过给我练习已是足够。可没有香玲姐姐教我,我还是弄不明白这些细巧的女红活儿,这下我烦了难,从前我在道观的书院里也未见过女红的书籍,群玉山上下也没个奶妈婆子,当真教我烦了难。
没准香玲姐姐从前又缝了一半的落在这,我还能拆解拆解。于是我又在这小屋子里这翻找那儿瞧看,还找出了好些小时候藏匿在柜子后边抑或是床下的话本与旧书。待我再醒来已是天亮,我还趴在窗前榻几上,右边脸上凹凸不平的 ,应该是睡着的时候压出来的,摸起来还有些有趣。
小时候是跑去道观里打扰臭道士清修,后来有了姐姐们我的小院落也是热闹的,如今真正成了我一个人,白日里又该如何打发呢?我便终于明白写诗作画临帖的旨趣是从何而来了。可我从小便没有这份爱好,屋子里连像样纸币都极少,我便想着还是去道观的书院里溜达一圈,顺道问问可有会女红的道士,虽然我估摸着是无人,可万一有一儿别致的小道士会呢?反正往后我的碎日子,皆是我自己找了花样打发。
道观的书院是处角楼,顶上还有口钟,是群玉山登高之处。我小时候常爬,可个子矮,不曾眺远,如今高些许了,登上见山隘翠玉葱葱,流水淙淙。远处有一大片波光粼粼,晌午日头正足,隐约泛着金蓝,那是什么呢?
我便好几日都在书院里寻地质图集,找了许久找到一本古地图集,上头的地名如今早就变换了称谓,我只能对着方位,见我所见的金蓝湖之处写着东海二字。我鲜少在话本里听过海字,云海雾海总是仙境与天宫才有的,东海不是龙宫吗,东海怎在人间?我见去好似不远,骑马能到吗?
我拽着这黄旧的图集去找那老道士,他在参禅,我抄起拂尘打断了他,他以为是敌手临近,跳起就要与我过招,我忙大喊:“哎呀住手!是我!”
“混账东西,你不在你那小山头呆着,来道观做甚!”他瞧我拿着什么,“何物?”
我展示给他看,用手指点了点东海,“此处,不解。何为东海?”
他坐回去,“为何看这个?”
“登高见金蓝湖,波光粼粼数千里,便寻蓬莱为何处。”
“你可读过桃花源记?”
“读过。”
“你可识得那亓岚公子?”
“认…得。”这又是何意?那不成亓岚是龙太子不成?
老道士用拂尘赶我下了他的大蒲团,“去找他去,叫他给你说去。年轻人不趁着山野烂漫时谈情说爱,跑老头子这求学作甚?”
嘿这老头自己不知道就罢了顾左右而言他还阴阳怪气于我,我踹了一脚蒲团拿着地图集走了,不说且不说吧,等我寻了马车自己跑去那瞧一瞧便是了!
我抱着这地图集往回走,亓岚亓岚,那臭道士是算准了亓岚好几日不来找我故意气我呢!我走到院子前,见那用小钉子钉了一封信。用油蜡纸裹着许是怕这几日下雨吧?我拆开里头才是信本身,上头写着夫人亲启。
是亓岚的字。
“问夫人安,不知夫人忙于何事?两次过午前来都叫我好等,宫中近日有急事总不得闲适夜晚,不知夫人可否五月十五等我片刻?”
亓岚的字当真好看。今儿是五月十三,那便是后天。哎,可我那络子还没着落呢,这几日光顾着找地图水文,都没寻一细心人儿来问问。也罢,话本里头那皇宫什么没有呀,亓岚哪会缺这个。
我便又拿出了《桃花源记》来读。这是我八九岁时就读了的文,小时候还在幻想这般仙境不知人间到底是真的有,还是陶潜自己杜撰的呢?那夹岸桃花好是浪漫,落英缤纷这四个也写的极好。那老道士到底为何提这桃花源记呢?我翻来覆去读了几遍,都快会背诵了,可我到底还是读书读得少了些,此中真意,我猜不出。
老道士叫我去问亓岚,到底是打趣,还是当真话说的?不过我倒是可以问问亓岚东海,兴许他还真知道。亓岚与我简单谈起来他的身世,说这世上还有皇帝呢,可我那日终究是自己心中不太平,没再仔细过问他从前如何,如今又有何大计。
想至此处,我突然明白想要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两人心意相通是首要,还要彼此明了对方的身世、所为何事,要不然图有心意,便是月上琼瑶与后羿,隔着星河漫漫相望也不得相守了。
十五那日亓岚来找我,我在小院子里晒太阳。我见日子一天较一天热,便趁着末梢再晒晒,过几日日头毒起来可不敢了。
“夫人好雅致。”亓岚站在院外同我说。
我这没情趣的人空有一把竹椅,连个避阳的纱帐都没有,何来雅致,这读了书的皇亲贵胄讲话就是这样飘。“你自己进来吧。”
他利落地拆了闩,我猜他也不是第一回进院子,我这院子什么人都可来一番,反正也没东西可偷,我都没有落锁的习惯。
“亓岚,你为何总与我如此客套?”我分了他一把瓜子,叫他坐在我边上的竹椅。
他拿着瓜子思考了半天,不知道是答不上我的问题,还是不知如何吃这瓜子。
“你在宫里不吃这个?”我见话本里后妃娘娘惯会嗑瓜子搬弄是非的。
“其他妃嫔爱吃,我母妃不爱,说是吃多了易上火。我小时便不曾吃几回,不太擅长用口舌取这壳中之物。”
“嘿,那你这口舌功夫不太行啊。”我说完发现自己一不留神说了些什么昏话,可心下想亓岚这般温润高雅的读书人应该是不懂这种粗俗陋语,可他耳朵后面叫我瞧见慢慢红,我登时就出了声,“哈哈哈哈哈,不是不是!”我摆摆手,去拿他手里的瓜子,“你不会我便剥与你几粒,吃少些是不会上火的,这瓜子炒的可香。”
“怎可劳烦夫人?”他伸手按住我要送进嘴的瓜子。
“是了,你看,还是这个问题。”我想起来方才问他为何总对我这番毕恭毕敬的,我虽然自小没爹没娘的长着,话本桥段读了不少,再说当年我那些姨娘们与我爹也不是如此客气相处的。
“先生说夫妻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他表情还挺认真的,“后宫嫔妃三千可皇帝却不曾正眼看过她们其中许多,我深觉那些女子的不幸。我断不能委屈了夫人半分。”
“你那什么先生,读的都是什么书。我看就是三纲五常背多了,那相敬如宾古书里分明写着这夫妻感情疏离,明明住在一块很长时间了还在那客客气气过日子,是夫妻离心,勉强度日的词语。”这是真的,我当真看的这个解释,在道观书院里读的。
“那夫人想要怎样的夫妻生活?”他很是认真的像我请教。
“我给你剥瓜子呢,你就只当我心甘情愿为你,你得受之有幸地吃掉。”我将一颗瓜子仁摆在他嘴边,他抬手要取,我忙移开,“哎,不对,张嘴,啊——”
他张了嘴,我将瓜子仁点了进去,“这就对了。”
“可这与我在后宫所见的后妃们为了讨好父皇之行为并无分别。”
“你且说我喂你的好不好吃?”
“夫人亲手所喂自是好吃。”他点头。
“我与那后妃却无别样心思,就是想向你表达情谊,不是讨好,是喜欢你,想为你做这些。但你当与你父王不同,就像你曾经为我洗漱梳头选衣换鞋一般,我们互相照顾与扶持,才是恩爱夫妻。”
他似是赞同的看着我。我把背往竹椅上一砸,两腿一摊直,“你那什么,举案齐眉,也不要有,咱俩应该一起在案牍上你看你的书写你的字,我给你添乱,这才有趣。”
他想了会这番场景,笑了笑,“我的夫人当真好情趣。”
我又给他剥了些瓜子,突然想起来我在这正夫纲呢,差点忘了与他说那东海的事,不过我又想起来今日是他约的我,便问他“你今日找我来何事呀?”
“若无要紧事,光是想与夫人趁百花争艳好时节里谈情说爱一番,不知夫人愿不愿意?”
“你若在这拿腔拿调的我可不愿意。”我故意说。
“夫人,为夫想与你看花说情话。”他改了改。这次听起来有那么些顺耳了。但我只是没动,不去瞧他。
我忽然被横抱起来,“带你去个地方。”
这次上道了。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欠,好像很喜欢被人不客气似的。但我想使坏了,我夹住他的腰借着力攀到他背上,“亓岚你背我。”
他往上抬了抬我,“你不喜欢我抱你吗?”
“没背着有趣。”亓岚现在的脸粉扑扑的,耳朵也红红的,模样俏嫩非常,我一时间没忍住,低头在他颊边亲了一口!
他登时停了步子,“夫人?”
我跳下来跑到他面前,反正亲都亲了,这登徒子我今日当个全乎点的,便又踮起脚尖,这一回是他的小嘴儿,么啊——我亲了好大一声。然后笑嘻嘻地看着他的反应。
先是害羞,又是高兴,“夫人,我…”
我用手指住了他的嘴,“是情到深处的自然,无需多言语的。”我拉起他的手,“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带他去的是书院顶上的钟楼。“亓岚,”我指着那金蓝湖,“你知道东海吗?”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夫人如此博学,是我小瞧夫人了。”
我忙摇头,“我也找了好些日子的书才知道,你前些日子总见不着我,是我呆在这旧书堆里呢。可我知道那是东海,却不是是何景致,便去问那老道士。”
“先生如何说?”
“他先是问我读过桃花源记没有,又叫我来问你,还叫我多和你谈情说爱!这老头子嘴里没句能听的。”我提起这老道士就来气,“你那先生好歹还熟读四书五经,我这个那简直是一问三不知没个正形。他小时候还骗我看春宫图呢!”
亓岚笑了起来。“你干什么笑我?你是不是又开始觉得我粗俗了?”
“非也非也,夫人我哪敢,我是觉得难怪我的夫人如此可爱,原来有这样的好老师。”
“你从前还在这呆呢,你怎么不知道他脾气。”我噎他。
“夫人你是无知者无畏,敢去招惹老道士,你且看看有哪位小道士敢随意去打扰他清修?”是了,我怎的没注意到呢,他最多是和别的几位修为高些的相处,却是很少亲自与年幼的或是新来的接触。
“罢了,那你可知道这桃花源记与这东海的联系?”
“本无联系。”他见我被太阳晒的额角出了薄汗,便抬手用袖口替我擦拭,广袖垂在我脸上,我掀开袖子问他,“那为何现在有联系了?”
“夫人可读了桃花源记?”
“那是自然,小时候读过,为了他的话我昨日又反复读了几遍,都快会背了。”
“那文章里写着,里头的人不知外头的朝代,是按着自己当年逃难离开时的年号在过日子。”我点点头,示意他接着说。“对桃花源的人来说,外面的人也是自己重新立了年号,开始按着自己的新年号开始过日子的。”
“所以九安城的百姓以为没了皇帝,大家都奉城主为首领。皇帝却还在自己比划着自己的年号过日子?”
“皇帝本是安然在自己构建的桃花源里享清福,再没有兄弟睥睨,再没有反贼起义。可是逐渐低他也发现了自己在这片桃源中越来越难掌控他的都城与臣子。所以他开始重新谋划,要天下重归于一统。”
“可这与东海有何关系。”
“夫人是在此处登高极眺才见到的海,于锦安百姓而言是不可见的风景,他们囿于一方天地城隘,便只觉得世间只这般方圆大小。各城皆有自己的城主与律法,货币也不相通,鲜少有人游走在各城之间,更少有人会去到东海那样遥远的地方了。”
“所以城隘里的百姓,也是桃花源里的人。”
“嗯,天涯皆是桃源乡里人。”
【十一】
“那我想去东海瞧瞧。”
“夫人慢些提要求,那摘星辰的愿望,你可还记得?”
“那是自然!你们皇家子弟本领当真这么通天了?”我瞧他眼底信心十足,“你可是给我带了什么?”
“夫人慧眼,晚上星辰升起,为夫便叫星星乖乖落在夫人身上。”
我开始有些期待了,但肚子也期待晚饭了。我突然想起来这道观只有些粗糙食物,“亓岚,这肉包子鸡蛋羹,你吃得吗?”
“我在外行军,糙米哽咽菜都吃,鸡蛋羹我自然吃得。”
“你?”我突然发现我是不是对亓岚还是有了错误的看法,我捏了捏他手臂上的肉,“我一直道你是个文弱书生呢!你是给人军队做参谋?”
亓岚笑着摇摇头,“夫人啊…”他搂住我的腰,从钟楼的扶栏上一跃而下,在空中旋了身,轻轻飞落在书院门口。“夫人竟不知我会武功?”
我边理被风吹乱的头发边说:“夫、人、不、知!”这话本里都是怎么写的唬烂桥段!什么男主人公带着女主人公一夜飞遍金陵各处灯火阑珊人家,那女子头发不乱,衣衫不飘吗!一点优美形象都没了!
罢了罢了!亓岚这坏男人,我就该叫他写份生平详述呈于我!可我如今肚子饿得紧,拉着他往不言堂走。
堂里的臭道士见了我,开始起哄道,“哟,鸢丫头厉害啊,咱们道观如今也有‘上观女婿’了!”
“去去去,长了我多少岁数了没个正形?”我挥挥手示意他们不许打扰我。
“夫人,”亓岚拉拉我的袖子,低下头压低了声音与我说,“我突然觉得我像个来提亲见长辈的。”
我点点头,一脸深以为然“嗯嗯嗯——你从前算计着娶我,确实是漏了这一步。”
我给他端来食物,虽不精致,到底样数还是看着像样的,我一样一样摆开,他瞧我忙碌,若有所思,“夫人?”
“何事?”
“你原先在府里可不伺候人。”我猜他本不是要说这句话的。但我也没猜到他心里那花花肠子在弯弯绕绕些什么谜语。
“那府里的丫头婆子一个塞一个积极,我抢着做那不是不给人留生计?”我塞了口包子在嘴里,“何况我这是被逼嫁!我嫁过去心惊胆战的哪有功夫献殷勤,忙着观察局势还来不及呢!”
我给他夹了个蛋,“不过后来我发现没人找我麻烦,我又懒散了…”我有些不愿说下去,往后便不是好日子了。
“夫人不爱吃豆沙?”他这样问我,是要换个话题了。
我觉得豆沙甜腻,可今日不言堂后厨做了豆沙馅的包子,方才我没注意一口吃了,忙吐出来了半个。“不太喜欢,勉强可以吃一二口。”
“为夫记下了。”他把豆沙挑走,把干净的包子给我。
“你年纪轻轻,一口一个为夫,太过老陈。”不亲近,不舒坦。“你换一个嘛,比如,‘亓岚知道了’或者就是‘我记住了’也行呀!”
“好。”他笑着点点头,“都依你。”
晚饭便简简单单地吃过了,我牵着亓岚一步三绕地踱回我的院子。刚走到院前,星辰已经悬于头顶,正灿烂闪耀。
“鸢儿稍后。”他是骑马来的,将马拴在院子外的树下,我瞧他从马背侧边的布袋子里拿出团东西,像毯子似的。
他拉着我躺到竹椅上,将这似毯子的物什铺在我身上,“夫人看!”
我一低头,浩瀚星空正倒映在我身上!我伸出手去触这毯子,软软的,凉凉的。“亓岚,你这是什么聪明法子?”
“这布是三层,上下皆是琉璃布,一面衬了黑纱一面注了水,便如同浅浅一层湖水,方可倒映星辰。”这实在新鲜有趣,我又忍不住戳了起来。
“鸢儿可喜欢?”他半蹲下来问我。
我刚想告诉他我喜欢,但没出声,抬起脸用手指轻轻点点,“如此,便告诉你。”
亓岚在我右颊上亲了一口,我拉住他的手说,“我欢喜得紧。”
“那我还有第二样东西要送你。”他从布兜里拿出了一个木质盒子,“鸢儿打开看看。”
有个小金圆扣,我猜是衣服了。打开一瞧确实是,可也太华丽了。绛紫色的纱料,上头用金丝银丝与蓝铜丝绣了点点繁星,裙角是七彩祥云。
“星辰总是要升落的,如此,这星河灿烂便真正的落在你身上了。”
“可我想星辰也落在你身上。”我又想起了当时亓岚的背影,我想一辈子留住的人。
“那我便再做一套男制的,与你一道穿。”就似一对儿神仙眷侣,我在心里早已勾勒好画卷。
【十二】
山间的夏日夜晚还是很凉的,我们坐去了屋内,点了蜡烛,我突然想起亓岚在不言堂似有未说出口的话,边问他。
他思虑了一会,“夫人若听完觉得我唐突,任凭夫人责罚。”
“你且说吧。”我觉得有些冷,给自己煮了点茶。
“我虽总是称鸳儿为夫人,可我们仓促着婚礼也不齐全,也…”他顿了顿看着我,这回我不替他说了,“也没有与夫人洞房。”
我用煮茶的长柄小汤匙隔着衣服敲敲他的手臂,“我道你已经忘记,一口一个娘子夫人叫着欢快,原是你还知道漏了啊!”
“夫人教训的是!”
“是也没有用,”我将茶水倒在敞口茶盏里稍微放凉些再饮,我如今明了齐愈安为何非要娶我,可我不是剜肉喂鹰的佛陀,他护也护了,伤也伤了,我是万念俱灰离了锦安,便如同前世恩怨般作罢了。“你需补上。”多的也不再说了,那晚遇鹤亭里,我叫亓岚做给我看,我想要亓岚自己计划好这一切,那才是他想要的,而不是我要他给我的。爱情与别的东西不同,只有爱情,是我爱的人自愿独立给我的,才叫我踏实安心。
我去给亓岚准备今晚的被褥,他睡哪这事叫我犯了难。可我还是不了解男女情爱与男人的,他睡哪是多余的疑虑。相爱的男女在夜晚共处一屋,星河也好,凉风也好,云舒漏月,终是会纠缠在一起的。温柔的猎豹舔舐受伤的小鹿,小鹿早已抛却生命汲取着猎豹的温暖。
我屋里的枕头,为何如此膈腰?我已分不清是因什么而疼痛了。
日光漏进我的小窗户时,我伏在亓岚肩膀上才犯着迷糊醒来。“夫人醒了?”
我不曾听见过亓岚早起的沙哑声音是这样的好听,我撑着他肩膀起来,“你何时要回去?”
“夫人这般无情,才如此亲近,为夫已是旧人了吗?”他装出那戏子在台上哭泣的姿态,“就这般着急赶我走吗?”
“我知你有要事,山里的神仙永远在山间,可人间的仇怨厮杀不等你。”亓岚,我要你完完全全属于我,所以我想你了却你的人间事,你会不会怪我?
“我只怕夫人觉得我不同你说我的人间事。”他抱着下了床,一如从前伺候我梳洗。
“我帮不了你,我在这群玉山,只能替你祈祷,祝你万事顺遂。”
“我家娘子是玉山仙。”他给我梳了个简单的发髻,从后头环住我,“可神仙若问人间苦,我便倾囊相诉,夫人可信我?”
白日里头我借了亓岚的马在山间溜达了会,还带他去了趟云涧阁,是依着一处瀑布建的倚山阁楼,“夫人还会跑马?”
“小时候偷跑去道观的马厩里玩,多去了几乎便壮着胆子偷了马儿想骑,结果山路难走,我摔了好大一跤,那老道士居然说我不会骑马就别骑,浪费道观的人来照顾你。”不过我后来气他说你教我不就可以了,你要是不教我我还自己去玩,到时候摔死了就阴魂不散,你这道观也开不下去!
“亓岚,你父皇安排你来这找不老药和千金藏,找到了吗?”
“不老药自然是没有的,”他笑了笑,“千金藏是有,不过是前些日子才找到的。”
“哦?这破山头还有什么好宝藏。”我拉着扶栏腰往后躺,一松手,亓岚便移到了我身后接住了我。“是你那皇帝老头要用这千金万金去招兵买马?”
“夫人聪明。”
“亓岚,”我转身对着他,靠着栏杆,“我是刻意不想知道这些事的,从前我什么都不知道的下了山做了齐夫人,后来什么都知道了,我万念俱灰的回了山里。”
“亓岚知道。”他拥住我,“可夫人若是以后从旁人那不得已知道了些什么,若是那时,我在故事里头扮着不好的人,夫人可愿亲自来问我?”
“会来,但也要亲自去查清楚。”可我宁愿自己永远不知道,永远在这山清水秀的群玉山上。
【十三】
亓岚明日就要回锦安,说是要紧的事情手下的人已经查出些头绪。我没问是何事,可我心里总有种惴惴不安的情愫。树欲静,风不止。只是向来只有遇到了风,才知道自己是随风飘摇的叶的。
亓岚在外头烧水,我等他无聊,便在糙宣上偷偷写亓岚的名字玩,亓岚,亓岚,亓岚,我突然发现这亓岚二字做一头一尾便是一风,原来这名字是这样来的!我当时还说起这名字不够柔美,原是这个小心思。当真有趣,原来字还能这样拆着玩儿。我按着这个思路,一风是外,那何为内呢?这还有两个字呢,那中间二字,便是…兀山…兀山?!
香玲姐姐说,要找兀山先生。香玲姐姐说,兀山先生的任务完成了。
亓岚端着水盆进屋来,我一个箭步冲过去揪住他,水盆撒了一地水,湿了我的裙边与软鞋,“是你,是不是,我去懿玲医馆那天,你是知道的!你一直都是知道的!算不准甚至还在那吧!是谁杀了姐姐!你知道的是不是!你算计我!”
亓岚,若是你因香玲姐姐才娶我,你若是杀了姐姐她们,亓岚,我会杀了你。
他伸手稳住了我,“许鸳,我知道。可我绝非杀人犯,我接了消息赶去的时候人已经死了,可你来了,我便只好躲在一旁。”
他又道,“明日我下锦安城也是为了此事,我手下的说是有些许线索,我回去察看再做下一步打算。香玲的图纸在出事那日也被盗取。”
我跌在床边,也不想去擦眼泪,亓岚上前来想替我拭泪,我挥手拍开了他,“兀山先生,香玲的任务是什么?如玲的任务是什么?伊玲的任务又是什么?还有其余八位姐姐的呢?为何她们不见了!”是啊,为何死了三个,丢了八个。当时我心中疑惑,可我不想再问了。可如今我不知道原来这一切离我还是这样近,近到眼前人,枕边人,梦里人是因果,兜兜转转绕不开,一切尽是孽缘罢。
“香玲是何人?何来八位?”亓岚问我,“不曾有那么多人。袭玲聪明,负责地图,如玲负责掩护,伊玲功夫最好,负责保护。当日屋里三位也是她们三位。你说的香玲与其余八位是?”
我抄起枕头就丢去亓岚身上,冲他大喊:“不许骗我!从来是香玲姐姐,何来什么袭玲?!香玲姐姐与我朝夕相处,我最是熟悉!其余姐姐们皆与我住一个院子好些年岁,我如何不知!难不成都是鬼魂?!”只听咚的声响——那枕头里也有东西!
亓岚蹲下身要去捡,“你别动——”我跳起来去拿窗台边的剪刀,“我自己来!”
那枚我找了许久的鹦鹉络掉了出来。原来在这,香玲姐姐,原来你藏在这。我打开里头滑落了一枚钥匙。我坐在地上望着手里的钥匙,香玲姐姐要我去开什么呢?
亓岚蹲在我身旁,“鸳儿,地上凉。先起…”我一把拽住他,叫他的脸一下子离我只五寸,“亓岚,你不曾害我?”
“不曾。”
“也不曾要取姐姐性命?”
“他们奉父皇之命来这山里绘金矿图,我掌事后便交于我,我不曾要她们性命。可你说的余下八人,我确实不知。”
“医馆,”我撑着亓岚起来,“去懿玲医馆。此刻动身,从背面的窗户出去,你随我去道观马厩取马,你的那匹还是在院外拴着。”
“亓岚,你若骗我,”
“不会。”
“谁杀了三位姐姐,我便杀了谁。”
“亓岚愿助夫人。”
我去马厩下了两匹快马,“从西侧下山。”“好。”
我与亓岚一袭快马到了锦安城下,夜里锦安城城门紧闭,我同亓岚说,“不可惊动城里人——”他带着我飞上了城楼,我忘了亓岚会武功了。是了,方才亓岚一直都是听着我的吩咐行事,可我到底一介女子,凭着一腔愤怒才行至此处,亓岚是杀戮里长大的人,我总是小瞧了我这白得的丈夫。
亓岚吹了声口哨,飞来只鹰,他在鹰抓处绑了截红绳,振臂让鹰飞去了城里的方向。“一会儿会有人去医馆接应我们。”便带着我掠过锦安城一排排歇山正脊,我前些日子方嘲笑完话本里的剧式,今日便真的飞尽了锦安城。风是大了些,我将头发悉数将后一笼,拉着亓岚的披风护住自己。
懿玲医馆被亓岚买下了,如今还是那般模样,只是再没了姐姐们的踪迹。我深吸了口气才进屋,我不害怕那日的血污,可我记得如玲姐姐死不瞑目的面容。“鸳儿,莫怕。”亓岚安慰我。
“不怕。”我上了二楼,来这是因为记忆中,那鹦鹉络上的鹦鹉很是别致,鹦鹉的顶冠是葵花状的,我记得里间的雕花黄花梨大柜雕了许多鹦鹉,便走去借着烛火一只一只地察看。果然叫我找着了这只一模一样的。便轻轻一推,出了一个小格子。
“你为何不仔细检查这柜子?”我问亓岚。
“你黑夜里瞧着不清楚,”亓岚伸手拉住了铜环,将柜子打开,“这不是个井格柜子,是两开门式的。”原是我按着鹦鹉络才能明白其中奥秘,旁人来只道是寻常柜子,开了关关了开里里外外的检查,不曾对着上头的雕花鹦鹉一个一个触按。
那格子里是个金丝楠木的小盒子。我将钥匙对进去扭开,咔嚓一声。看来就是这个了。外头传来脚步声,应是亓岚的手下,我正要打开,亓岚按住盒子塞进了我的前襟里,这盒子虽是不大,可也膈得慌,他给我罩上披风对我说,“装晕。”
我赶忙两眼一闭横倒下去,亓岚打横抱起我。我不曾演过什么戏,现下甚至十分不解他为何要在手下面前演戏,可也没办法,他既然信得过我将盒子看也不看就塞进我怀里,我总还是愿意相信亓岚的。
“殿下,夫人怎么了?”
“触景伤情,我先送夫人回道观,你们在此处细细察看。我稍后就回。”亓岚的手下在医馆门口备了马车,他出了城便换了我们来时的马直奔群玉道观。可回的不是我的院子,是道观。
“去道观为何?”
“人多。安全。”
此时已是清晨,道观已点上灯火开始早课,亓岚去了清修堂,老道士见到我们来并不意外,甚至是煮茶等我们的姿态。或许道士真的会占卜吧,我忽然想。
“看来,这群玉山的宝藏,终究是藏不住咯。”老道长给我与亓岚斟了茶,“该打开看看了。”
我打开那盒子,是一叠纸。展开是封信,和一张地图。那模样似乎我是见过,就是香玲姐姐当初给我看的那副。“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细看许多方位与给我看过的那副许多都不一样,像是刻意避开了。”亓岚指了几处,可我也不是懂行的。
“如你说,那你口中的三位姐姐当真是你的人?”哪有手下这般瞒着主子的。名字也不一样,给的地图也有真假。
亓岚肯定地点点头,“原是父皇的人,后来他命我主理,便是我的人。”
“那有没有可能是那皇帝授意?”
“我父亲交于我来办,我得了消息一样还是会告知于他,这样没有意义。”
“谁知道是不是你那破皇帝爹要杀人灭口。”我见那封信写着许鸳启,是写给我的?
“他若要杀,会借我之手。”
我展开信:鸳儿,想姐姐了吗。姐姐此时应已不在世上。仓促写成,便不与你寒暄了。从前你忙着应付你的事,我也是疲于应付我的,你该好奇与我一道的姐妹,为何如玲与伊玲较为亲近,其余八位则不爱与我们说话。我当时与你说是有心伤,其实她们是亓岚的哥哥,亓沄的人,是来监视我们的。亓沄知道了这藏宝图的计划,便与皇帝做了笔交易。说亓岚没找到的长生药他找到了,还给皇帝服用了些,皇帝深以为然,皇帝若是将地图给了他,他便完全交出不老药,齐沄有了这宝藏,皇位便是他的,他视亓岚为对手,必然到时候也会杀了亓岚。我若不将地图藏起来,伺机再让殿下拿到,恐亓沄必下手偷去。那假地图上的数值也是我胡诌的,不着急亓沄会得手。我本想将这钥匙给亓岚,让他寻个好时机,可我怕亓沄能派人监视我,也一样能派人混进亓岚的手下与亲信之中,所以我只能回你的院子瞧瞧藏在你的枕头下。我猜我若是出了事,你定会难受的,必会跑来院子里。对不起啊,鸳儿,赌了你对我的情。可我终究是骗了你,袭玲叫我安排离开皇都在别的城市里隐匿生活了,我代替她完成这个任务有我的想法。接下来的话你切记:世间没有香玲此人,入宫红豆手钏不可离身。
这信写的很是仓促,好多漏了标点,一股脑儿交代了,语序也不很连贯。三人对着地图与信沉默了会,我出声道,“不老药,你说你没寻到。”
“不曾有不老药。”老道士却先开口。“殿下找过我,群玉山没有不老药。”
“那这亓沄所得…”
“约莫是写毒药幻剂,再配以巫术吧。”老道士振了振拂尘。
糊涂皇帝,坏儿子,话本里多的是。我拍拍亓岚肩膀,“你有个不错的妻子,听起来,你是话本里的主人公。”
亓岚见我故作轻松地给他打气,拉住我的手,“夫人如此信我了?”
啊,这人,怎么现在还在计较这个。我如何能不信他呢?方才一路上我便在想,若是亓岚当真是个阴毒人,我也不会杀了他,我会将他锁起来,纠正他,叫他改邪归正,再与他在群玉山上此生不下山。这便是香玲姐姐与我说的因为喜欢一个人长大了,想要控制自己,保护他人,爱不了天下,却爱一个人。
香玲姐姐,那你又是何人?那红豆手钏,可是你的那个人?
“自是信你。如今这恩怨已分明。”我弹了弹这封信,黄宣纸发出脆脆的声响,“是先进宫杀人,还是先开山取金呢?”
“许鸳啊,你好气度,像极了巾帼女将军。”老道士示意我安静些,亓岚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我被他教训地突然意识到一直都是亓岚恭顺着听我的,可其实论起运筹帷幄与阴谋计算,亓岚才是强者。他此番受制于父皇,也是始料不及,我见他眉眼紧锁,便耐心等他开口。
“金矿不可动,动了,亓沄便知地图有假。”
“我要回宫里,亓沄既开了这一回杀手,便是下定决心挑明了要以命与我争这皇位。我这些年替父皇办事不曾错差池,他屡次失手,必然是抱着以命相博的心态。”
“你手下可有兵马?”老道士问亓岚。
“闲散刺客杀手养着不少,兵符分二我与亓沄各有一符。若是私兵,我与亓沄皆是没有的,唯九城令可调动全境将士。”
“这九城令是何物?”我问,那老道士问完闭着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兵符只管皇家军,九城令却可号令九城寂军。”
“锦安城里也不曾见士兵呀?”
“寂军隐于山野,非九城令召不现,皇家军五万,可九城令一城三万。”
“可这番兵力,皇帝还要你们做儿子的去收城?难道…?”
“九城令不在皇帝手里。”亓岚顿了顿,“九城令不曾在我父皇手中过。我小时在上书院读书习字,后来入这群玉道观寻不老药与千金藏,弱冠后便是替我父皇收城,锦安、永安、宁安、贵安是我手里的城。”
“听起来就好像要你们两个儿子拿手里的城池下棋。”我轻轻道,“可没有九城兵,空有城池,没有胜算。”
“鸳丫头。”那老道士出声,“你与岚公子随我来。”
他领着我与亓岚进了间无窗的内事,将门关上。嘴里念起口诀,黄符翻飞,纷纷贴落在墙上。“如此,便可禁声。”
这老道士莫不是知晓什么?我看着亓岚,亓岚盯着老道士不出声。
“玄玉道长。”亓岚行了礼。谁?这老道士还有名号?
“哈哈哈臭小子你认出我来,不错不错。”老道士,哦不对,这下该叫他玄玉道长了,玄玉道长笑眯眯的看着我,“丫头,和活了几百年的老妖怪呆在一起这么久,可觉得有趣?”
几百年?!这可不有趣,“老头儿你莫要诓我!”
“鸳丫头,你且将你的手钏拿出来。”
我正要取下来给他看,可怎么也取不下来。奇怪,看着着实普通,可怎样都套不下来。
“香玉这丫头,倒也干得出。”老道士嗤笑,他将拂尘一甩,我眼瞧着这手钏竟变成了金色,坠了九块玉牌,每块玉牌上刻着九安城的名字——这是!
“这便是九城令。”老道士倒过拂尘用仗尾敲敲亓岚的脑袋,“你小子有福,玉山仙相中你了。”
亓岚看着我,我是彻底瞪圆了眼睛看着眼前着迷迷糊糊的障眼法,他道:“还请玄玉道长请教。”
“当年九王为何乱?”
“先生说,九王嫉妒皇权,欲争之。”亓岚答。
“非也非也,”老道士叹了口气,“一朝天子一册史。”
“道长是说,九王之乱不为夺权?”
“是为夺权,可这夺的,是你父王从他兄长手中夺来的权。”这就是在说亓岚的父亲抢了亓岚伯伯的皇位了。
那老道士突然笑了起来,对着我的手钏说,“九城令,相思结。哈哈哈哈哈香玉这丫头,当真想的出来。”
“老头,那当年你收留姐姐们的时候?”岂不是演戏给我看?
“你可别找我算账啊!那是香玉那个丫头说的,她要选儿媳妇,我还能不让吗。”那老道士一副诸事无关切莫问罪的表情真是欠揍的很!等到,选儿媳妇?香玲姐姐,不对,香玉姐姐给我带了这手钏,她选儿媳妇是——?
“道长可是说,我非父皇所生?”我听出亓岚的语气也有些不笃定。
“行吧!也不同你们晚辈打哑谜了。香玉与亓霖乃你亲生父母,你的母妃是香玉当年从群玉山带走的丫头,当年九王是你父王与如今皇帝的手足,本是表面上兄友弟恭的十一人,可如今皇帝擅改继位诏,杀了你父王得了位置,你其余叔伯自然起义,可此时九城令不见了,拿着兵符的皇帝自然镇压住了九王,待九王归封地而逐一杀之。”
“所以从来都是有不老药与千金藏,是我娘一并带走了?”
“群玉山千金藏的图纸与不死药,是香玉那丫头当年动了凡心要与你父皇厮守带去的嫁妆,被你这篡位的叔父知道了,要一并抢去,你娘若是孤生一人也就随你父亲一起去了,可当时却发现怀了你,便用不死药假死,再偷偷生下你托付给你母妃,自己来这群玉山了。再往后的故事,你们也都是知道的。”
“从来没有不老药,”老道长叹了口气,“我想是香玉骗这皇帝的吧,永生比假死要有更大更多的诱惑,叫他找那样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欲望才会无穷大,破绽才会出现。”
“老道士,你说,你活几百岁了?”我突然想到方才他说香玉姐姐动了凡心,那也就是说——
“香玉死了。”他看着我,平静地说,“神仙也有生死,也有情劫,若此番她是历劫,可当她气息消散时 ,我不曾找寻到。”
“小公子莫与我说再会,我不同小公子说再会前,我们总会相见。”亓岚轻轻念道。
“什么?”这是什么话本里的?
“这是我娘,在上云间与我道别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香玉一定会去地府找她的小瑞兽的。”老道长闭着眼睛,“此生苦尽,来世圆满。”
我那夜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的群玉山云雾缭绕,此间有个披纱戴冠的仙女在林间荡着秋千,迎面来了一个在山野迷路的小皇子,“我与父皇来此地祭祀走散了,仙女姐姐,你可知下山的路吗?”
“我是仙女姐姐,怎不知道下山的路了?”那仙女走近,是香玉姐姐的模样,“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亓霖。”
“麒麟?你是那只小瑞兽?”
“我才不是走兽!”总角模样的小男孩脸红扑扑的。
“小瑞兽,”香玉牵起亓霖的手,“我同你一道下山,可好?”
而后金光一闪,是红罗帐,双喜烛。
“玉儿,你可以活很久吗?”
“你也可以活很久,只要你舍了江山,我们骗过老道士,就可以。”
我倏从泪水里醒来,觉得口渴要去找水喝,亓岚因我的声响醒来,他摸到我眼泪,忙问我“夫人怎么了?”
“阿岚,”我轻轻抱住他,“我刚刚做了个梦。小瑞兽和仙女姐姐,也许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永远幸福生活在一起了。你信我吗?”
“信,亓岚永远相信夫人。”他拍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