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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卷三 ...

  •   【六】

      琉璃玻璃折出五色的光,像极了我那日未吃上的五色饺子。我醒来见自己躺在床上,躺在齐城公府西厢房的床上,饥肠辘辘,口舌燥热。我要直起身子来时,被一双温暖的手扶住,是了,昨儿齐愈安临走时那句“替你娶得媳妇是这个,你自己好生招待。”这位,便是我在茶楼间遇到的心上郎君,齐愈安的儿子,齐一风。

      “你昨夜染了风寒,不要乱动了。”他还是那样温声说到,叫我安静下来,“那老头子怨你是必然的,别听他气你,锦安城从来都知道他娶的是儿媳妇。”

      我抬头对上他那对琥珀色的眼睛,喉咙干渴的出不来声,只能用眼睛问,他此话何意?

      他又笑了,“锦安城里唤你作什么,作齐夫人,你是我的齐夫人,从头到尾,我猜只有那老头告诉你你要嫁与的人是他吧?”

      是了,还有那叫我下山的老婆子,定是他们串通一气,要羞辱我。

      老道士从前总说,人生百种苦,但有一点甜。他没和我说那点甜,是百苦之苦,是苦中回甘,就像那晚,我在花树下喝的酒,当我找到那味回甘时,我早已醉此间。齐一风是那点甜。

      齐一风为我打了水擦拭了手与面颊,吹温了红豆粥喂我喝下,当真是温柔好儿郎,可我如何跨过羞辱与戏弄去爱他呢?我想这齐城公府,我约莫是再无法待下去的。好在我还有香玲姐姐他们,过几日我身体好了,我便去医馆寻她们,带着银两去别的城市生活。

      我咳嗽的时候胸骨都在跟着疼,我笑话自己,这明明还是春寒料峭,哪里来的春光烂漫呢。夜里头齐一风守着我的床头,他安安静静地看着书,纸业翻过时的沙沙声叫我头皮有些酥麻,我瞥见那书名叫做《旧时岁录》,是本我读过的,讲九王之乱以前的历史。

      “齐愈安为何杀了骆见黎?”我的嗓音不好听,好像午夜梦回索命的。

      他放下书,摸了摸我额头,“烧退了些。”他将我抱起来半坐着倚着窗栏,用垫子抵着我的腰窝。“我叫他声父亲是装装样子,方便娶你。”

      “一风是我的假名,唤我阿岚吧。”

      这想必又是个新故事了,从前我只感叹人间话本当真迂回婉转曲折离奇,原来这话本荒诞,人间却更是妙肖。

      “你母亲可姓梁?”

      我母亲叫梁莺莺,生下我没多久便撒手人寰。我并不记得她的模样。

      “你母亲叫梁鸳,齐城公府佛堂里的那位。”

      什么?我皱眉,“那齐愈安?”

      “他不是你父亲。”齐岚摇摇头,“许文忠是你的亲生父亲。不过是强抢了你的母亲。”

      “那为何这么多年,齐愈安才回来报仇。”齐愈安恨我一点也不奇怪了,我是仇人占了他心爱人的身子生下的脏种,他能容我活着,许是我生的像母亲,许是名字里带了母亲的字,又或是我早已与那许氏毫无干系了。

      “他原是山野一樵夫,空有力而无寸铁,是我去找他,给了他军队与武器,也叫他保全你。”

      “可你若这么有能耐,为何不自己动手?”

      “我也很忙,忙着自己的事情呢,这在需要的时候吞一座城有何难,何须我亲自操劳。”齐岚拍拍我的脑袋,“我的亓与他的齐不一样,是二字下一个刂。”他见我有些疑惑,便取出纸笔写了亓字,“所以你是亓夫人。”

      我的手攒着那张写着亓字的泾宣,那两横一撇一竖,像是在笑话我。从前那磕磕绊绊的山野日子以为是我被人抛弃在世外的往昔,可回了城里锦衣玉食,我却是真的成了手间棋子,笼中戏雀。

      我是哪夫人,谁女儿,都不重要。我只想回到那山间小屋中去。我得快些好起来。

      “夫人不问问为夫是何许人也?”

      我拧住泪水摇摇头,“你是红尘过客,镜花水月。”

      泪水是被我花好大力气擒住的,因为里头刻着我的心里话——你是我初尝爱恋的人间露,是我抬眸心动的小郎君啊。

      【七】

      日子真的在暖和起来,夜里琉璃窗户上已经没有那层障眼的水汽了,我能看清楚窗外的世界了。我看见齐愈安还是每日出入佛堂,我在想,他为何不杀了我父亲呢?应该是亓岚不让吧。亓岚何许人也呢?我这几日自己总琢磨着,可我不想问他。我知道那么多,也只能继续活在笼子里了。还有什么比因为好奇打开一扇门,门里尽数明枪暗箭,看尽了风景,流尽了血,伤尽了心,也没能迈出门一步。

      我身体在转好,那日亓岚进来,见我哭的很是伤心,便问我“夫人这是作何伤感?”他总是这般关心我,好似算计着要我下山来嫁人,默许齐愈安羞辱我的人不是他。

      “我想锦安城的街坊趣事了,想出门去玩玩瞧瞧。我总是呆在这伤心地儿,闷得慌。我要憋坏了,我会疯的,求求你。”我哄他。

      他替我擦了泪,“可我总归不放心你。”

      我拉住他的手,“叫你的侍从跟着我吧,如此你可放心?”

      亓岚的侍从是皆是武艺之高手,可我有一招。是我前几日在屋子里清点自己的嫁妆,忽地想起那老道士给我了一箱子药,我原是以为都是治风寒伤热或是跌打扭伤,没准还有房中闺秘,谁曾想里层却是曼佗罗花、茉莉花根、草乌 、祖师麻、雪山一枝蒿、蟾酥。实打实的蒙汗药,还这么全,这老头可真是靠谱。他当时说的,人心不可医,我前些日子只悟出了悲情,没想到他还是给我留了一手,医不了人心,药了人身子,一样可以一走了之。

      亓岚见我这样说,便招呼了三个随我一道出门,我打趣道,“哎呀,那我还要带彩雀了吗?”

      他无奈朝我摇摇头,减去了一个,“你还是带着吧,有个丫鬟陪你逛街也有人可与你分享趣事,你就当那两个不存在吧。”

      亓岚扶我起来,给我梳头,头顶挽的十字髻,我左右额角皆有一束发垂至耳下又绕道我的后脑,又挑来了一套黛色的深衣,叫彩雀伺候我更衣,便出去了。

      我同彩雀说,“你想同我一道走吗?”

      “夫人你…”

      “你也可以现在就去和亓岚说。”

      “彩雀不是忘恩负义的人,知道夫人待我好,彩雀在锦安城中已无家人,可彩雀身无武功,也无私钱,会拖累夫人。”

      “你有何想做的?”

      “夫人这是何意?”

      “我带你走,你去别的城过自己的日子,也是好的。”她是雀儿,我也是。雀儿结伴走,总好过再是孤零零。

      “那夫人一个人?”

      “你刚刚不还说自己拖累我?”我逗她,“我去找香玲姐姐她们。”

      我打扮好了,彩雀与我一道出了门,走到正厅南墙那,亓岚站着等我,手里提着一双罗地绣花鞋,“你脚上那双沾着病气,春日里风虽然暖和了,脚还是容易冰凉,你气血又尚未周转开,我叫人在鞋里薄薄衬了一层绒,你换上。”

      他叫人搬来瓷凳,给我换了鞋。我垂眼趁他低头给我换鞋时偷偷看他,他的发丝一缕一缕泛着青色,颜色不是深墨,这样好看的人,对我也好,可我命薄福薄,与他隔了好些算计与错对,我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

      他感觉到了便抬头笑看着我,“夫人可是欢喜?”

      “我不曾称自己是你夫人过,”我轻声说道,“可总归是谢谢你。为我做这些。”我这几日也想过,亓岚到底图我什么,他给齐愈安兵马,是要这锦安城,他之前忙些别的,我猜也是为了他的什么大计,可我有什么呢?彩雀说我好看,可我放眼这锦安城大小名伶,多的是比我风韵与优雅的。许氏他早已掌握,再多的我也没有了。总不是他看上那道观了,那他该去找老道士。

      “夫人对我言谢是见外了。”他还是笑着,我不信他感受不到我对他的狠心,可他总是对我笑着说话,笑着给我念话本,笑着给我染指甲,笑着伺候我这伺候我那。

      我跨出齐城公府大门时,回头看了眼牌匾,齐愈安此时应还是在佛堂陪着我娘,他从始至终要的都是我娘,我在想,娘,你看见了吗,他还守着你。可是我娘故去了,一切早就没有意义了,死了的那个爱恨烟消云散,下一世相遇已是再不相识。活着的那个走不出,被困在佛堂里,满身血污。

      我在街上随便逛了会,春日风过脸总是舒爽,我买了个小鸟儿的玩具,翅膀可以随着风上下翻飞。“初次相见呀。”我对她说。

      我暗示彩雀装作脚疼,便对侍从说去糖水茶楼休息休息,开了二楼的雅间,待凤凰奶上来的时候我便抢先站起来帮着一碗一碗端给那两个侍从,“夫人可别折煞我们!”他们慌忙站起来。

      “我家夫人就是这样随意亲和的人,你们别紧张。”彩雀出声说,叫他们坐下好生喝这个,“夫人赏你们今日辛苦,陪着女子逛街总是无聊,这奶可是城里一顶一的好喝,隔壁城的还赶过来喝呢。”

      于是侍从便规规矩矩地喝完了我方才指甲不小心擦进去蒙汗药要的凤凰奶。这招还是和臭道士学的。我蓄指甲本就是要藏药粉,亓岚给我染的牡丹红正好没叫侍从看出端倪来。

      侍从不过半刻钟就睡昏过去,我同彩雀儿从背面窗户翻了下去,我可是群玉山爬树高手,彩雀儿人比我还小还轻,我带着她一块儿爬下来,便用白纱斗笠遮了脸,紧着步子赶去了懿玲医馆。

      彩雀儿替我推开医馆的门,扑面而来一阵血腥,这味道我原是不熟悉的,可那日在风里坐了一夜闻了一夜,我直觉楼上发生了事情,提着裙子就往楼上跑,绣花鞋趟着血滴落的木头台阶,声音黏腻恶心。我的心早就慌作一团了,可我只能跑上去看了才知道,我心中狂喊着万事顺遂,才跑进里间,见如玲姐姐被三把直剑插在门廊板子上,我登时腿软跪在地上,“不会的,不会…不是…不是的……”她胸口没了起伏,眼睛直勾勾看着前面,衣衫卸了半幅,我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

      “啊——”彩雀脚步子慢我,赶来时失声大叫了起来,“夫人…夫人我们…我们…”

      我好不容易分出最后一点力气心下想着我得去找到香玲姐姐和其他姐姐,半爬半跪走,浣花锦做的外衣已经擦烂露出了里头的底线,沁了黑血,染了云雾绡。我爬到门里去,见香玲姐姐倒在榻上,边上竟卧着半幅伊玲姐姐的身子,我已做不出任何反应了,半张着嘴巴发不出声响,像濒死的鱼儿离了水,“鸳…儿…是你…吗…鸳…”

      “姐姐!姐姐!”香玲姐姐在喊我!我忙得爬去扶住榻,撑起来要去抱她,可我腿疼的厉害,我碰着她的肩膀,滑倒了两次,我挣扎着要再扶她,她拉着我的手,“别…费力…气啦,我活…不了…了,红豆…红豆…手钏…在吗”

      “在的,在的,姐姐,姐姐!是谁杀的你们啊!是谁啊!你告诉我是谁啊!”我瞧她的眼睛在慢慢闭上,别闭上,别闭上,再看看我,看看我,我带着手钏呢,我一辈子都不摘下来,香玲姐姐别丢下我,我们一块儿从山上下来的,我们一块儿回山上去好不好?那还有你藏的好酒,还有臭道士要轻薄你,还有那个傻乎乎扫地的小道士给你带初春的早海棠,你是群玉山顶好看的美人儿…

      “别丢…了,别丢了!小…鸳儿,有…有喜欢…的人…该长…长大了…长大…了,要走的…远远…小鸳儿,别怕,姐姐们…看着。”

      “香玲姐姐!香玲姐姐!香玲姐姐!姐姐…姐姐!”我扑在她身上,生命走的时候,就像蝴蝶离了花蕊,燕子离了巢穴,只轻轻一点,便如烟般飘走,再没了半点痕迹。半支的木窗外有三只黄鹂飞过,留下三两声啼叫,天空再没鸟儿的痕迹。

      “姐…姐…”我瘫坐在一地血水里,眼前再没了光景,只觉得隐约是来了人,仿佛有亓岚的声音,也有彩雀儿的声音,我应该还是叫人抬也好搬也罢,总归是弄回了府里。

      【八】

      再睁开眼时,好似我没有出过府,还是那旧藻井,悬在床的上方。

      “夫人可算醒了!”是彩雀儿的声音,她眼睛熬得通红,该是连日连夜在照顾我。

      “我睡了多久?”嗓子是干哑的,好似那场风寒未愈,我做了个恐怖至极的梦。

      “夫人睡了三天了,亓公子找大夫都找来七八回了,前几日都快发疯了。”彩雀给我拿来漱口水,“夫人慢慢漱口。”

      “连齐老爷也担心夫人,叫了群玉山上的道士们在佛堂念了好多经。”

      道士念经?这倒是稀奇——“哪的道士?”

      “群玉山的呀,夫人出了事,找了那么多大夫都没法,老爷说,要不去山上找找道士吧,那位老道长就来了,带了几个徒弟,看了眼说,念点经吧。”

      这老道士葫芦里又卖什么药了?我以后得问个明白。我醒来,脑子也清楚了,我得离开这,这又再多的阴谋算计再多的恩怨纠缠,都与我不再有关。

      姐姐们死了,我在锦安城最后半点牵挂都没了,若说是关联,如今那许氏恐怕是我最后能去的,可我断不会回去了,许氏是盆熄灭了的灰火坑,齐府是在燃烧的火坑,我要找到机会,借着老道士一起回群玉山,我只愿道士还能收留我,若是不留,我便真的只能从望仙台一跃而下,再不往红尘去了。

      “亓岚呢?”

      “亓公子昨日见夫人好转开,那道长打包票夫人定会今日醒来,便匆匆离了府说是有要紧事,今日便赶回来。”

      也好,不在也好,免了离别,再不相见。

      “彩雀,我真的走了,”我蹒跚地下了床,“这一次我带不了你了。”

      “夫人您还走啊!”彩雀的眼泪又出来了,“夫人咱别走了,您还能去哪…”

      “是啊,连你也知道我无处可去了,我还能去哪,我回我的群玉山啦…”我将她额前被汗染湿的头发归到耳后,“你的卖身契在我柜子里,今晚你就走吧,去别的城,我屋里的金银钗饰,铜钱银量,绫罗绸缎,你凡是需要的,都可以拿走,连嫁妆里的地契也是你的了。”

      “夫人您多少带点东西吧…”彩雀儿呜呜咽咽地哭,又不敢发出太大声响,使劲的往里吞声。

      “带不走了,带不走啦!”我叹了口气,“我去找那老道士了。”

      彩雀儿在我身后跪下,我听见她给我叩了头,道了声夫人保重。

      我心下想,彩雀儿祝错了人,该是许鸳保重。玉雀你也保重呀。

      我还未到佛堂,见齐愈安带着那几个道士在廊下等我。我与齐愈安自那日以后便再没说过话,那老道士笑眯眯瞧着我。

      “这是许氏在锦安城所有产权与地契。”他拿着一叠厚厚的文牒,“现在是你的了。”

      “齐愈安,”我望着朝我递来的东西,“我不需要了。我要走了。”

      “走了也拿着,只是归你,店小二照样在经营,用不着你管,这只是该是你的东西,你且收着,不必顾虑。”他面上没什么表情,那老道士还是笑眯眯瞧着我。

      “老头儿,我跟你回去。你不要我,我就寻短见。”

      “嘿你这小丫头现在是明了生死爱恨,学会以死相逼了是吧?”他用拂尘敲我脑袋,我不气不恼地望着他,“应或是不应?”

      “应,应,应。”他笑着说,“你可是旺香火的。”

      是了,我怎么没想到,我以为我看透了,原来还有一处没看破,当年是道士说我要去山上贵养,许氏给了许多金银财宝,亓岚又从山上给我娶回来,怕也是给了不少好处,如今呢我又回山上去,可是请了尊仙回去,他定是觉得来日还能捞到不少好处。可群玉山到底养了我那么大,给了我没有算计与阴谋的好日子。

      “齐愈安,我走了,我娘的坟在城东门外十里地的小山包上,我想迁到群玉山,找处风水好的地儿,你若是要来,和道士说便是,锦安城,她怕是再不想踏入半步了。”

      他看着我,眼波黯了黯,默许地看着我,“许文忠,我杀了他。”

      我以为你早该杀了他。我随着道士上了马车,将我的小包袱搁在腿上,是我来时带着对旧衣服。那沓文牒,我终究收着了,用不上,可这是我该得的,我不会再丢掉任何一样属于我的东西了。

      原来有许多好似属于我的,体己的姐姐们,护我的大人,上云楼间遇到的郎君,是水墨画里没把控好浓淡的墨,初时有着像样轮廓,渐渐晕开散尽,尽一团黑灰,什么模样也瞧不清了。

      “老道士,”我拿脚踢踢他,“你老实说,我是什么命。”

      他眯了眯眼睛,拍拍拂尘,“桃花枝头俏凤凰,朗朗玉山逍遥仙。”他摇头晃脑的念,模样真好笑。

      “你是仗着自己不是出家人,瞎打诳语吧!”我笑了,他也跟着我笑,在扬土逐鞭的乡道上,在疯疯癫癫的红尘里,一个女孩,一群道士,就这样回群玉山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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