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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卷二 ...

  •   【三】

      城里的石板路走轿子十分平稳,可就是行的太慢,我肚子都饿了,这才想着昨儿喝了夜酒再没吃些东西,此时饿得很,便拉拉我左手折坐的香玲姐姐,“香玲姐姐,我好像饿了。”

      “你啊,小丫头片子一个,这时候还饿。”香玲姐姐的脸上一定在笑我了,“你如儿姐姐早想到了,给你备了些你爱的糕点,你只许吃一块。”

      “嗯。”我小口小口躲在盖头下吃起来,我嘴巴上有红水胭脂,吃第一口时我没注意,蹭了好些在桂花糕上,我赶忙撅起我的嘴唇吃第二口,可不能做个大花猫嫁人。

      肚子舒服了又觉得脑袋中,盖头倒是最轻的了,就是这金五银六个钗子叫我的脖子支棱得好苦,我还从没做过一天富家姑娘,直接就是齐城公府夫人,我这越级越的,这不,小脑袋现在只有一个疼字。

      我和钗子对峙了一路,轿子可算落了地。我下轿子时正要去摸香玲姐姐的手,一只白皙好看的手却是力道十足的撑住了我的小手臂,将我扶下了马车。“哎呀,夫人进府,少爷亲自来接,当真是看重夫人啊。”那婆子马上高声喊着:“夫人到!进府!”

      我便被这只手抬了一路。我悬着左手,他的手垫在我的手臂下面,步子听起来是在等我,我也不想这么忸怩啊,叫人等步子多不争气,我以前爬树可是道观里第一名呢!虽然对手是刚进山的小道士,最大的才五岁,而我那时都十岁了。可我这嫁衣实在是叫我迈不开步子,我就只好忸怩地走着,反正大家闺秀应该也是这般步态,我不丢人吧?

      庭间廊里堂上应是宾客满座,我听着人声鼎沸又是回响,我来人间时,这里许多人撵我走,我回人间来,大家又借着我热闹,锦安城今日花团万千,张灯结彩,每一处热闹都刻着我的名字,可没一处热闹真正为了我。

      我的头低了一次,隔着布,对面好像谁都没有。齐城公府的拜堂只拜一下的吗?怎的只有天地,那高堂与夫妻去哪了,可是齐大人看不上我这山野女子,不愿与我拜夫妻?齐大人的父母可还健在?我还没想完这些问题呢,我却被一只有力道的手拉住,这次是捉着我的手腕,肤色也比刚刚那只深。

      夕婆在我身后喊着“送入洞房!”

      这后面的内容我可熟!那老道士书房里有好几本阴阳交合欢好图,姿势我都快会画了。这可怨不得我,道士开荤段子可厉害了,说的都是阴阳五行术语,我可得多学点才能保证他们没法在言语上找我开荤。年轻的道士可爱找我嗑瓜子唠那老道士的阴阳交合图了。

      我被安在床边坐好,秤杆挑了我的盖头,我抬头看着这个齐城公。我就清了清嗓子,喊他:“夫君?”

      他挥挥手示意屋子里的婆婆丫鬟都出去,将盖头叠好还给我,“你这丫头胆子真大,到底是臭道士养大的,当真有趣。”他走去墙边,三叩墙板,倏地墙里开了扇门。臭道士的奇门遁甲我见多了,我还会点皮毛呢,能勉强和臭道士打几个来回。这门还只是个机关,不过设计的很是轻巧,我忍不住看着他。

      “别愣着了,过来吧。”他朝我招招手。

      我就捏着盖头走过去。“你随我来。”他道。他头发大部分还是黑的,不过隐约间也有些花白了,当真是个老头儿,我想,群玉山上的臭道士六十多还发色如墨呢。

      他引我去了见佛堂。他是不是觉得我信道叫他不安,要我改信佛啊。

      “这是我夫人的佛龛。”他眼睛向前,不看我。

      “我这还没死呢…”我话没说完,“啊!你可别杀我!我不想死,要不你贬我做你府上丫鬟吧?留我条命呗。”这台词是我从记忆中读过的话本里捡的,好多主人公靠着这句话捡回一命呢,我也得试试。

      “哈哈哈哈哈哈,谁说老夫要杀你了?”他笑的好大声,一点也不儒雅,比臭道士还狂妄,“我是说,你眼前这佛龛,是我夫人的牌位。”

      “先夫人故去了?”我问他,我这才瞧见上头写着“卿卿夫人梁氏长眠,夫君齐郎永生思念”好生肉麻。

      “你刚刚拜堂,只拜了天地,天地认你做我齐家人,不是我齐愈安的妻子,我方才坐在高堂的位置没下来,一屋子宾客皆是瞧见的,往后你若再嫁人,也是可以的。齐家可以做你娘家。”

      “齐老爷可有什么要我做的?”我听的明白,这番替我筹谋到位,定是要我做些什么了。

      “小丫头倒是真聪明,”他看着我,比我高出好些吧,身材也很是魁梧。面相是关老爷那卦的,留着胡须,穿着玄色锦缎袄子,银靴子锃亮。“你父亲卖你与我,是为了日后好依旧做他的锦安首富,我要他女儿是叫他安心的继续做好这个纨绔首富。锦安城大小商铺如常,百姓继续同那骆老头在时一样安生,如此常态得以继续,这是我要的。”

      他示意我跟着他,“你且做好你的夫人位置就行,我会吩咐下去,你是齐夫人,吃穿用度都是夫人规制,行为处事你可按着你自己舒服的方式来,齐氏从武,没什么礼数。你莫要在我眼皮子底下与你母家再有瓜葛。”

      “可你也知道我是许家的便宜女儿,你就不怕我爹彻底不要我了,你可就没了胜算。”我听明白了意思,但觉得他好像有点儿蠢。

      “丫头,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用处。”他叫我在餐桌前坐下,“吃吧,你丫鬟刚刚进洞房前还特意和我说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叫我别着急先喂你点别的。哈哈哈哈,你这陪嫁丫鬟当真是稀奇,不知道的还以为群玉道观改开窑子了,拿风尘女子给你当陪嫁。”

      “不许你说香玲姐姐她们!”我气的把手里的茶杯往桌上一按,闷闷地发出了一声撞击。

      “嗯,看来这脾气不小。”齐愈安只是点了点头,没生气,没道歉,也没继续说下去。

      “刚刚接我下轿的,可是你儿子?”

      “嗯。犬子,齐一风。”

      “这名字挺简单的。”我心下想这蛮夫子给这样细皮嫩肉的儿子起这样一个粗糙的名字。
      “你杀了骆城主?”

      “那是权利的斗争,小姑娘家家莫要问,莫要究,来日仇怨与杀伐,我绝不伤你,也会叫人护你,你可信?”

      “我信你前半句,”我吃了个蟹粉小笼,“后半句我自己掂量吧。”我挥挥手,筷子也在我手里跟着挥动,有两滴醋不小心溅到了他胡须上,我特想笑,可嘴里裹着包子呢,于是最后就发出了噗嗤噗嗤的闷笑。

      齐愈安好像也没生我的气,他看着我,我觉得那个眼神,我好像在老道士的眼瞳里品到过。难不成他其实心里嫌弃我?我又不敢多笑了。

      齐城公府的饭菜可比那破道观好吃太多了,我足足吃了两人份,还不小心打了个嗝。因为这确实是我十六年来,吃的最好的一顿了。嫁人其实也还不错。

      一番开诚布公,夜里我一个人睡在划给我的西厢房正寝里,我同香玲姐姐说起那老头和我做的交易,她说我命好,如此轻松的夫人可是我的好福气。

      第二日的新妇斟茶,第三日的回门,都不需要我做礼数,我点了点头,成了锦安城城主夫人,秋日渐浓,趁着初霜还未打,我喊婆子来给我做了件水仙纹的彩地宋锦披风边角绣了好些蝙蝠和葫芦,内里是可以加一层貂绒的,不过现在白日里还算是秋爽怡人,貂绒等再过半月加吧。这披风长长拖到我脚踝,很是气派暖和。

      许是那齐老头见我在府里日渐熟络,大小暗门都门清了,连中庭的假山都爬起来了。便叫我去街上溜达溜达。

      “做夫人也能上街玩?”我圆着眼睛问他。后半句没敢说,你这是放虎归山啊!我群玉山小霸王出街,那可不得把锦安城的石板路都踩碎三百块呀。

      他又笑了,“做夫人不是坐牢,我们齐城公府难道是监狱吗?”

      底下的人都不出声。是了,好像这位齐大人很有威慑,下人总是极怕他的,可我不怕啊,这老头子人还不错,至少目前的我觉得。

      “多谢老爷!”我福福身,这福身还是香玲姐姐教我的,要不我前几日有回抱拳谢他给香玲姐姐撞见,我同他还是那番称兄道弟的状态。

      不过他大概没怎么在意我是福身还是抱拳地去谢他。

      我在纱裙里穿了宋裤上了街,如此就算我大摇大摆的走也无妨。不过香玲姐姐劝我多少还是收着点步子,像臭道士那样走路,确实不雅。锦安城的富家小姐走起路来可真好看,头钗纹丝不动只留步摇最末的流苏发出察察的声响,云步而过裙如止水,见了我微微福身,同我说一声“齐夫人安。”

      我头回逛城里的街,很是新鲜,囊中阔绰,看着什么都想买,于是跟着我的小丫鬟很快就拿不下了。她抱着风车,泥人儿,糖饼,纸鸢,“夫人,我们要不去店里歇个脚,我叫小二传个话回府,多喊些婢子过来给您拿东西。”

      “不用不用不用,”我一一拿过他手里的东西,“这纸鸢你留着那回府去,改天要是我惹那老头生气了,我在府里还有个玩具打发时间。”我见街上来往许多孩童,便把风车泥人儿与糖饼送与孩子了,“这玩意我玩一玩也就厌了,送人正好,你家齐城公才杀了那骆老头儿,我替他拾点民心。”

      那小丫头欲言又止。

      我猜她是想说,大多数老百姓还不知道齐夫人长什么样子,只有那几个大家闺秀因着我同齐老头成亲后由父母带来府上给我请安才见过我。

      “不过我们确实该去个酒肉铺子歇歇脚。”我今日穿的是软底湖草纹绸靴子,走石板路多了还是有些疼,赶巧肚子也饿了,我想吃吃锦安的五色饺,我听小道士说要去醉仙楼吃,那里的五色饺最是正宗。

      “二位,楼上有雅间,我叫小二给您看茶。”这跑堂的一看就是个识人精儿,定是见我穿着考究又有随身丫鬟,要给我们好好敲上一笔。“不必了,我大堂挑出清净地儿坐坐,我只点粉五色饺,你这可还有别的推荐?”

      “咱们店里还有玉露春,乃是上品佳酿,配您这样尊贵的身份正是合适,这酒夫人小姐都爱点,不烈却浓香,很是甜美。”这吹嘘的手段要是去群玉道观,估计我年少时的伙食还能再改善改善。

      “酒就不了,那就一份五色饺,一份琥珀粥吧。”我又问我那丫鬟,“你吃什么?”

      她慌忙摆手,“夫人,我不能与您一起吃的,能坐您身边已经折煞我了。”

      “你跟着我,谁是规矩?”

      “夫人您。”她低头说。

      “粥我喝不完,你与我一道喝吧。”我转过去对着店小二说,“我再加一份香酥小丸子,你记得给我两副碗筷。”

      等菜的时候怪无聊的,我还不知道城里的菜馆子吃饭要等那么久,从前我去不言堂吃东西都是乘在一个一个的汤盆里,要吃什么自己拿便是了。于是百无聊赖的时候人的五感变得特别通达,比如此时我的耳朵就听见边上那桌几个小姐在轻声议论我。

      这几位恐是家里头那位老头子不够格,没能见上我一面。只当我是寻常富商小吏家的妾室,因此议论时话语声也不收,拿帕子遮着嘴轻笑着。

      “这是哪家夫人啊?出门就带一个丫鬟。”

      “哎,我看她衣服金贵的很,说不定呀是硬抢了不得宠的正室的!”

      “哎,我不觉得她得宠,什么人会和丫头一起吃饭呀,那可不就是不得宠的主仆情深嘛!”

      “说不定呀是从前家里的陪嫁没舍得穿,没准还是母家亲娘留给她的!”

      听到这我就很能忍了,说说我也没什么,我一个山上长大的小孩,礼数不懂,姿态不优,出言无状我自己都见怪不怪,可指着我中伤我身边的人,更甚至带出我的母亲,这是大家闺秀的嘴巴里该吐出来的污言秽语吗?

      我便起了身,小丫鬟像是在用眼神劝我别去惹事。可我脑子一转,心下寻思这锦安城都是府上那老头的,我不大不小一个锦安城齐夫人,横着走也只有那老头能拦我。何况他只叫我别与许氏那锅老鼠屎往来,又没叫我束手束脚做个雅正夫人。

      我便走过去拿起桌上的茶水朝方才那个嘴里有茅厕脏了我娘清誉的小姐泼了过去。“洗洗你的嘴巴!”我很生气,从前臭道士练功不小心踩坏了我的雪人我也没这么生气。我头一次知道比算计更让我厌恶的是无端嚼舌抹黑。那是一种只能用粗俗的暴力回击的恶心。

      “你算什么东西,敢泼我堂堂林氏嫡女一身?!”对方的嗓门好大好尖,堂间一席红尘客皆是回头看来。

      那店小二也正端着我的五色饺来呢,“夫人,您大人有大量,咱们和气生财!”

      我为这有眼力见儿的小二感到欣慰,这聪明劲儿他不日一定能当上堂总管,我心里这样评价。

      “你看看清楚,咱们这一桌坐的可都是谁!”边上那个看小二都帮我,自是气不过,我其实可想等她们自报家门,也免去我日后一个一个过问。“王氏、胡氏、林氏、蔡氏,哪一个是你醉仙楼得罪得起的?!”

      不至于吧,这醉仙楼我记得还是许氏产业呢,怎的许氏没落了?

      “是小的没有眼力见,不知是许大人朋友家的小姐们,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今儿个酒水饭菜全免,小店还送小姐们一人一盏琼莱甘露做赔罪。”那小二点头哈腰,悄悄拉了拉我的衣摆,应是暗示我该离开了。

      我想着也行吧,反正气也出了,富家小姐也是有读书与不读书的,这几位见识短,我也懒得一般见识。便欲转身离去,岂料那林氏女一把扯住我的纱裙,险些叫我绊倒。我登时回身将她横踹了下来,我虽是真真切切的三脚猫功夫,但这几个疲软无力空有手劲的小姐,当真是我脚下软泥。

      那林氏小姐疼的泪水直流,哦,看来那老麽麽当真受不起梨花带雨四个字,我才来锦安城里几天,又有人在我面前哭的这般生动深情了。

      “这林氏、蔡氏、王氏、胡氏不可得罪,那齐氏可以得罪吗?”我倒不严肃,只觉得拿出门楣压人的做派我第一回干呢,还有些新鲜。

      边上的王氏小姐上前扶起林氏,当真一个姐妹情深,愤愤然冲我道,“这锦安城何来齐氏?!你这女人是从别个地方来的吧?这锦安城许氏第一,我们四个乃是许氏至亲挚友家的嫡女,你这妇人是还不知今夕何夕吗?!”

      我眼角差点就没憋住笑,从前在山上老头子都是一口一个丫头丫头的叫我,如今年纪相仿的女孩儿突然唤我作妇人,平白长了一辈分,她虽是想用年纪嘲笑我,可我心里还有些爽快。

      “不知今夕何夕?”我走过去拔下王家小姐的钗头,她跳起来要抢回,我便一把将钗子丢出了窗外,掉在外头石板路上,脆脆的一声,断作两截。她扬起手就是要给我一巴掌,我抬起一脚就是往她肚子上踹,女人打架,巴掌头发裙子,当真无趣。

      “我以为你们都知道城主现在改姓齐了。”我在想这老头这么不叫人记吗?城主都杀了怎么名号这般不响亮。我在桌子上留了锭银子,“我那桌和这桌的钱都归我出了。”

      后头的对话我走了就没在听,左不过是姊妹四人同仇敌忾一番,再各自整理好衣衫回家一阵哭诉罢了。

      不过第二日我便很快又看见她们了。只不过这次是跪在庭间。右脸也一起肿了,眼眶也一起红了。四位大人哆哆嗦嗦的站着,齐愈安坐在屏风前的紫檀木椅子上,正堂里东边放着一人高的将军瓶,西边我站着的位置是面垂花琉璃镜,我看一时气氛尴尬,庭间一片抽噎呜呜有些吵杂,便开口打破了宁静:“我想来也是昨儿的事情四位大人来替女儿道歉,我昨儿自己动手解决了,倒也不必过多教训。”我是想着女人间的无聊碎嘴,我自己收拾收拾也无伤大雅,改天去我娘坟头磕头认错也就差不多了。

      “来宝,”齐愈安转着羊脂玉扳指,“取听指落来。”

      那四个老头应声跪下,你争我赶地惊呼“城主大人饶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是奴才教女无方,回头一定严加管教,再不出门叫夫人撞见啊!”

      听指落是什么我还没见过呢,我有些新奇地看着端上来的,只见是个铁疙瘩,好似两刃柳叶,不过闪着寒光。四位大人似乎怕的很。我琢磨着,听指落,莫不是用来断手指的!

      我想出生地阻止,这可是要见了血的事情啊,小女子嘴碎罢了,父亲就算是子不教父之过尚不必如此遭罪吧?可齐愈安示意来财将我带去屏风后头,我又是初来乍到不敢蹬鼻子上脸,何况齐愈安在替我出气,我又更不好说什么,可大小也是人手指啊,我觉得我的手指都好痛,不由得捏紧了衣襟。“大人自有判断,”来财在屏风后与我轻声说道,“夫人不知,大人是人送外号‘活阎王’的,这点罪当真只是小惩大戒了。”这还小惩大戒吗?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嫁了个活阎王我是当他是个慈善老头儿呢!

      我脑海里一团思绪乱做麻,到确实没注意到堂前的惨叫凄厉,等来财带我出去时,地上的血迹被擦拭干净,四位大人面色苍白牙关紧闭,那林氏王氏胡氏蔡氏小姐扶着自己父亲更是仓措无主。

      “这骆老头的手下越发叫这锦安城没规矩了!”齐愈安厉声道。“都滚回去,以后看见夫人给我绕道走!”

      他起身拍拍我的肩膀,“回屋里去吧,我叫人寻了些稀奇话本小说,你可爱看?”便再不管那四对可怜又可恨的父女了。

      我回这锦安城,头次见到踩到脸上欺负我的人,头次见到沾了血也护了我的人。不过我心下还是觉着,我可得收敛收敛我的野丫头脾气了,叫人见血我总还是有些介意不去的。

      【四】

      齐老头这番一折腾,我在锦安城里是可以彻底横着走了。不过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夜里雾浓,琉璃玻璃上漂亮的雕花都给水汽密密地攀附着,我的指腹轻轻划过玻璃,凹凸不平的花纹粗粗的碰撞着我的肌肤,冰冷冷的水汽顺着我的手掌偷偷掉进袖管里。

      我如今起居都是府里的丫头麽麽照顾着,香玲姐姐她们去城里寻合适的医馆去了。我同齐老头说我的姐姐们确实不是丫鬟,是个落魄老爷家的三五家眷,道观收留了,她们想在锦安城里好营生。齐愈安没说什么,只允了她们自由出入,但是得有一二随从跟随报备,若是日后寻得了好去处,便把卖身契拿了走,再与齐城公府无关系。这是最好的了,我想。

      老婆子给我送来加了貂绒的披风,可是我又觉得冬日里的披风艳丽些好看,瞧着叫人觉着暖和,又叫人绣了两朵牡丹在肩头。脖颈儿还加了好厚一圈狐狸毛。做夫人也有夫人的好,用料考究不计成本,我开口要什么便是什么了。

      我那日去城东的戏院里听曲儿来着,我这新披风很是暖和,赶巧这戏院新到了炭火,见我来了马上点了双倍的量,叫我一个热呀,我就下巴抵着左颈窝垂着头睡去了。等我醒来发现他们居然在演哑剧!我赶忙要去问小二这是什么新剧,我错过了好多呢。谁知那小二见我醒了跑的那叫一个慌张,赶忙上我跟前道,“夫人,小的不知这戏这样无聊惹的夫人都困去,可是别的客人花了票钱,咱们又不好叨扰夫人,便改作哑剧了。夫人醒了,小的叫他们再唱出声来?”

      我惊的下巴险些没收住,那四根手指断的可真是太有成效了。可这也不是我该做莲心菩萨关心的事情了,齐愈安八成也是借着我的名号杀鸡儆猴罢了。我只盼我身边的人都好。

      不过我回头还是叫人给我新作了件玄色的披风,只用银线绣了蝴蝶,里头是银色的狐狸毛,比之前那件轻减了不少。

      除夕那天晚上我和齐愈安坐着守岁,仆人都散去了,气氛就变得忸怩。我低着头在想白日里我上街去闲逛,看见一个老父亲牵着自己女儿的手,小女孩说要吃馄饨,这父亲就摸索了半天,好像是没凑出个整银来,吃不下了,小女孩眼泪花花。我就顺手点了两碗给他们,那老父亲看我很是感激,他又转向他的小女儿,这次笑的更好看些,眼角皱纹也开了。

      我突然抬头,我就大喊“爹!”

      齐愈安眉头都要拧到发尖儿了,可把我笑坏了。“疯丫头你胡喊什么!”

      “我想了想,”我觉得那碗馄饨叫我好像看明白从前齐愈安看我的眼神了,“你是拿我当小女儿护着。”我就这么断言了。反正说错了我也挨不了打。

      “你缘何如此说?”他也没反驳,就这样看着我。

      “那你为何只叫我拜了天地,还要占着高堂的位置?”

      他笑了起来,“聪明的姑娘啊…”

      “可你为何不叫我爹直接将我过继给你呢?娶我多此一举。”

      “过继?那样一点威慑力都没有,你那臭爹没准还蹬鼻子上脸叫我多让着你。”

      “可你却是很护着我。”我小声说。

      老头又不说话了,城里人就是这样,好像人心很金贵,不舍得多吐露一番。他一个人走到他先夫人的佛堂去,应该又去写信了吧,改天我定要去偷看一番。

      “那我以后偷偷喊你爹,可以吗!”我就对着里间喊。

      他好像轻轻嗯了我一声。外头放起鞭炮来了,噼里啪啦我的耳朵就跟着出去了。我蹲在雪地里看爆竹飞上天,我在想这齐老头当真是奇怪的,莫不是他想给自己儿子娶媳妇?所以定了我,那拜高堂和拜夫妻可是留给他儿子的?

      这样一想倒也是说得通了。那日扶我下轿的手,倒是长得很好看的,没准人也好看。可是齐愈安一点儿也不好看,哎呀,这下怎么办。

      我赶忙抓了把雪往自己脸上一拍,许鸳!你现在胡想什么!我看你就是舒服日子过多了,真当忘了自己是被亲爹卖进来的了吗?!

      可我怨怼我的父亲与许氏,好似已毫无意义了。二道街外的许氏有八十亩宅院,可没有一寸土地上有思念我的人儿,更没有我挂念的旧景物什。许氏在我上山的岁月里派的唯一一个人便是加我下山嫁人的老婆子。我想这些,还是哭了,齐老头尚且对我这般的好,为何这许氏就这样要与我无情无义呢。

      不过我也只消沉了一会,我还是更想知道齐老头到底在佛堂里写了些什么。可齐老头像是不出府一样,总是在佛堂里打坐,晚上休息也是一墙之隔。我觉得我可能得去城里头转转,看看有没有奇人巧匠,能给我支个招。

      【五】

      开春了日头就渐渐暖和起来,我秋日早早的穿上披风那是新鲜,可我先下巴不得能穿的轻便些,这冬日的三绕曲裾叫我迈不开步子,可是开春了我就可以穿儒裙了,为了衬我的浅绯色元宝纹儒裙,我特意定了件杨妃色的薄纱大袖衫,里头穿水石色的金钱线暗纹中衣当真是好看。不过香玲姐姐总笑我,说我是在山上呆傻了,到了城里天天就知道买胭脂水粉仙衣罗裙,像个暴发户家的小姐,不似城公府的夫人。我觉得好像也是这么个理儿,我就问我的丫鬟,这夫人一般都是什么色的衣服呀?

      “夫人,且凭您的喜好来,奴才们也做不了这个主。”

      也是,于是我就只好在柜子里翻来翻去,有套乳色底绣若草繁花的很是精致,上头还点点缀缀些许桃花粉的蝴蝶,这件总不是破落户了吧!好不容易折腾完了,我便终于又得体又舒适地去街上了。

      开春了就是好,街上东西也多,五道街还新开了一家牛肉面馆子,牛肉粒儿又大又弹,险些坐不下排起队伍来,我走过去的时候赶巧有一桌空,还好不用上演百姓争相让座于城主夫人这样的美谈。确实是好吃,我吃完觉得齐愈安那老头肯定没吃过这好东西,香玲姐姐他们肯定也没闲功夫像我这样天天在大街上晃悠,所以我就让店小二打包了两大份牛肉面一份送去齐城公府一份送去懿玲医馆。

      “小彩雀儿,”这是我那小丫头的名字,她原来叫玉雀,好听是好听的,就是绕口了些,我就给改了,香玲姐姐上回听见了又忍不住嘲笑我,你这道观里的诗词歌赋也没少读呢,怎么就这么不爱附庸风雅咬文浓墨呢?她可不知道我是学多了觉得无趣,还是这市井听戏有趣。
      “小彩雀儿,我吃太饱了,咱们去上云间听会说书先生闲聊吧。”上云间是许氏的茶楼,不过我如今出入自由的很,因为齐夫人姓齐,他许氏还得朝我行礼。可到底是我母家,我觉得这你压我一头我抬你一杠的面子游戏显得做作,何况齐愈安叫我别接触呢,我便只当自己是个寻常喝茶的,总是在临窗中庭二楼的雅间坐着。可是如今撞上初春踏青好时节,雅间都是文人骚客,只有大堂还有些散碎位置,我也没拘束,就挑了个离中庭近些的位置坐下。

      可竹椅还未捂热呢,就见到了两位熟人,正是我那三姨娘与五姨娘。当年这二位可是着急着送我走呢。我在琢磨那四个手指头的故事我这二位姨娘心里定是清楚的,应该是不会再来找我叙旧了。可是我到底是觉得这俩八婆煞风景,就想着换个座。

      “鸳儿!”我听见楼上有人喊我,声音飘过中庭落在我耳边。我寻声抬头,是香玲姐姐和如玲姐姐!早知道姐姐在楼上我也不受这气了!

      我就招呼彩雀儿随我上楼去,她还在那磨磨蹭蹭收拾我临街买的发钿和头花,我没等她自顾自地上楼去了。此时说书先生还未现身,今日开场是出杂耍,是去年没有的样式,倒也新奇,我垫着脚扶着楼梯望着中庭看,那小人被其他两个托起,正要去接飞盘呢,可我好像太靠前了些,脚底一滑,险些要摔倒。

      “小娘子留神脚下。”我的手被拖住了,人也借着稳了。我抬头看去,他高我一台阶,生的好俊俏,漂亮的下颌线,高挺的鼻梁,脸面好白净,唇似蜜桔糖,眉毛也是温温顺顺的,颜色不似那般浓墨,眼珠子也是琥珀色的,我听边上的人好似在喝彩,应是那杂耍的接住了飞盘。

      “小娘子这般看我,莫不是我让小娘子唐突了?”他声音也很好听。

      我忙低头,“我姐姐找我了,多谢公子,告辞!”哎这实在是叫我紧张的很,我头一回遇见这样俊俏模样的男子,又这般的温文尔雅。我佯装淡然地走了几步台阶,那木头台阶吱呀作响的声音此刻胜过满座鼎沸,我又觉得我为何要逃跑呢,赶忙又回了头去,他都快走到门口了,银色的发冠束着一只马尾,银灰色褂子水蓝色暗纹细褶裙,他跨出了门,转身出了我的视野。

      “叫我好等。”香玲姐姐从里间出来,“怎的站在楼梯口发呆?撞上好儿郎了?”

      “姐姐,好像真的撞上了一个。”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追啊!”有个词语叫喜上眉梢,香玲姐姐现在就是这样。

      “哦哦好,我这就去!”我像是得了某种指令,要转身,香玲姐姐一把拽回我,“我糊涂了!你怎的也糊涂了!你可是齐城公夫人!”

      是了!我还是个夫人,我怎的给忘了!

      于是我就被香玲姐姐领着进了雅间,小彩雀儿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在我面前给我斟茶,我脑子里只够装得下那俊俏公子,再也看不进别的什么风景了。

      这碗茶我愣是喝了一个时辰,香玲姐姐和我说了好些话,我都回应了,可是我一句也没记住,约莫过了一刻钟,我仿佛听不见香玲姐姐跟我说话,我慌忙抬了头,我却看见她在哭。

      “姐姐你这是怎么了?”我真是该死!左右也不过是红尘过客一眨眼,我怎会如此没出息。

      “你姐姐与你道别呢。”如玲姐姐叹了口气。

      “为何道别?”医馆不是开的正好,卖身契也还了,如今各位姐姐为何不过好日子,这锦安城虽然不是九城里最大最繁华的,可到底还是安全。

      “咱们找到那位公子了。”香玲姐姐开了口。啊,是之前那个图纸,姐姐们完成了任务,那想必至亲也可得救,如今却是该去团圆了。

      “姐姐莫要哭,等各位姐姐安顿好家人,我们还可一聚呀。”

      我说这话不知为何,香玲姐姐哭的更伤心了,如玲姐姐也一道哭了出来,我就只好收了声,拍拍香玲姐姐的肩膀,又给如玲姐姐递了帕子。

      “是,是,过不了多久,等咱安顿好,再回锦安城相聚。”香玲姐姐抹去了泪,轻轻地抱了抱我。

      我见天色不早,两位姐姐又哭得有些面肿,我叫小二取了面纱来,叫她们带上。香玲姐姐临走时给了我一串红豆手钏,她与我说,“鸳儿,当你有喜欢的人,你就长大了。”

      “姐姐也有喜欢的人吗?”

      她点点头,很肯定的告诉我,“有。”

      我回家的路上马车摇摇晃晃的,换做往常我早就反胃的难受了,可我现在没工夫难受,我好像比晕轿子更难受,我在想,那扶了我一把的倜傥书生,可是我喜欢的人?若是香玲姐姐问我,“你喜欢他吗?”我会有方才姐姐那般坚定的眼神说“是”吗?

      “夫人,到了。”

      我心里满是迷茫呢,我见齐愈安从佛堂里出来正与我相遇。

      “爹,”我挥挥手叫他坐下,“我好像要红杏出墙了。”

      “哦?”他好像对我这个说法很新奇,“哪家公子这么优秀?看来这下该砍头了。”

      我圆了眼睛瞪他,“你不是说,只拜了天地不是夫妻吗!那我为何不能喜欢他人。”

      “这确实,可你冠着齐夫人的名号,我也得先修了你,或是你若想嫁人,我还有一儿子,他今日刚回城,还有半柱香的功夫就到,你与他顺手补个二拜,倒也合适。”我觉得他果然是算计好要我嫁他是假,替他儿子娶妻才是真。

      “那你为何不直接叫我父亲将我嫁给你儿子?”我问他。

      “哈哈哈哈哈,那多没意思啊,”他佛身离去,“我得叫大家知道,我玩他女儿,我儿子接着玩。”

      我抄起他方才一口未动的茶水朝他离去的门框丢过去,茶水溅了一地。可我太用力了,薄瓷茶杯先是被我捏碎再掷出去的,我的手上划了好大一道口子,地上血迹融到了茶水里,腥味与茶香一同散开,我低头瞧见我满是血的手,落了好几滴在衣服上,脏了桃花蝴蝶,像蝴蝶被隐在牡丹花瓣后面。

      我跌坐在椅子上,拿没血的那只手擦擦眼泪,可是怎么擦也管不住泪水一个劲的流。为什么要这样,叫外人的口舌中伤我,暗地里却要对我好,多荒唐!

      我开始想那野山头上的臭道士了,他们也爱欺负我,有时候是用那机甲人去勾我晾晒的衣服,有时候爱骗我是糖其实涂了许多芥辣,我那时候觉得山上的臭道士就爱欺负我,可是那样简简单单的欺负,是可以用道黄符纸丢过去一声爆就可以解气的。那老道士和我说,黄符镇鬼神,人心不可医。我原以为回城里只道是来人间一顿快活潇洒,却不知道这人心叵测好叫人难受。

      我一个人在堂间坐了好久,抽抽噎噎的,期间忘了自己右手浑是血,摸了好几回脸,我回过神来,觉得血腥味好浓时才发觉。夜里头霜寒起来了,水汽好凉,血迹在我巴掌和手上干涸起来也是凉的,我好后悔今天着急穿什么春装呢,我以为日子好了,可冬天一直没过去呢。

      起风了,穿堂过来吹的我脸颊生疼,我得站起来,我想回房间,可这真的还是我能安睡的家吗,我就像个山里来的小傻子,一点儿人间疾苦也不懂,如今开心的被插了一身剑,像个小刺猬。

      可我坐着哭了太久了,脚又麻又软,才站起来,眼前一抹黑,膝盖一软又跌回去,手被扶住了,我凶地甩开。“小娘子还因我下晌的无礼而生气?”

      是这好听的声音!我欢喜的睁开眼睛,真是下午茶楼上那位公子。我霎时又哭了起来,偏生我爱慕了位柔弱书生,皮肤白净,体量纤纤,若我当真能叫他挂怀,可他未必能敌的过那齐老头!可我又在想什么呢,只不过第二次见,从哪里来的挂怀,从哪里来的为我。可他为何此时在此处?

      “小娘子不说话,我当你还是生气了。”他冲我笑着,朝下人摆手说,“去取药箱来。”

      我才记得我这手与血不是给气的是给伤的,是破了皮,要消毒的。

      他擦的极细致,尽量不弄疼我,其实我想和他说,我现在已经感觉不到疼了。他吹吹我的伤口,与我说“怎么这么调皮?为什么去玩茶盏呢?”

      我想开口说我被人欺负了,欺负的狠了。可我正欲开口,那老头子进来,他起身喊了声,“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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