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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卷一 ...

  •   【一】

      我出生的时候大家总是说我命不好,应该就是那老道士起的头:命里带水,桃花曲折。若是别家女孩儿倒也无所谓,就是挑人需擦亮眼睛罢了。可身为大户人家唯一的女儿,说是有碍家运。

      我后来觉得是我的姨娘害我才这样说的,你瞧,我这不是好好的活在群玉山上嘛。可我顶上都是哥哥,依稀记得下头还有个弟弟,为何偏生针对我一个女孩儿,或许真该是我命不好吧。

      他们都说群玉山是西王母的住处,我爹也是这么深以为然的,就遣我来这沾沾仙气,山头有个道观,就是以那老道士为首,一群男人扎堆修道的地方,他们成天不是喝茶讲道,就是拿着八卦图在那比划来比划去,晚上也不睡觉,总是三五成群对着天空指指点点。

      江山不点,点天干什么,西王母在上面被点的也不舒服吧?难怪他们总是悟不出什么来。

      可是我爹是锦安城首府,道观不敢拿我爹的办法,就许我在群玉山随意吃住,给我安排了单独的屋子,衣裳也都是像模像样的。不知道是我爹差人送来的,还是这道观香火旺得离谱,所以油水多。

      我小时候最喜欢抓老道士头发,后来他胡子越来越长了,我又爱去抓他的胡子。他一脸小哈哈的看着我,跟我说,“小女子,缘何镜中窥不破,缘何月下错琼莱?”

      不知道这老道士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我约莫十一岁那会儿道观里来了许多歌舞伎,说是从山那边逃难来的,好像还是有权有势大户人家的内府歌舞伎,带着许多金银财宝,说可以全数奉与道馆,只求给个住处以庇佑。道士可没这个情趣,可是人都来了,都是柔弱女子,我看着新奇,大手一挥,“来我这吧,我也是女子,和我住不麻烦各位姐姐吧。”

      后来姐姐们在我屋里住下了,才和我说,是他们的老爷得了秘密叫人知道,杀人灭口了。可秘密还是叫他们给带出来了,说要带去给位公子,说这位公子叫兀山先生。

      我就问姐姐,“这秘密是什么呀?”

      “老爷也莫与我们说,只叫我们务必到锦安城去耐心等待,”香玲姐姐拿出了那图纸,是个地图,画的古怪稀奇,我猜呀估计就是谁家的密室之类的。

      “姐姐你们是不是会武功呀。”我猜,她们也定不是什么歌舞伎。

      “小丫头太过聪明是不好,”香玲笑着看我,“我与诸位姐妹聪明过人又武艺高强,却到底成了他人棋子。一辈子都得守着使命安生。”

      “姐姐也可不做呀,一把火烧了这图纸,放手逍遥去,这天下也照样纷扰。”

      “我们的家人与牵挂都在那位眉上有红痣的公子那,咱们其实都是拿命去换的。”香玲不说话了,她的耳垂上有个合欢花烙,真真好看。

      香玲姐姐得等好些日子,等裕阳城主的杀手寻遍锦安,寻到远处些的城后,再下锦安。于是好几个月她们都在我的院里,有的教我些诗书,有的教我下棋与作画,香玲姐姐的琴弹的可好,可我总是学不太会,为此还和自己发了脾气。

      我在的这片天下,没了国主,九王乱,弑父而分立,天下再不归一,于是过了些年岁,许多城池都各自为政了。锦安城的城主与我父亲是同岁的,关系也是顶好,所以我父亲才能当成首富,就他做生意那个破脑子,我觉得我也能当首富了。

      可是我十六岁那年,家里差了人来,三跪九叩的在我面前,“小姐,家里出事了。”

      “我这破命可是老老实实呆在观里,可没有殃及家人。”我小声嘟囔。

      “小姐说的哪里话,正是要…要小姐…回去救救…救救许府上下啊!”那老麽麽哭起来。

      “你且有话慢慢说吧。”我眉头都要皱起来了,我在道观里长大的,最多是老男人和我拐弯抹角地说两句奇门遁甲,头一次见人这样哭起来,虽说梨花带雨这个词不能形容老妇人,但是这麽麽哭得声泪俱下,看得我这的姐姐们都面露动容。

      “老爷与齐大人打赌打输了,说是要不就赔上全部家当,要不就赔女儿。”老麽麽这句倒是不带喘地全说完了。

      “卖女儿三个字说的干脆点。”香玲听不下去,提那麽麽总结道。

      “齐大人是何人?”我问。

      “哎呀,小姐多年不在城里,骆城主不知怎么,叫人一夜间满门皆灭,老爷没了倚仗,生意渐渐开始亏损,新来的城主便与他打赌,老爷不会这些算计,自然是一个输。”

      我的蠢爹,自然是输,从前他赚钱,也是骆城主罩着罢了。

      “我不嫁会如何呢?”我淡淡问,可心里其实挺难过的。我虽然几乎是没有家的记忆,可总是明白血缘宗亲,到底是天地间与我唯一沾亲带故的,香玲姐姐她们尚且会为了家人拼死拼活,我的爹,却因为舍不得府邸,舍不得宅院,舍不得我的四五姨娘,舍不得锦安城里的琳琅店面,叫我去嫁个压榨他的老头儿。

      “齐大人给的嫁妆那叫一个丰厚…三姨娘说看起来也不会亏待了小姐。”老麽麽有继续哭哭起来。

      哦,一点余地都不给我留了。
      我又问他,“这回这位齐大人,可又与我爹一般岁数?”

      “这,奴家也不清楚啊…”

      她说不清楚,那就八成是个糟老头,或是个活阎王了。我是料到那骆城主当不久的,不过不是我自己聪明地算出来的,是老道士告诉我的。他许是要嘲笑我这富人家女儿当的无趣又倒霉,说我爹是个笨脑袋,跟着骆城主才有肉吃,那骆城主又是个狼狈为奸的,惹地周围的城主都厌恶他。

      我猜,这齐大人,大概是个替天行道的。

      “香玲姐姐你们可差不多是要去锦安城找人了?”我想姐姐们不好开扣,我便先提了。其实我也需要她们,武艺高强好保护我,出了群玉山,我便是自己一条命了。

      “我同姐妹们,正好一道与你去,互相也可有照应。”

      “你们且做我的陪嫁丫鬟,数量可少报几个,这样也灵活些。”

      香玲姐姐自是同意。

      【二】

      我把我的行囊都打点完了,虽然我在这长到十六岁,也是不长不短的十年,可东西也是一个箱子能收拾的过来的,于是还剩半盏灯的到子夜。长夜里,我想做些事情打发。

      “姐姐,”我见香玲在缝一个鹦鹉络子,我猜是给我的礼物,但我不问她,“我听老道士说,西王母宴请众仙,众仙都爱喝她殿里头的仙露琼浆,喝完法力可长五百岁。老道士说,人间也有这仙露琼浆,喝完可做仙子飘飘然,可去蓬莱遨游,可往瀛洲徜徉。”

      “哈哈哈,”香玲笑起来比我好看,“你可惯听那老道士唬你,那分明是他偷偷贪杯,还给那羊汤酒水起这美名儿!”

      “姐姐说的酒,可是那老道士藏在自己书房里的?”我小时爱乱藏,有一次偷偷进了他的书房,见到好几个旧坛子,用泥水封住,臭臭的,也不知道是什么。

      “大约是你说的那几样了。”

      “姐姐可喝过?”

      “那是自然,你明儿就出嫁了,虽然嫁的不好,呸呸呸!”香玲姐姐轻轻打了打自己的嘴巴,“既然往后是大人了,姐姐请你喝点也无妨。”

      香玲姐姐居然藏了酒,还是在我的偏房里,我怎的都不知道!

      “你且尝尝?”香玲姐姐给我筛了一碗。

      “我听那老道士怎么唱的来着,‘月下摆酒宴,酒冷人未到。只待仙人来,与我笑人间。’姐姐,咱们也去月下等仙人?”我的脸垂着望着酒里,屋子里没有暖炉,酒不热,冷冰冰的是一潭死水,里面有张我的脸。

      “你这丫头怪会找事的,自己去月下会你的仙人去,”香玲姐姐继续缝那个鹦鹉络,“小心那仙人贪看你美色,要做你情郎!”

      我勿自端着酒盏去了园间,可我这破院子随了我,半点不精致,没有桌椅,也不见花树。月光孤孤独独得落在地上,白晃晃有些可怜。我又折回屋子,把酒盏放下,找了个不漏底的花瓶,尽数倒了些酒去,提着那高肩短颈花瓶,踩着月光去了清慧雅园。

      那可是不多得的山间雅去,是道观里最漂亮的花园了,四季花树盛开,晨间翠鸟语露浓,午间浮云散日重,傍晚霞光被沉昙,子月当空与夜莲。夜里山上当真是冷,我穿着千鸟菱纹的中衣,里衣是带了金线相思雀的,本是方便早起穿嫁衣的,现下走起路来沙沙作响,但愿没有臭道士路过听见声响抓我个正着。

      夜间广玉兰开的正盛,花瓣落了一桌,石凳好凉,我暖了好一会,才开始品我的酒。这花瓶里还有些土味儿,我明明有些月没用这个花瓶了呀,难道小翠儿没洗干净吗?哦,好像是我自己无聊去洗的,我又毛毛糙糙的。

      我支棱着脑袋咕嘟咕嘟的喝酒,这酒涩涩酸酸,喝进肚子里有些凉,喉咙有些甘甜,就这一处是甘甜的,真有趣,我又猛喝了几口,想要找出其中奥妙。

      可是我的笨脑子一定是随了我那臭爹,才喝了半盅,就开始不听我的指挥,昏昏沉沉地叫我睡去,我失去意识前还迷迷瞪瞪地找蓬莱与瀛洲呢,说好的醉了什么都有,怎么到我这就什么没有只有天旋地转呢。

      后来香玲姐姐来寻我了,她拍醒我,我见身上还批了件暗云纹灰鼠锦面大麾,心下道还是我的香玲姐姐贴心。她抹了抹我被石头桌子压花了的脸,“多大人,头回喝酒不知数的。”

      “都快丑时了,还睡不睡了?再过柱香,你该洗漱扮新妇了。”

      我揉揉眼睛看着她,扮新妇,这三个字真陌生。我才十六,城里的女孩都是十六就要嫁人了吗?我看观里的老头子六十都不成家,八十还在拿扫把比划和树叶打架,山下的人可真是着急,果然常言道天上一天,地下一年。若是城里的岁月都这般白驹过隙,上赶着做这抢那,到底还是呆在山上舒服,岁月似那山间泉,长长久久地细细流,不疾不徐,不慌不忙。

      我突然有些舍不得山上的日子了。

      送我出嫁的马车是寅时在山脚等我,香玲姐姐喊了如玲姐姐和伊玲姐姐做我的陪嫁丫鬟,甚于的八位姐姐且先留在山上我住处,日后我安顿好了,变在城中买间医馆或是药铺,叫姐姐们住在那去。

      我总瞧着香玲姐姐今日很欢喜,她给我梳头,嘴里念着“一梳梳到头,二梳发白头,三梳孙满堂…”我便同她打趣,“姐姐,今儿个谁出嫁呀?”

      “四梳结连理,五梳顺妯娌,六梳福临门,七梳凶祸避,八梳万本利,九梳膳百味,十梳无禁忌。”香玲姐姐不管我,“你懂什么,这梳头歌不可打断,断了婚姻会不幸福的。”

      “可是我嫁与一老翁,哪来的幸福呢?”其实我是想问,幸福又是什么呢。

      “别听人胡说了,万一呀,是一俊俏郎,故意作老翁的呢?”

      “香姐姐定是民间画本瞧多了,”如玲姐姐给我理好钗饰,都是纯金顶好的,从齐城公府里送来,还有那黄花梨箱子里的三层嫁衣,好在全锦安城都心知肚明这许延午是卖女儿,要不然怎么看都是齐国公爱慕我多年功成名就才敢盛重求娶。

      如玲姐姐点了四君子熏我的嫁衣,这熏香老道士可爱点了,香谱上说四君子就是梅兰竹菊,此香以梅作引,兰为中,竹为末,菊为回甘。

      “你点这香熏嫁衣作甚?”香玲姐姐比我懂香,我最多是被那老道士逼着背香谱,可其中奥妙寓意却是不知道。

      “鸢儿此嫁前路未知,我点四君子,想她往后能多遇君子。”如玲姐姐看我的眼圈红着,她虽与我话不多,可也是实打实关心着我,我平日里使坏去山野里玩,回来发现披风破了可还是她给我补的多。

      “哈哈哈哈哈如儿,”香玲笑起来,梳子都拿不稳赶忙放下来,“如儿你是要我们丫头红杏出墙啊哈哈哈哈哈。”

      “我没有这个意思!”如玲姐姐赶忙朝我摆手,“你可别听你香玲姐姐瞎说啊!我是想你能遇见好人,多帮助你。”如玲姐姐回过头去,偷偷擦掉眼泪,她大概是觉得那光线暗瞧不见,其实我看的可清楚了。

      “我们姐妹几个,此生是没机会嫁人了,”香玲姐姐拍拍我的肩,“如今能陪你出嫁,可都欢喜的紧,像是自己亲妹子出嫁。”

      “我不怕遇到坏人,我有姐姐们。”我轻轻说,其实我在安慰她们呢,她们也知道,只能在好时光里替亲近的人多筹谋些,等艰难与峥嵘的时光到了,我们就没有更多的机会如此照顾彼此了。

      “你自然是有我们呀!”伊玲姐姐拿着我的喜鞋进屋,她觉得底一面太硬,内里又不暖和,如今入秋了,我若坐久了脚底必然生凉。喜鞋是对云烟如意水漾红凤缎的,上好的料子,我的布鞋还是臭道士给我做的呢,不过我总爱乱跑乱爬,糙鞋子在我脚上是真真好,这喜鞋在我脚上软的像水,我踩了两脚好不真实。

      趁着天光乍亮,姐姐们给我一层一层套嫁衣,这嫁衣穿着好生麻烦,我走一步都很是费力。里衣牵着膝盖前的马面,龙凤褂压着肩膀,正襟口为了让我的肩膀更薄,可以减了料子,可我总觉得我已经够瘦了呀,为什么还要让我再瘦呀,像片纸一点也不好看,香玲姐姐就前凸后翘好看的紧,我总是希望能和她一样。

      “许小姐,吉时已到,”送嫁的老麽麽还是上次那个梨花带雨的,哦,梨花带雨四个字不能用来形容老妇。罢了,梨花带雨四个字我赠与她罢,今日好坏都是我的大日子,我盼着往后生活没人在我脸前哭来哭去的,再娇媚漂亮的都不要了。

      那老道士带着好多臭道士来送我,给我带了箱药,他也知道那黄符无用,懒得送我了。黄符镇鬼神,人心不可医。“许小姐在山里给我们带来欢乐,我们也会挂怀,”

      我打断他,“还添了不少麻烦。”我说的很小声,那老道士耳力极好,听见了,笑着的脸上又多添了两褶笑纹。

      “望你此去人间多是福禄,少是烦忧。”他在我身上撒了些露水,给我盖上了红盖头。

      先是走了段乡路,是回锦安城的乡道。十年前我从这条路上颠颠簸簸地上了山,再没下来,如今却是八抬大轿红红火火地回去。去的是齐城公府,再不是那个锦安许氏的宅院了。我好多年没想过家了,只因如今蓦地要去他人府,我在轿子上好生无聊,开始比划起自己记忆里家的模样。院里应是有白石围湖,湖中倒影里有暖纱帐装扮的临水楼榭,回廊是木头做的,雕着飞天云纹,那都是我小时候的记忆啦,正堂我却是一点儿也记不得啦,我不被允许去。

      锦安城今日听起来好像很热闹,我只能盯着我的鞋面听热闹。上头的凤凰绣的好是生动。好像会飞出去在热闹的人群里盘旋飞舞。这番热闹我猜是因为我,可里头到底是看我笑话的多,还是看我热闹的多,我也不知道。总是这锦安城里唯二两个盼我好的,一个是卖了我的我爹,一个是在城外土堆里的我娘。

      也不知道刚刚队伍路过她的小坟堆没有。我想她听听队伍里的唢呐和锣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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