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起》若棠

43、箫起

　　永生阵外。
　　鍪日元君得到了天君的吩咐，刚与魔军交战不久后便装作溃逃，魔族趁机闯上南天门，还以为是个统一三界的好机会，结果钟磐绝响……
　　大部分普通士卒没能进入幻阵，倏然看见身边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主心骨肖荼和玖莲亦然不知去向，顿时一片慌乱。
　　高大清明的南天门平台此刻一片狼籍，尸首满地，血光冲天，连威严不敢让人造次的钟磐上都印着斑斑血迹。
　　天君虽然也不知道去向，但有鍪日元君和太子长风把持，刚才胆小如鼠节节溃逃的天兵天将变得生猛无比，势如破竹般杀进魔军队伍……
　　南宫墨冷笑凉声，悄悄退出了乱局。
　　他不是去搞什么小动作，毕竟南海的兵至今也没换回自己手中。
　　他只是很纯粹觉得很吵，吵得很头疼而已。
　　离南天门的平台远了些，喊杀声不像刚才那般震天，他终于舒了一口气。
　　刚想去凤庭的院子里溜达一圈，看看花花草草，长舒一口新鲜没有血腥味的空气，突然感觉后面有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他没有在意，想着应该是哪个侍卫跟自己禀报南天门的情况，就没转身，还出神地观赏着一株开的极好的芙蓉花。
　　直到他感觉后背一凉。
　　一把长剑，从后背直接穿出小腹。
　　他瞬间瞪大了瞳仁，感觉腹部的疼痛瞬间蔓延到全身，被人扼住脖子般难以呼吸，他拼劲最后一丝力气，转过身，看着握剑之人。
　　他以为是天君，或是天君手下的哪位天将。结果都不是。
　　是一个小朋友。
　　说他是小朋友，是因为他个头足够小，才到南宫墨的腹部位置。也就是说，他是把剑举过头顶刺穿南宫墨的。
　　可这位小朋友的表情，是南宫墨此生见过最漠视的神情。甚至比天君更漠然。
　　南宫墨痛苦地蹙了蹙眉，是不懂，是委屈。
　　“你是谁……”南宫墨虚弱着气力勉强说了一声，鲜血却不断从嘴里涌出。
　　“我是你的阎王。”
　　“你大概不知道，我是死过很多次的人了。你大概还不会知道，就算我算准每次都会重生，但每次看着这个世界从眼中消失，还是会疼的。”

　　玖莲圣主听到南宫憬晗，一下不说话了，紧咬着下唇，神情有些幽怨。
　　“你不用担心他有危险。人家现在好着呢，也不会想着来救你的。”白洛叹了一口气：“你好歹也是魔族圣主啊，南宫憬晗和凤颜订婚这事，你难道就没听说过？”
　　玖莲圣主的神情先在脸上凝固，然后整张胭脂涂得明丽的脸如蜡油一般耷拉下来，眼眸中如两团烈火，时刻都能点燃三界大地，最初只是小声抽噎着，眼泪的水雾蒙住了满眼的血丝，最后抓狂疯癫起来。
　　“我怎会知道他有婚约……他从未与我提起过！他骗我……骗我……”
　　“其实婚约也不是南宫憬晗的，只是他自作多情罢了。”白洛有点脱力地安慰她道。
　　“那……那他为什么还要那么说？为什么要让我心存念想？！”一向骄矜的圣主此刻泣不成声，有些魔兵想要靠近，都被白洛掐指冻结在了一边。
　　“圣主，他其实是在拖延时间。”白洛走向前了一步：“你哥早就有攻陷天宫的打算了，可你一直在拦，对么？”
　　玖莲圣主一双泪眸警惕地看着白洛。
　　“天魔这场大战本可以因为这场联姻而避免的，可南宫憬晗却一直让你等，等什么呢……”白洛大脑飞速转着，突然闪出一个脊柱发凉的答案：“就是等永生阵建成！”
　　玖莲圣主满眶的眼泪再一次断了线，趔趄地退后了几步。
　　“魔族本想退兵，天族却有意开战，但魔族这几年休养生息，天族胜算并不大……除非有永生阵。”
　　“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把你们全部歼灭。”
　　白洛嘴角戏谑一笑，可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毕竟，再也出不去了……
　　“等会……”玖莲圣主突然收起了眼泪，语速不自觉地加快：“你是凰族人？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那是老一辈人的事了，与你何干？”白洛轻轻道。
　　“那，你会杀我哥哥？”玖莲圣主一把抹了眼泪，作势祭剑。
　　“如果我能活着出去，我会的。”白洛无视玖莲圣主越来越盛的杀意，语气还是那派云淡风轻。
　　“哦？那我可等着你，凰族遗子。”玖莲圣主并没有开口，而这句话是从上空飘下来的。白洛向上看去，肖荼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闪到自己头顶，诡谲如黑红两道光影，而后手上折扇啪地打开，随手一翻便是数道黑光！
　　“玖莲，退后！”趁白洛躲避黑光，肖荼把玖莲一把拽开，然后自己翻身而下，折扇朝白洛面门而去……
　　白洛掐指祭出洛眠，冰火两道耀目的光芒奇迹般地缠在一起，化成一道符咒顶住了团团魔气。
　　“不愧是他凰栩澜的后代，竟然能同时操控冰火。”肖荼尖细的嗓音中带着杀戮的兴奋，一道符贴去魔气乍起。
　　白洛没有理会肖荼，像往常一样吹箫噬魂。
　　云动，箫起，天地荡。
　　仍旧是那曲《凤求其凰》。
　　声音没有任何不同。
　　但以前都是合奏。
　　白洛听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声音与原来没有任何不同。
　　绕过黑气一团，扭曲空间的那一头，轻轻的箜篌之声悠悠扬扬地散来。
　　白洛问过她，是想让自己早点死还是被永生阵折磨死。
　　她哪个都没选。
　　她一心让他活。
　　“以前说了那么多话你都相信，唯独今日我说什么你却都不信。”
　　“傻瓜。”白洛笑骂一句，却乍然感觉眼睛有些发酸……
　　看天地之间立命，这一生走剩下，只是满地狼藉罢了。无限地进入骗局，再制造骗局，曾以为放下一切，如今开来，却是什么都割舍不下……
　　“凤颜，我走了。”
　　白洛笑着从唇边移开了洛眠，闭上了眼睛。
　　可是箜篌那道薄弱的结界却仍然死死支撑着，总是不肯散去。
　　你总是这般执着。
　　可是肖荼的折扇太强，凤颜的噬魂术根本无法与之抗衡，何况是自己教的。
　　他想着，那道沾满魔气的黑光会穿过小腹，然后记忆逐渐模糊，过往浮云半生将如话本一般重映……
　　喝了孟婆汤，去看看云安，再将自己半生经历编成话本，说不定还能收几个小鬼做小弟……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接着，一道耀眼如神辉般的光芒铺天盖地卷拢世间，逼迫白洛不得不睁开眼来，可等真正再次睁眼，又什么都看不到了。
　　只是一片白。
　　这白非雪，也非梨花木槿，只是与黑相对的白。
　　白光炸裂，刺向眼睛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
　　万物无息，如死去一般。或者说，它们从来没有存在过。
　　白洛以为，他就这般死了。
　　原来死是这种感觉。
　　没有疼痛，也没有重映。
　　可到了半晌，白洛分明见到了白色褪淡。
　　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彩。
　　万千流萤瞬间炸开，星星点点碎了一地。
　　扭曲的空间开始移动变换，模糊的色块愈加清晰。
　　天地居然恢复成了原来的模样。
　　白洛笑了笑，这地狱倒是没新意，怎么和生前世界长得一模一样……
　　可身边的万物却如活了一般，死寂之后，又是无尽的喊杀声。
　　那道夺目的光辉仍然没有散尽，白洛仔细看去，万千光芒之下居然笼罩着一个人。
　　待再褪尽一些，白洛看清了人的身形。
　　是一个枯瘦的老者。
　　等余晖完全消散，那个老者在天上也失去了屏障，轰然坠地。
　　白洛还没有完全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是下意识地用尽毕生气力，狂奔过去。
　　“师父！”
　　兰陵隐因为太瘦，落地只有一摊骨头散架的声音。他双膝跪地，刚要倒下，一把被白洛扛住。
　　白洛呼吸急剧加速，止不住地浑身发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却说不出任何一个音节来。
　　“师父……师父您怎么了？师父……”白洛捧着老者的脸，看见他那张像揉成团的烂纸一般的脸上布满皱纹，眼窝深陷，颧骨高凸，瘦得已经不成人形。
　　他完全慌了神，不知道现在还能为兰陵隐做些什么。简单查看了一下伤口，浑身筋脉具断，断然没有挽救的可能。
　　兰陵隐口中呜呜地想说话，却只能喷出暗红色的血来。白洛俯下身去，在耳旁哽咽道：“师父……想说什么？”
　　兰陵隐用力抬起那双木柴般的双手，一翻掌化了两个梦境小球，一红一黑，塞进了白洛手里：“红的……你爹让我临死前给你……”
　　“黑的……是我自己的……”
　　白洛双手捧住梦境球，由于双手猛烈的颤抖几欲跌落下去：“师父……这是怎么回事……”
　　“以人身噬魂，可噬万物……”兰陵隐嘴唇翕动着，两腮的肌肉颤颤挤出一丝笑意来：“活下去……”
　　老者闭上了眼，一滴泪从褶皱的眼角里无声滑落……
　　一个用命噬魂，破了永生幻阵的人，笑着对他说，活下去。
　　可是、可是他明明就是自己最厌恶的、最不想见的……老狐狸啊。
　　“师父……”白洛不管旁边的刀枪冷箭，紧闭着双眼，任由眼泪在脸上游走。
　　怀中的老头突然闪出万点金光，飘入空中，一地鎏银。
　　连仙体都没有留下。
　　在那一刻之前，他曾认为，生与死都不那么重要了。
　　可是兰陵隐对他说，活下去。
　　那就一定要活下去。
　　白洛左手持箫，右手随意抄起战场上搁置的一把剑。
　　下一步，叶庭。
　　就这么自己活下去当然是不行的，他要杀了天君叶庭，然后活下去。
　　白洛用力一跃俯瞰战势，看到向东云层金袍闪动。
　　他靠近了去，却看到凤庭持着巨剑跪了下去，金色蟒袍猎猎而舞。踏向云层，俯视着跪地的凤庭。
　　“你的阵破了，阵眼自然也存活不下去。你自己就是阵眼，是吗？”白洛俯下身，看着一生高高在上的天君陛下此刻的狼狈模样，神情漠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可一世的叶庭，此刻只能俯在云层之上，无谓地咆哮着。
　　“其实你只要把阵眼设在任何一个地方，我今天都不能耐你如何。可惜，你太精明，太自信，又太多疑，才导致你现在的下场。
　　“棋局结束了，你满意了吗？”
　　叶庭用剑强撑着身子，想要提起剑朝白洛劈去，却被后背再桶一剑。
　　凤庭晃了晃，终于再也说不出话来。
　　“殿下，属下来迟了。”背后捅叶庭一剑的人，是凰止。
　　“无事。”白洛感觉一阵目眩，咣当一声扔掉了剑，合上了眼睛。
　　“止大人，你能逃离这里么？”
　　凰止愣了片刻：“殿下要去哪？”
　　“你不用管我，先走就行了。”白洛疲惫地眨了眨眼睛：“她那边，该有个了断了。”

　　天宫之南，梧桐林。
　　白洛往兜里摸了摸，可巧，这是最后一张结界解符了。
　　梧桐林离南天门很近，但由于有结界屏障保护，里面根本听不到任何动静，白洛一颗时刻戒备的心也终于安稳了下来。
　　虽说这里也有危险。
　　但危险的来源只有一个。
　　东北方向有一棵参天古树，此刻无风，树叶却沙沙作响。白洛知道，她就在那里。
　　记得第一次进天宫，是用一道冰凌将她打下来的。
　　白洛想想那时的场面忍不住轻笑起来，可惜，物是人非，今夕何夕？
　　这次他没有选择武力，而是轻唤：
　　“凤颜，我来了。”
　　然后矗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那棵树上的白凤俯冲下来，化做人身携着招燚剑，划破空气冲着喉咙而去。
　　记得第一次她拿剑指着他，他轻易地闪身躲过去了。
　　可他这次没躲。
　　金凤拂过，衣袖猎猎而舞。
　　“你刚才在永生阵的那番话，我全然不信。”白洛离近才看出来，凤颜眼眶充血，红肿如兔子一般：“你若此时此刻还能在重复一遍阵里那些话，我立即就放你走。不然，我就当你都在骗我。”
　　“好啦，小兔子，擦擦眼睛。”白洛勉强支撑地笑了笑，掏出了兰陵隐临死前给的两个梦境，选择了那个红色的：“这是我爹的故事，一起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