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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梦境·凰栩澜 ...

  •   我叫凰栩澜,生长于凰族王室中,身边的人都喜欢叫我三殿下。
      我的父亲是凰族历史上最勤勉的一个王,但在我看来,他却不是一个好父亲。他时刻都忙于政务,很少参与我的成长,而母妃生下我后不久又逝世了,只有我身边的椋婆婆,一直陪伴我在空旷的天栎宫,每天坐在台阶上,盼望着宫外能有来看我的身影。
      直到我一百岁的生辰,我才被父王允许走出天栎宫——他总觉得外面的世界对我而言并不安全,但我却不这么认为,一直待在天栎宫才容易憋出毛病。也就是在一百岁时,我才见到我的哥哥。他比我年长近五百岁,在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便在协助父王处理族内之事。
      自此,我最喜欢的事情便是在哥哥的天涞宫中乱跑。跑累了便坐在他脚边,看着他一遍遍翻看奏章。我很喜欢看他在案桌上睡着的样子,收敛了脸上的凝重与劳累,像个小孩子,有次趁他睡着,我还用一旁的毛笔在他脸上画了个王八,睡醒后他毫无察觉,径直向出走。路过的宫娥仙侍都努力憋住不笑,最后还是我身边的椋婆婆告诉他真相。他低头看向我,眼神中却毫无责备。从那时我便认定,他大概永远不会对我发脾气——永远。
      依照凰族的规矩,孩童只有到达三百岁才能学习法术,以免伤到自己。可我看到哥哥每日信手捏来的火花,心中总是幻想自己穿上玄袍、点燃篝火的场面。我在二百岁时拉着他的衣角,求他教我些什么,他被烦得不行,让我大拇指与食指岔开,中指扣住食指,屏气凝神,又让我跟着念一串繁复的咒文。突然,我感觉我的身体变得透明,我想抓住哥哥,手却穿过了他的袖子。他被吓了一跳,赶忙给我破了咒。
      “这是隐身咒,但我没想到你会一次成功。”
      他看我的眼神很复杂,有欣喜,有疑惑,还有,焦虑。
      当我逐渐长大,旁人看我的目光也不尽相同了。很多仙侍都待我尤其好,并有很多让我记住他们的名字。椋婆婆看到我也是笑的合不拢嘴,当我问她为什么时,她宠溺地给我理了理衣冠:“三殿下,以您超然的灵力天赋,以后完全可以成为像你父亲一样伟大的凰王。”
      我瞪大了眼睛,表示极其不解。诚然,我儿时记忆力超凡,领悟能力也很强,远远超越了和我同岁的世家贵族。在旁人用了二十五天才终于捏出第一片火花时,我早在记住咒语后便轻而易举地把火从掌心中引出。当旁人还在学习如何保护自己时,我已经在领悟如何控制不伤及他人。授我神术的师尊确实说过我天赋异禀,灵活聪明,但聪明并不代表我能当后的王。
      事实上我从来没有想过做凰王,那个每日看案牍累到趴在案桌上睡着的哥哥才是未来的王,我只是他的弟弟,一个坐在他脚边求他讲故事的小跟班。
      那一瞬间我很难过,呆呆地望向窗外。突然我看到了外面白茫茫的一片,从天而落,盖住了赤黄色的土壤,埋藏了根与茎,轻轻附在娇艳的彼岸花上。每一朵艳丽的鲜红上披上一层薄薄的白纱,美得惊心动魄。我很惊奇,椋婆婆也很诧异,她告诉我,这叫雪,九固五山长夏无冬,她也只在北国的冰族见过一回。
      就在看到大雪纷飞、盖满九固五山所有彼岸花的那一刻,我突然冲破四境。没有任何预兆,我的真身凰鸟直冲云霄,在空中盘旋长鸣。父王冒着大雪赶到我的天栎宫,一把搂住小小的我,一双苍老的手微微颤动,声音充满惊喜与激动:“澜儿,好孩子,凰族未来的王。”
      从此,哥哥看我的眼神更加复杂起来。他不再和我说话,我几次到天涞宫都被他拒之门外,在我几次三番地找上来,大门终于开了,门口却没有哥哥,却是个冰冷而愤怒的声音——
      “你为什么抢走我的一切?”
      那个声音与我哥哥的声音极像,我却认定他不是哥哥发出的——他从来不冲我吼叫,一次也不曾。
      椋婆婆在天涞宫的门口找到了我,一把将我抱起来,眼尾忍不住红了:“小澜,我们回家。”
      “我不要!我要见哥哥!”
      一瞬间,我歇斯底里地吼道,并痛哭起来,可任我怎样叫嚷,用力捶打椋婆婆的肩,她还是坚持把我送回天栎宫。仙侍送来我最喜爱的桂花糕与莲子蜜露羹,我却一口都没吃,感觉胃里排山倒海的恶心。到最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在床的一角抽泣颤抖。
      椋婆婆进来劝我:“小澜,你难道想在登基大典那一刻,跪在你哥哥的脚下,永远仰视着他,并发誓永远臣服于他吗?”
      椋婆婆的话我总是不太能理解,为什么哥哥做王我就一定要跪在他脚下呢?但她说:“想要不仰视他人,就得让别人仰视你。”
      这句话说的很没逻辑可言,但不久我便发现,原来所有人都是这般想的。
      在我六百岁成年的生日宴上,我穿着沉重的朝服坐在父王母后旁边,含笑谢过凰族各位长老法师的祝福,看着乏味的舞蹈,听着百官千篇一律的祝贺之词,吃着不及椋婆婆做得可口的饭食。
      父王那日尤为高兴,酒过三巡,挥袖让舞姬退下,举起他的金樽,朗朗道:“小儿栩澜若日后他继承我的王位,还请各位多多照拂,本王在此谢过诸公。”说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我看向哥哥,他与他的母妃坐在下面,神情复杂。尤其是他的母妃,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又不敢总盯着我。
      我听椋婆婆说,人间立皇帝有立长的规矩。我多希望凰族也是一样,可惜这里是立贤,能力至上。当年我父亲便是在我皇祖父的考核下击败了他的四位哥哥才登上了王位。
      我真的懵了,感觉世界天旋地转,心像针扎一般痛,看着繁花似锦的一派景象,琉璃灯斑斓的光彩逐渐变得模糊不清。难受得胃内一阵恶心,便借着出去吹吹风的名义逃出了大殿。
      从云端向下俯视,人间却也是一片祥和热闹的气氛。那一刻,没有任何犹豫,我从云层一跃而下,就此离开了九固五山。

      我后来才得知,我离开那天,适逢人间的元宵佳节。我从未见过如此热闹的场景,东京城没了宵禁,全城百姓蜂拥而至,全都挤在青石街上观灯。大红灯笼挂在街道的两侧,喜气冲天,像极了九固五山漫山遍野的彼岸花。两旁商贩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灯笼,三步一换,五步一景。我忍不住挤到旁边,随手拿起一个纹有凰鸟图案的纱灯,说实在,这凰鸟画的实在难看,还不如我的原身,更不要提哥哥的了。
      想到哥哥我又难过起来,提着纱灯怔怔地向前走,眼中尽是迷茫。
      于是,我的生辰第一次没有坐在父王旁边,穿着笨重的朝服,接受百官的祝贺,看着乏味的歌舞。
      在人间的日子着实逍遥。每日出入酒肆戏院,结交三两狐朋狗友。他们不知我能掐指生钱,还以为我是哪家的富绰公子,纷纷跑来巴结我、与我饮酒作乐。
      纵然开心,但每个月圆之夜,我都会御剑到云端,远远遥望着九固五山。虽然人间施展法术有禁制,但以我的能力这些小小的阻碍都不成问题。我是天才,这点父亲、师尊、椋婆婆和哥哥都看出来了,但不是每一个天才都注定肩负重任,我只想做一名芸芸众生,未来哥哥手下合格的臣民。
      今日九固五山的亮光久久没有熄灭,我想大概是哥哥加冕太子的日子吧。我走后,凰族只剩下一个继承人,不论父王想与不想,未来的九固五山都会交由哥哥统治。
      我在人间待了整整一年,又是一年元宵节,我同去年一样上街赏灯。虽然收摊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但我还是像往常一样,掐指积攒出一道红光,冲天而去。
      这一次,我看到了更亮眼的亮光,而且是红光,像是漫山遍野的彼岸花吞噬了整个九固五山,妖冶的猩红色让人寒毛直竖。
      可我恍惚了半天才突然反应过来——这是火。
      我很不喜欢御剑飞行,但那日,我几乎用尽了能瞬间爆发出的全部力量,几乎瞬移到九固五山。
      我看到了漫山的火,看到了大火燃烧而显更加妖艳的彼岸花,看到了已死的凰族法师身上不断汩汩冒出的黑气,看到了在我眼前倒下的椋婆婆,看到了躺在城楼上还仍旧紧握火杖的凰王,看到了彼岸花旁奄奄一息的哥哥。他看到了我,尽力挤出了一丝笑容,努力张大嘴说了一个字,便永远闭上了眼睛。
      我看懂了他跟我说的最后一个字——跑。
      他让我跑。
      我转身待要离开,却看见身后不远处魔军的黑压压的影子,赶忙中指扣住食指,与大拇指岔开,催动咒语,屏气凝神——这是哥哥教我的隐身咒。
      魔军离我越来越近,我又害怕又愤怒,使劲捂住嘴不让自己出声。为首的将领满意地看着满地的尸体,用我平生听过最傲慢的语气对他的下属说:“杀干净了吗?”
      “回玄武将军,只要在城中的,全都杀完了。”
      我就站在他面前,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攥紧拳头用了十二分的力想打在他的脸上。但是我的胳膊却穿过了他那张鼻孔朝天的脸上。
      他什么都没有发觉,继续跟他的下属说:“你再去点一遍。千万别有哪个小兔崽子给爷跑了。”
      我才意识到,我是凰族唯一的希望,我要活下去。
      我提起真气,使劲迈开发软的双腿,头也不回地向回跑去。

      我飞奔回了常住的客栈,在床上止不住地发抖。毕生的眼泪几乎尽数被我流光,沾湿了整个枕头。我虽然自己一个人在人间,却头一次感受到害怕与孤独。
      不知何时,哭着哭着便睡着了。火红的九固五山又重现在梦境之中,一把大火像一头巨兽,几乎要将我吞噬。
      我猛地坐起来,汗水打湿了我的衣襟,睫毛还是湿漉漉的,双眼像不听使唤一样还在流泪。
      若在平时,我现在应该去找我那几个人间朋友,去听听戏文,吃完饭,罢了再去茶肆吃茶观景,开心而糊里糊涂度过一天。
      可我现在对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失去了兴致,大脑陷入空白。
      我头一次在东京城中麻木地走着,没有思考,没有目的,像一具行尸走肉。从东市走到西市,从里城走到外城。巳时出发,日落时分停了下来。
      仰起头来,看到我身处一个小胡同中,旁边倒是有个热闹的茶肆,再看匾额,写着“寻仙阁”三字。
      寻仙寻仙,何处寻仙?
      也好,上去歇个脚。
      我推开门,店家迎了上来,没有问我打尖还是住店,而是低声问道,像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买卖:“客官要做什么交易?”
      交易?真是头一次见人卖茶说的如此清新脱俗。我答道:“一壶凉茶。”
      周围人的目光变得异常警惕起来,店小二更是表情僵硬地看着我,默默收回了殷勤的目光,转换成了另一种眼神。
      我知道,这是杀气。
      当我潋起元气,才蓦然发现,他们竟然都有法术在身。
      饶是如此,这里也没有人是我的对手。不到一炷香工夫,楼上楼下都被我一一击毙。我刚想走,这时帘内有个男子平静地走了出来,他显然并不怕我:“为何要砸我寻仙阁招牌?”
      我有点委屈:“我只是想吃口茶。”
      “你是凰族人?”
      我才意识到,刚才出手全部用的是凰族功法,早被人看出了破绽。
      “想报仇吗?”他突然这般问我。
      我心头的无尽灰烬,重新点燃起来。
      随后上了天虞山寻仙阁,那人破格让我拜他为师。拜师礼那天满山皆来观看——要知道,寻仙阁所收关门弟子少之又少,况且师父已经有些年岁,毕竟连大师兄都收弟子了。
      寻仙阁既是个杀手组织,里面的弟子也都怪怪的,或是沉闷不语,或是阴郁地笑,或是指天骂地。不过我都不在乎,我是来学艺报仇的,也不是来交朋友的。
      逐渐,我学着跟他们一样,话越来越少,也习惯了终日一个表情。
      师父教我如何隐藏凰族功法,又教我许多杀人于无形的手段。可这些我都不想学,我只想破了六境,打上破魂城。
      我进山门第一天便是这样立誓的。我的师兄们都笑我,让我懂得天高地厚。但一年后,他们逐渐发现了我的超然天赋,一年后,我便能轻而易举打倒寻仙阁的不败神话——我的大师兄,兰陵隐。
      我一剂水波将他击倒,周围人一片哗然。只有大师兄自己很平静地抹了嘴角的血迹,然后嘱咐我:“饶是如此,你也不能只身前往破魂城。”
      从此我的同门都变得有些畏我,估计是怕我成为一个盖世魔头之类的角色,只有小师妹不躲我。
      她叫芩暮,也是个乖僻的人。我曾开玩笑问她:“你不怕我?”
      “怕你什么?”
      “怕我哪天六亲不认,杀了你们。”
      她咯咯笑了:“我赌你不敢。”
      我诚然不敢,也能看出她是个行事大胆的人。我喜欢跟这样有趣的人做朋友,可过段时间我蓦然发现,我的喜欢可能超出了朋友。
      可我心中只有复仇,别的已经装不下任何了。
      在第一次完成任务时,她说遇见了自己的真命天子,想逃出寻仙阁。我帮助她潜逃了,从此却再也没得到过她的消息。
      当我的凰鸟真身突破六境时,我终于单枪匹马杀入了破魂城。我改命系水,又蒙着面,无人知道我的身份。只是当我离肖荼只有一寸距离时,他的护卫出现了。
      我认得他,玄武将军,怀刹。
      我逐渐体力不支,幸而杀出了一道缺口,重伤逃到人间。那次的经验告诉我:只有活着才能有资格谈论其他。在昏迷中,我隐约感觉有人救了我。
      当我头昏脑胀地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间草屋里,有一个女子在烧水。她背对着我,背影与我见过的一人重叠一模一样。我惊唤:“芩暮?”
      女子转过身,露出了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庞。
      她叫黎芫,仙家出身,犯了错惩罚下界到人间。我与她朝夕共处三月有余,一颗因复仇而暴戾的内心安稳下来。我与她说了我的遭遇,并坦白之后可能会被魔族之人追杀,但她说:“人生在世须尽欢,哪里想得以后的事。”
      我们成了亲,并有了第一个孩子。我为他取名远宸,宸乃帝王之称,我这一生因它覆灭,莫要让他有片刻沾染。
      安逸的时光只有须臾片刻。三年后,终于有人找进了我家。我重伤未愈,无力抵抗,直接被他们拖走了。我起初以为这是魔族的手笔,万念俱灰企图一了了之,可后来他们把我关进了寒洞,我才知道,这是寻仙阁。
      侥幸之余又参杂着无奈,虽然人还活着,但寻仙阁的实力我最了解,若师父真想关我,我大概一辈子都走不出去。
      这一关就是十年。
      十年后的一天,大师兄突然找上了我:“师父给你一项任务。”
      我欣喜若狂,问道:“完成后可以出去吗?”
      大师兄点了点头。
      他告诉我,我刺杀的对象是一位天妃,具体名讳没有告知于我,只跟我说了天宫里的位置。
      是夜,天宫守备并不严格,我很轻易遛进了那名后妃的住处,推开门,看到了芩暮。
      她伏在桌子上,面容很安详,像是睡熟了。
      原来芩暮的如意郎君,居然是天宫之主。
      师父一定怕她泄漏寻仙阁机密,才让我来解决。
      我定是不忍心杀她的。非但如此,我连叫醒她都觉得是一种残忍。本想推门而出,突然感觉料峭微风拂面。我怕她受寒,便找了件披风给她盖上。
      等靠近时,我整个人僵硬了。
      她体温很低。
      这不是微风之故,而是异于常人。
      伸手探去,已无鼻息。
      我当时便呆住了,很想大哭一场,理智却告诉我这里不是安全的地方,应该赶紧冷静离开。若是寻仙阁的教课,我自己大概率可以逃脱。可我不愿她的仙身被埋入天墓,便抱起了她。
      踏出门,十万天兵包围着她的寝宫。为首的,是天君叶庭。
      “寻仙阁,我等你很长时间了。”
      情急之下我放火烧了她的寝殿,意欲趁乱逃脱。可惜,还是没有躲过天君的那记白光。
      我的意识越来越弱,身体重重地摔到了地上,我一生属火,最后却死在火中,眼神定格在耀眼的红光里。
      而芩暮躺在我的身边。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梦境·凰栩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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