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起》若棠

4、婚约

　　千言万语，换作一句轻唤。
　　凤颜猛一抬头，凤冠上的流苏簇簇发响，眼中拂过一丝暖意道：“憬晗君，别来无恙。伯父伯母最近可安好？”
　　“父君母后一切安好，我亦然。颜儿呢？”
　　“老样子。”凤颜回头望望殿外：“憬晗君，我父君要来了，先行一步。”
　　“也好。”
　　只要见到她，便很好。
　　一个弹指间，天君跨门而入，坐在中间那把绣有凤鸟纹案的圈椅上，举起面前降香黄檀木桌案上的一盏金尊来：“今日小儿长风寿辰，本君略备些薄酒小菜，还望诸位神尊莫要嫌弃。”面容和善，声音沉厚，丝毫无威严之感，却让人不敢造次。
　　“天君客气了。”
　　“哪里哪里。”
　　“来祝太子寿辰是我等应尽的本分。”
　　……
　　站在一侧的仙童高声宣布宴席开始，两侧仙娥手持笙箫鼓琴齐鸣，如黄莺出谷，似沉鱼初听，声音婉转悠扬；中间仙娥随音乐甩开水袖，衣袂飘飘。两侧人觥筹交错，欢笑声不绝于耳。如此凤舞鸾歌之景，白洛还是第一次见到，但对于常行走于黑暗、耳畔受惯了刀枪之声的他并不习惯这样的场面。
　　闲来无事，自顾自拿着银樽往雕有应龙图案的酒爵中斟了杯梅子酿，抿下了一小口，入喉甘甜，回味悠长，唇齿之间还遗留着青梅的清香，实乃好酒，若来天宫一趟不多喝几杯真是可惜了。不知不觉喝过几杯，银樽已经见底。
　　他想起身再要，却看见侧席首座的南宫墨一掸衣袖站了起来，天君侧眼正好瞥见，挥了挥衣袖示意歌舞的仙娥退下。鼓乐声戛然而止，大殿蓦地清静下来。
　　天君偏过头去，笑道：“南海水君，可有要事？”
　　南宫墨向天君行了一礼，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要事倒也算不上，不过今日众仙家上神家齐聚紫霄殿，小神南宫墨有一事提出，也好让诸君也做个见证。”
　　“两千一百年前，天君与小神共立下了小儿南宫憬晗与天族二殿下凤颜的婚事，当时孩子还小，提出后便搁置一边，并没有签下正式婚约。现在两个孩子皆已成年，不如在这里将婚约签下，岂不是喜上加喜，天君以为如何？”说罢笑吟吟地看着天君叶庭。
　　叶庭显然也没有料到南宫墨会把千年前随口一提的小事一直记挂在心，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说起婚约，那自然是提过的，不过是在一次酒筵上喝的微醉，看见南宫慕寒生的俊朗，又聪明伶俐，与凤颜在一起长大，也算青梅竹马，便提出了这门婚事。
　　“确有此事，婚约是本君提出来的。”
　　“这……”
　　众宾哗然。自盘古开荒，神界分出各个族群起，各族每逢万年真凤转世便会与凰族世代通婚延续至今，虽没有写入《天律》中去，却无人敢破坏了这个规矩，若哪位殿下拒婚，那便是对祖宗的不敬。
　　可现在却出现了麻烦，真凤转世到凤颜，凰族却被蓦然灭族。事情变的棘手起来，所以至今叶庭从未提及过女儿的婚事。
　　“依老朽看，此事不妥，二殿下乃真凤转世，按规矩，自然应该与凰族皇子通婚。”聒噪的讨论声中，一个苍老的声音格外嘹亮，说话字正腔圆，还有点戏腔的味道，吸引众人的目光。
　　凰族？
　　若是在万年前，没有人会对这个字眼产生任何不解。
　　然，昔年的神界第一大族凰族，那奉为圣地的九固五山，早已被魔教踏平了。
　　自此，再无凰族，更没有什么凰族皇子了。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昔日盛世的凰族会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即使最后天族与南海水族率兵赶到，也只有收尸的份了。这是神界千年来一大耻辱，也是众仙家心中最敏感的一根弦。千年来几乎从来没人提过凰族，今天大殿之上，这根弦却被陡然挑起，毫无征兆，直截了当，让人心中一紧。
　　究竟是哪个老头老糊涂了，还拿凰族说事？难不成，想让二殿下去凰族祠堂冥婚不成？
　　他朝声音望去，却是冥昭。
　　南宫墨看叶庭在便有了底气，况且此事不是行礼叫一声“阿墨”的小事，事关天族与水族联姻，便一改刚才唯唯诺诺的态度，道：“可凰族之人已悉数不在，二殿下又怎么与凰族皇子通婚？”
　　“老朽倒是听得传言，当年三殿下凰栩澜曾有一子，尚在人间。”老头刚放下酒杯，此刻微醉，两腮通红，说话一字一顿，还摇头晃脑，自然让在座众神对他所言表示怀疑。
　　但无论是真话假话，都令人震惊无比。莫说诞有一子，连凰栩澜是否娶妻都极少有人知晓。事情已过千年，谁又还记得那观雪破四境的天才少年？
　　“燕飞师兄，冥……冥老与凰族又有什么关系？”南海身后弟子又忍不住悄声问道。
　　“占星族体质特异，寿命通常不超过一千年，通常破不了二境便结束生命，近年来都依靠凰族照拂才安然无恙，若说三殿下凰栩澜尚留一子，最有可能得知的便是冥昭了。”
　　“那按冥老的意思，为了让公主与凰族通婚，还必须找出这个孩子了？若传言是假，公主殿下还要守一辈子活寡不成？”
　　“凤凰通婚，那是从古至今从未破坏过的规矩，若有一线希望，当然要积极争取！”冥昭把占星杖狠狠往白石地面上一杵，掷地有声，仿佛大地都在晃动，但激愤之意溢于言表，与他的形象形成强烈的反差，看得人直想发笑。
　　冰神向后看了一眼白洛，还以为他也被这种场面惊吓到，但看他神情平静，或者说……都没有认真看二人的对话。
　　所有人都在纠结于南宫憬晗与凤颜成婚是否合适，一旁的白洛却格外敏感于一个数字。
　　两千年前。
　　然而各族通史他都看过，凰族是一千九百年前被灭族的。
　　时隔一百年沧海桑田，莫非天君叶庭未卜先知，已经算出了一百年后凰族即将被灭族，并想着给凤颜寻找另一门亲事？
　　若刨去记错年份或是未卜先知的可能性，便只剩下了一种答案。
　　叶庭在一百年前便得知了凰族的命运。
　　或是主谋，或是帮凶，亦或是冷眼旁观。
　　白洛感到后背有丝丝凉气，不经意间汗珠已从额头上滚下。
　　难不成，这倒霉的凰族覆灭和天君有关？
　　“不过南宫老弟有一点说的不确切，那件事非两千年前，而是一千八百年。”
　　南宫墨见天君还认这桩婚事，心中狂喜，自然不顾及年代的小细节，点头道：“是，天君说的是。”
　　叶庭站了起来，轻咳一声，顿时嗡嗡的大殿没了声音。
　　“这是孩子的婚事，让他二人自己做主吧。”
　　众神都没有想到，天君居然将这锅甩给了儿女解决。不过细想来，年轻人的决定不用关乎传统或利益，不管如何抉择都不会影响到天族、凰族与南海水族，实在是明智之举。
　　南宫墨忙转过头去使了个眼色，身后的南宫憬晗站起身来，凝望了凤颜一眼，道：“憬晗自然是愿意的。”
　　这关键之举，便成了凤颜的抉择。
　　侧席一人缓缓起身，露出一张清冷绝伦的容颜，脸上不带有除“勿要靠近”以外任何神情，眼神恍惚，只是紧盯着地面。
　　她在沉思。
　　空气逐渐凝固。良久，一道冰冷的寒光撕破了这份宁静。
　　“十年。”
　　“若十年没有找到凰族遗子，再订婚约。”
　　十年，这意味着若想让南宫憬晗成功娶得凤颜，他需要在十年内让凰栩澜的儿子不曾出现，或者永远在世界上消失。虽然这个孩子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出现过，但南宫墨总觉得，他还存在。
　　南宫墨的直觉一向很准。
　　他的脸色瞬间变的极为难看，你凤颜即便是神族榜首位的天族公主，可我南海少主也不差啊，凭什么让你挑来拣去的？
　　“这个孩子还尚未确定是否存在，即使有，我们都不曾见过，心智是否残缺？相貌是否与公主相配？拜在哪位师尊门下？是否修行？又突破几境？若连最基本的信息都不齐全便要等他十年，莫不是浪费公主的年华？”
　　“老朽倒是见过这个孩子，算来今年已有一千二百余岁，从小天赋异禀，虽不及三殿下，但在同龄人之中已是出众。”
　　一千二百岁？白洛挑眉，倒是与自己差不多大。
　　“师承何方？”南宫墨立刻无情地指出了冥昭的遗漏之处。
　　冥昭并没有因南宫墨咄咄逼人的气势所影响，挺直身子道：“不知。”
　　“那再请问冥老，您是何时见过他？又怎么知道那个人就是他？”
　　冥昭冷笑两声，道：“这，恐怕与你无关吧。”
　　“那我们又怎么能得知您说的正确与否呢？”南宫墨自信地笑出来，这局的胜利，明显正在往他这一方偏转。天君看得明白，公主也看得明白。既然凤颜看得清局势，就应该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全场都屏息沉默，等着凤颜最后的决定。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转向南宫墨，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容，道：“凰族虽已经覆灭，但我是真凤转世，与凰族通婚是我的使命所在。再等十年，也算尽力维护了列祖列宗的规矩，不会失礼。若十年真的找不到，他存不存在也未可知，到时再与水君订婚约也不迟。”
　　这话说的相当天衣无缝，噎得南宫墨没了反抗之词。事已至此，只能讪讪一笑道：“殿下说的有理。自今日起，本君一定会谴手下弟子极力寻找凰族三殿下之子。”
　　天君显然也很满意凤颜得处理方法，显露出一丝笑意，挥袖道：“诸位继续。”
　　音乐又响起，大殿上的气氛却显然有所不同。大部分群众都在小声交流刚才的一幕，也有大胆的偷瞟南宫墨此时的郁闷至极的神情。
　　鲜少有人注意，南宫墨身后的少主南宫憬晗，正一个人自顾自地喝着闷酒。如湖水一般清澈的眼眸中此刻交杂着异样的情绪，不是愤怒，也不是郁闷，甚至不是丢脸，而仅仅是难过。
　　他望着天君旁边的凤颜殿下，便更加难过。
　　虽然中间出现一些小插曲，但宴席还在继续。众仙都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大声地谈笑风生，却丝毫掩盖不住殿内尴尬的氛围。
　　白洛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上席位，南海和天族都没什么特别的动静。正在发呆，却瞧见一个仙侍打扮的小神仙向自己走来，径直施了一礼，道：“白洛神上，打扰了。小仙阿念，想问上神一些事情。”
　　白洛云里雾里地站起身，看眼前的小仙侍不同于其他，年纪不大却英气逼人，神采奕奕，双眼散发着莫名激动的光芒，倒与南宫憬晗的形象极为不符。“阿念姑娘，找我有什么事么？”
　　“我想问问先生，属性为何？”
　　“啊？”白洛愣了两下，阿念都知道他名叫白洛，却不知道他来自冰族？
　　阿念见势头不对，无所谓地笑了笑，道：“若先生不肯说也无妨。阿念告辞。”
　　“小神系水冰。”白洛赶忙道。
　　阿念的眼眸光芒闪了闪，近乎全部消逝，英气也逼退了几分。
　　“姑娘……怎么了？”白洛莫名其妙问道。
　　“无事，还望阿念没有打搅到先生赴宴的好兴致。”小仙侍低下头，眼神游离地说了几句，便有些仓惶地跑开了。

　　白洛也还沉浸在刚才完全不在意料之中的情景，不经意猛灌下一口酒，一提气，却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
　　说奇怪却不难闻，只是与天宫四角摆放的香薰炉冒出的香气截然不同。而且味道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曾遇见过。他盼顾四周，周围人欢声笑语，冰神正与旁边的黄道宫星君聊的正欢，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股若隐若现的气味。白洛向冰神躬身施了一礼，缓步绕过后殿，寻气味而去。
　　后殿再后便是花园。虽说天界也有春夏秋冬四季，但每季变化不大。两旁草甸青青，云层之上长着万年不谢的名花异草。中间堆着青石漫成甬道，一直向内走去便是后花园。
　　两侧红墙游廊曲折奇石怪木延伸，中间是一小池，池上有拱桥，还有假山怪石做旁。花林掩映，古树参天。斜映在碧水池中，倒影簇簇。跨过假山游廊，又有无数亭台楼榭穿插其中。近处雕梁画栋，远处神庙白塔，俗与雅应和融合，似乎收尽万物之美。
　　微风翦翦略带寒意，顺带捎来混合的花香扑面，令人心醉。然而浓郁的花香却仍盖不住那股奇特的气味，一直把白洛往深处引去。
　　寂静中隐隐听到水流潺潺之声，往前是一帘瀑布，从不远处的矮山似琼浆流出，砸在凸壁岩石上，溅出叮咚水花。四周的桂花树开的繁盛，正是桂花盛开的季节，不知是桂花的香气过于浓郁还是何缘故，奇怪的气味到此地便消失了踪影。
　　水雾迷漫，朦胧间，浮现出一个女子在瀑布水流旁的背影，看服饰发髻，似是仙婢模样。在她旁边放着一个竹木香炉，不断向外散着淡紫色的香气。她蹲下身，从手旁的竹篮抓出一把花瓣，在水流下冲洗一番，一边重新放入篮中，一边小声嘀咕道：“喝酒还需用新采二两桂花下酒，天宫的贵人们倒是会享受。”
　　她察觉到了后面的身影，猛地转过身去，扬起了一张陌生的面庞。白洛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低下头慌乱道：“打扰了。”
　　他突然感觉有一束寒光落在头顶，稍稍抬起头来，发现仙婢的双眸紧紧盯着自己。目光与她那清澈的目光触碰的一刹那，白洛突然感到脑中一阵嗡鸣，再加刚才还喝了酒，头像要炸开了一样生疼。胸口像是被千斤顶压着喘不过气来，体内气息本就紊乱，现在瞬间失调。他马上把目光移开，不敢再去看女子的眼睛。
　　一个天宫中的仙婢，怎么会有如此厉害的噬魂术？不对，她肯定不是普通婢女。能对视一刹那迷晕自己之人……
　　那就只有寻仙阁中人了。
　　寻仙阁的易容术很难辨认，但若男子肯定不会扮成仙侍入宫。所以面前的女子只有一种可能——
　　寻仙阁的唯一女弟子潮汐。
　　“怎么，让你在外悠闲了几年，竟连你师姐的幽冥香都认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