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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冰簟堆云髻,金尊滟玉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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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只见云公子从容一笑,“公主入宫觐见太后,方为要紧。”
“在下今日正从水晶阁而来,恰巧,得了件有趣的东西。”
“也不知,能不能入得了公主的眼。”
他双掌轻击,便有一位随从模样的人从人群中走出,递给他一只长长的墨玉盒子。
盒子方一打开,站得离云公子较近的几个人只觉得眼前被照得一花,宝气珠光,彷若一道白虹闪过,墨玉的盒身透出点点荧彩,更衬出其中璀璨光华,气韵灵动。
竟是十六颗硕大如鸡蛋的珍珠。
珠晖流转,反映着白昼天光,晶莹剔透,玲珑圆润。
云容双手捧住盒子,将它递给长公主,神色不卑不亢。
长公主眸光微动。
“颗颗一摸一样,倒是难得。”她伸出一只纤纤素手,随意拨弄了一下。
金护甲与珠玉相碰,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
长公主拈起一颗珠子,用指尖轻轻摩挲,只觉触手生温。
她迎着阳光凝视,双眉微微蹙起,“这不是普通的珍珠...... 这是,......”忽然间,她似乎有些动容。
“这是南海的夜明珠?”
众人闻言,皆露出惊讶之色,欲好奇的凑上前来观看,却被长公主的侍卫粗暴的拦下。一位老者模样的人远远觑着,倒吸一口冷气,“这怕不得价值连城......”
“远客谢主人,明珠难暗投。”云公子淡然道。
这十个字,恰与此时此景极其贴合,上京城内,云公子为远客,长公主自然是主人。
长公主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
“罢了!”她阖上那墨玉盒子,随手递给身边宫鬟,“我今日急着赶去宫里,就看在你的面子上,不与这些下人计较。”
“云某荣幸。”云公子微微颔首,并不多言。
“沈大人!”长公主又伸手点了点跪在地上的沈婉儿的小婢,扬声道,“这顶撞我的贱婢就交你处理了,沈大人且不要,”她意味深长的看沈重一眼,“且不要辱没了锦衣卫的名声。”
“自然不会。”沈重朗声道。
“云公子,我们后会有期。”长公主侧首向那白衣金冠的公子嫣然一笑,登车而去。
沈重目送公主一行走远,无奈地摇摇头,对云公子拱手一揖,也不再理睬沈婉儿那辆马车,自顾回身上马。
自有两名着墨色飞鱼服的锦衣卫上前拉住那小丫鬟,推搡着她跟着沈重的仪卫离开。
一时阻塞的长街车马又缓缓流动起来。
喝道锣“镗镗”响起,深绯色伞、圆金青扇护从着沈大人走了,走进飞雪的帘栊。
“这位小兄弟,不要紧吧?”一些围观的人仍不肯散去,似乎还看不够云公子的清逸容姿,亦对他方才的豪掷千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云容浑不在意,转过身,低头看向一直站在他身后的沈婉儿,问道。
“无事。多谢。”沈婉儿刻意压低声音,只简短的说了四个字,声音雌雄莫辨。
“那便好。”云容轻轻一笑,不再多说。
之前递给他夜明珠的那位侍从牵过一匹雪白如霜、通身不见一丝杂毛的高头骏马。
早先还在云公子手中的那条白练从沈婉儿腰间滑落,此刻兀自在地上的泥水里委顿着,一位做商人打扮的中年人低声咕哝一句,“这是......鲛绡透?”
声音传到云容耳中,只见他在马上微微一挥手,毫不在意,那人忙拾起白练,也不顾其上泥水淋漓,便揣入怀中。
马蹄踩在厚厚的积雪上,蹄声“橐橐”,载着云公子悠然离去。
沈婉儿这才长舒出一口气。
她招一招手,叫来沈家车夫。
长公主的驷马高车结实高大,经此重重一撞,倒还能使用;沈婉儿的马车却一副要散了架的样子,颓然停在风雪泥泞之间。
“你在此稍候,我去叫人。”沈婉儿吩咐车夫。
“小...... 公子你......”
“无妨,你稍等便是。”
沈婉儿从马车上解下一匹五花骢,捋一捋它修剪整齐的鬃毛,摸摸它的头,怜惜的道了一句,“你受惊了。”随即干净利落地飞身上马,径向皇城右街奔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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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灯火通明,暖意融融。无数厚重的帘幕低垂,隔绝了室外天光,也隔去了冬日的寒气。
四支硕大的八宝树烛晶辉灿烂,在大厅正中围出一块金砖铺底,上覆鲜红锦毡的场地。
一场拍卖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一件件稀世珍宝轮番上场,自有东夷的莳绘松木,波斯的乳香没药,南庆的犀角琉璃,北海的珊瑚砗磲;偶尔,也能见到肤色黝黑、力拔千斤的昆仑奴,与温柔娇媚、善解人意的新罗婢女。
正是上京城久负盛名的醉仙居内。
这里是秦楼楚馆,也是赌坊与拍场,是京都侠少,世家公子,抑或朝堂新贵,甚至异域客商,莺声燕语的温柔之乡,放浪形骸的销魂所在。
厅有两层,下面一层是散座,装饰得金碧辉煌的雅间则居于二楼,环绕大厅而设,中间是镂空两层的层高。
正中位、视线最佳的主阁之中,一位白衣金冠的公子缓缓举杯,手中灿烂夺目的七宝琉璃盏中,昆仑觞色如琥珀、散出馥郁芬芳的酒香。
便是不久之前,还在风雪街上解决了一场纠纷的云公子。
许是嫌方才的泥雪污了衣衫,云公子换上了另一件貂裘滚边的白色长袍,依然素衣若雪,依然缓带轻飘,袖口处隐隐浮现出暗绣的云纹,清雅素净、纤尘不染如昔。
除却君身三尺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他身旁的紫檀矮几上,摆着几样清淡的茶点,和一副时鲜果盒。
桃盒里盛着硕大的麦熟桃、鹰嘴桃、纯白的银桃、纯红的五节香、绿皮红点的林桔叶、红绿相间的缸儿桃,还有扁圆的蟠桃、又大又白的肃宁桃、以及粉红色、香气浓郁的深州桃。
杏盒里盛着驰名南北的香白杏、八达杏、麦黄杏、海棠红杏。
眉目艳丽的舞姬身披霞帔,手腕上的金钏儿泠泠作响,她轻轻打开李盒,只闻到一阵果香扑鼻,玉黄李、玫瑰李、嚼香李、梅李、缎李,累累果实,像硕大的珠宝一样诱人。
上京城正值隆冬,百花凋零、万木萧条,这些时令鲜果只能来自温暖的极南方,日夜兼程送来,兼以冰块保鲜。
云公子从舞姬手中接过一只青梅,扔进酒盏之内,目光略微低垂,落在楼下的大厅中,一株鲜红的珊瑚树上。
那珊瑚树足有一人多高,此刻正被两位青衣小厮抬着,稳稳地安置在大厅正中。
上百丛枝桠层层叠叠展开,形成硕大的扇形树冠,枝桠光洁的表面泛出如火焰般的色泽和纹路,在几十只巨烛的映衬之下,晶莹绚丽。
云公子侧首对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便见那人点点头,退至云公子身后的青玉书案旁,挥毫在一张花笺上写了几个字,随即将这张纸仔细对折,放入小巧的一只镂空金盒内,阖上盖子,再小心地扣好搭扣。
金盒又被拴在一根细细的金丝上,从二楼滑下,稳稳地落在一楼正厅中间,身穿缃色圆领窄袖长衫的“判官”手中。
厅内人声嘈嘈切切,虽谈不上一片安静,却也井然有序。
这里尽是文人雅士,遵循的,自然也是雅致的规矩。
参加拍卖的都被尊一声“仙客”,主持拍卖的便叫做判官。
叫价的时候,各人写一张字条,放置在专属的金盒内,推到“判官”跟前。
“判官”一一看过,把出价最低的一个退回去,剩下的按照价格高低,依次还给诸位仙客。再竞一轮,可以加价,但不能减,周而复始,一直竞价到只剩一只金盒为止。
如此规矩的妙处,在于全程只有“判官”知道诸位“仙客”的具体出价。
“仙客”们只能知道自己的出价排在第几,却不知道上家与下家之间,到底隔了多少价钱。这样一来,就没人能像公开拍卖似的,一个价顶一个价,有时候甚至互不相让,彼此较劲、伤了和气。
云公子似十分喜欢这株珊瑚树,每次出价,皆是最后一个拿回金盒。
众人知他豪奢,亦没有人对这件宝贝志在必得,便不与他相争,未出三轮,珊瑚树便有了新主。
楼下的“判官”抬头看向云公子的雅间,抱拳深鞠一躬,做相贺之意。
云容微微一笑,颔首回礼,面色依旧沉静如水。
珊瑚树被抬至二楼,云容又低声对侍从吩咐了一句,自擎杯饮酒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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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三足青铜鼎被抬了上来,色呈翠绿,光可鉴人,周身遍布朱文符篆,看上去雍容古朴。
云公子懒懒投去一瞥,一副无甚兴趣的样子。
忽然,他望向楼下的目光一凝,像是被什么吸引住,微微倾了身。
一道纤细苗条的身影从楼下的散座之间走过,径自上了二楼。
云容直看着那着一袭天水碧色青衫的背影,撩开密密的珊瑚珠帘子,消失在一间名为“采荷堂”的雅阁之内。
“菱茎时绕钏,棹水或沾妆。不辞红袖湿,唯怜绿叶香。”
这“采荷堂”的名字,该是取自本朝庄墨韩的名句,《遥见美人采荷》。
诸间雅阁的栏杆处,皆设有珠帘,或珍珠、或珊瑚,取其华贵明媚,不一而足。
不论珠帘低垂、抑或高挑于两侧金钩之上,皆不影响参加拍卖。只是若珠帘垂下,便看不清阁中主人的面貌,徒增了几分神秘之感。
云容若有所思的收回目光,那只三足青铜鼎已被旁人买下,下一件拍品入场,醉仙居内响起一阵低声议论。
竟是五位年纪不大的娇童。
五人都只得八、九岁的样子,双髻垂髫,眉目清秀。他们排成一列鱼贯而入,在预先设好的紫檀圆凳上坐下,或扶洞箫、或执琵琶,一曲铜簧韵脆,新声慢奏,丝竹管弦之音在室内轻送。
起初,还是轻吹细打,乐韵悠扬;逐渐却繁声汇呈,秾艳妖柔,夹杂在微微的觥筹交错,人声议论之间,勾勒出一幅莺歌燕舞、纸醉金迷的画卷。
眼色相钩,秋波欲流,一派奢艳靡丽之风,直让人沉醉。
北齐、南庆,以至东夷城中,皆有畜养歌姬歌童之风,这几个少年的身份,不言而喻。
云容不屑地笑笑,将手中琉璃盏放下,修长的手指却在桌面上轻轻一扣。
侍从见状,急忙递上纸笔,云公子写下一个数字,将花笺折好,递与侍从。
待金盒落至“判官”手中,他展卷一观,那一笔清丽无双的卫夫人簪花小楷,令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判官”不动声色,抑制住想向云公子的雅阁望过去的念头,重新折起花笺,置于金盒之内,列在倒数第二,传了回去。
最后一个被传回的金盒,来自那间珠帘低垂、名为“采荷堂”的雅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