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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廊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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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步廊内,杨女史尚且神色不变,但王孟冬明显感觉到,周围几个內侍宫女的脚步都是一顿。虽然几乎轻不可闻,但几人几乎都轻轻抽了一口气。
狐狸虽然相对山林中其它捕猎者体型瘦小,力量和速度都占不到优势,捕猎靠的就是对时机的把握。
狐妖对于其它生灵的气息和步法天生十分敏感。
王孟冬想都不用想,廊外池边这群女子,是敌非友!
忽然,廊外传来几声鸟儿的清婉的鸣叫,一只黑枕黄莺停在刚刚露出新芽的柏树丛上。
杨女史:果然是春之将至。
王孟冬:这老黄鹂果然是神出鬼没……
王孟冬不敢在双儿面前造次,硬生生地掰正了肉食动物的攻击本能,神色不动地跟着杨女史走过去。
走到离那群女人五步远的地方,杨女史稳稳地站定,屈膝行礼。
一个礼尚没有做完,一群丽人却纷纷避让开,只有一位歪坐在栏边的贵人受了这礼。
她虚虚地抬手,作势扶起了杨女史,问:“怎么敢让杨女史行礼?这是哪位妹妹,从前怎么没有见过?”
王孟冬尚没有什么感觉,杨女史却心头一颤。
王孟冬的穿着明显就不是宫闱之内的人,徐贵妃召侄女入宫的事请向皇后报备过,当时众人都在,没有不知道的道理。明明是小辈,却唤做“妹妹”,却有些不同的意味。
不过这些言语中的机锋倒是不必回应,双方明白就好。杨女史规规矩矩地答话到:“回淑妃娘娘,王氏女是徐贵妃内侄女,受召入宫。”
王孟冬接着行礼答道:“民女王氏,见过娘娘。”
淑妃见王孟冬问安,却眉眼一弯,咯咯地笑了起来,道:“真是个可人的。”淑妃姿态慵懒,虽然只是看着一个黄毛丫头,却依然眉目缱绻似含情,端的是风情万种。
王孟冬做人没有几个月,对于衣饰还不甚敏感,但这位淑妃娘娘的打扮却是漂亮得过了头。红色的小袄配着月牙白的马面裙。小袄的衣领和袖口都缀着白色的皮毛,与裙子相称。
这白色的皮毛品相极好,油光水滑,特别是领口的那一丛,随着淑妃的呼吸微微晃动。
可是这白色皮毛别人不认识,王孟冬却认得出来,这是狐狸的皮毛。
狐狸胸前和肚子上都有一片白色的毛,是整个狐狸全身,皮毛最柔软细顺的地方。
一只狐狸才有多大,这一件小袄,不知要几只狐狸丧生。
单凭这一点,王孟冬就对这风情万种的美貌女子又平白生出几分恶意,隐隐感觉犬齿和槽牙有点痒痒。
双儿端坐在梢头,王孟冬面上不显,顺着淑妃的神色,礼貌地加深了笑意,说:“娘娘谬赞了。”
淑妃:“天色不早,我就不耽误你们了,快走吧。”说着随性地挥挥手。
王孟冬和杨女史一众人诚惶诚恐地行礼道别,接着向徐贵妃处走去。
离去时,王孟冬耳目聪明,终于听清了,她们笑谈间用的不纯是官话,似乎是北地的方言夹杂着外族的语言。难怪刚才明明听得到,却听不清。
不过刚刚行礼问好时,淑妃答话用得却是纯正的官话雅言,一丝口音都不带的。
几十步后,杨女史低声说道:“刚刚遇见的是淑妃阿史那氏,突厥公主。”
王孟冬领情,道:“多谢杨女史提点。”却也点到为止,不再接着问下去。
杨女史含笑点头,也不再言语。心中非但不恼,甚至还忍不住夸了一句,不愧是世家的矜持风骨。即不拂了别人的好意,又不动声色地拒绝了进一步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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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无事,山池苑就在眼前。
山池苑的正门开着,徐贵妃亲自站在廊下阶前,正笑盈盈地等着大侄女。
行礼问安一切从简,杨女史悄声说了路遇淑妃的事,徐贵妃也就略一点头,揽着王孟冬入了正殿。
“我上次见到你,你还刚满月。”徐贵妃揽着孟冬叹道,俗气却真实。
王孟冬母亲是徐贵妃长姐,比徐贵妃大了十岁。因为母丧丁忧和战乱,嫁得晚了很多,乃至于徐贵妃嫁人时,孟冬才刚刚满月。
“贵妃说笑了。”王孟冬揉揉鼻子,有点不好意思。
“喊姨母。”徐贵妃板起脸,佯装生气地说。
“姨母。”王孟冬脆生生地喊。血亲确实与别人不同。家中礼数教导虽然严格,但处处矜持礼貌终究是对待外人,关起门来,王家也不讲究太多。
而且黄鹂鸟儿飞不到堂上,王孟冬也没有那么拘束。
徐贵妃笑起来,端详着王孟冬。
这孩子发际线是桃心形,额头上有尖尖的美人尖。鼻尖玲珑小巧,一看就是随了长姐。
但眉眼估计更像是其父。上眼睑的褶皱窄窄的,神态气质都极稳妥,明眼人一看就是教养极好。可偏偏眼角带了一丝丝浑然天成的媚,其中的微妙的矛盾更是有一点摄人心魄的引力。
徐贵妃笑道:“长得真好看,就像我阿姊当年。”
王孟冬更不好意思:“姨母。”
徐贵妃看王孟冬不好意思,似乎更开心了,笑着问:“怎么样,我和你阿娘是不是长得很像。”
简直了,这徐贵妃和王孟冬的阿娘长得像极了。
虽然王孟冬做人没几个月,看所有两脚兽外貌都差不多,但徐贵妃这开朗的行事风格和眉宇间的神气当真是像极了王孟冬的阿娘。
王孟冬看得发愣,这也年轻得太多了。
王家主母年近四十,从当姑娘开始就操持管家,如今虽然保养得不错,但已经是妇人姿态。而这徐贵妃,却如同少女一般。
王孟冬人被揽在怀里,离得这样近,却几乎看不到她脸上的毛孔和纹路。
杏核样的大眼,眼角和眼下皮肤都光滑平整,如此开怀地笑着都不见细纹。下颌与颈项曲线分明,一丝赘肉也没有。
王孟冬眼睛都看直了,不知自己有没有这样好的状态。
徐贵妃问道道:“季夏和仲秋怎么样吗?”
王孟冬这才回过神来,王家姐弟三人,分别是长女孟冬,长子仲秋和幼女季夏。
大概也是当年王家夫妇懒得起名,一家人把夏秋冬占了个全。
王孟冬说:“谢谢小姨妈关心,家里一切都好。舅舅前年中秋时回来了一次,仲秋就缠着舅舅想要跟着他一起游历,阿爷阿娘想着男孩子出去看看也是好的,就答应了,前些日子传信说过几个月就要回太原。”
徐贵妃笑眯眯地听着。她与王家主母虽然多年未见,但通信一直没有断过,这些情况怕是比孟冬知道的还清楚。
但她见孟冬一板一眼地说着,便饶有兴趣地附和说:“阿姊也放心把仲秋给阿弟带着,我阿弟他修道修得魔障了,一年到头到处游历。自己都照顾不好,还带孩子?”
王孟冬有点不好意思,说:“姨母不知,舅舅前年回来的时候讲了许多各地的典故,还带来了许多的新鲜物什,有天竺的贝叶书,还有好几种萨珊波斯的金币。孟冬若是男子,也想跟舅舅行万里路呢。”
徐贵妃笑着嗔道:“他就喜欢这些有的没的,什么修道,他不过是贪玩罢了。这么大了还没正形。季夏呢,季夏在家里怎么样?”
孟冬说:“季夏在家里读书,请的是常氏女。平日里虽然顽皮,但功课也不曾落下。”
徐贵妃笑着说:“河西的常家是儒家大族,治学严谨,也是为难季夏了。”
孟冬汗颜,说:“这不是之前的女先生被气走了吗。”
徐贵妃像是戳破了孟冬的遮掩,开心地笑了起来。
徐贵妃话头一停,孟冬脑子闲下来,却不住地看呆了。
姨母本应该是长了孟冬一辈的人,但岁月连一丁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孟冬也见过那些保养得极好的贵妇,虽然也说是如少女一般看不出年岁,但多多少少都会留下痕迹。
而姨母却完完全全是少女。和孟冬说话时,吩咐杨女史时,眼眸中都清澈如水。
徐贵妃瞧着孟冬,说:“想什么呢?”
孟冬不好意思说是姨母太好看了,只好说:“姨母和我阿娘长得真像。”
徐贵妃:“这是自然。”
杨女史听话听音,趁着贵妃两句话之间换气的空当,插嘴道:“天色不早了,不如早点领着王姑娘去向皇后娘娘谢恩。”
这插话极有技巧,并不让贵人觉得被打断,又把话递了出去。杨女史自小在宫中长大,又深得贵妃信任,才有本事如此。
徐贵妃却摇摇头,笑着说:“不必了,天色不早了,明日再去立政殿叨扰吧。”
杨女史急得倒吸了一口气。什么时间去看皇后自然是不打紧。不过是请王家长女来前向皇后提过,皇后准了,如今人来了,自然应该领过去,向皇后谢恩。
但是,算着日子,今天皇帝应该是在皇后的立政殿。现在赶着去谢恩回话,就可以连着皇帝也见了。
明早再去,皇帝多半就不在皇后寝殿了。
不仅如此,明早说不准还会遇上其它请安的嫔妃,又是一番口舌。
徐贵妃见杨女史着急,自然是明白为什么。她抿着嘴又摇摇头,也不多解释,只是笑着重复道:“明日再去。”说着挥挥手,说:“再拿些果子和浆酪来。”
杨女史也是真的不明白,贵妃为何如此别扭。
若是贵妃当真不在意,嫌麻烦,躲着圣人不见也就算了。可是她眼见贵妃当真是真情实感地在意着圣人。每每瞧着圣人的神色,那都是明晃晃的一片痴心。
而圣人也是奇怪得很,贵妃的颜色不说是绝世无双,在后宫中也算是顶尖的。可是圣人偏偏像是没有眼睛一般,十几年不冷不热。
正说着闲话,忽然外间传来一阵吵闹。徐贵妃微微颦眉,放下浆酪碗,挽起孟冬,说:“走,我们去看看。”
孟冬:哇,姨母颦眉都这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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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前阶下,一个黄门抄手立着,客客气气地说:“问贵妃娘娘安。淑妃娘娘遣奴来求娘娘一件事情。淑妃娘娘自幼不能闻桃花气味,一闻便要犯哮喘。年前,承蒙陛下体恤,砍去淑景殿周围的桃树。如今春日将近,桃花就要开了,还请娘娘伐去宫中这株大桃树。”
王孟冬随着这黄门的手势,才注意到山池苑阶下园中,竟然有这么大一棵桃树。初春时节,花苞新芽如玉石翡翠,点在枝间梢头,生机盎然。
不过这并不是最让王孟冬惊讶的。王孟冬晃了一下神才骤然醒悟,刚刚进门时,并不是没有注意到这株桃树。当时这株桃树当时站在阶下,正笑盈盈地迎王孟冬入门。
徐贵妃,王家主母的幼妹,竟然是一个桃树妖!
但她现在正处在一个微妙的状态,她可以化作人形,但并不能完全脱离本体。对常人来说,这桃树自然是一直存在的。草木山川皆有灵气,这种形体在,而灵气不在的躯壳,在狐妖这种生灵眼中,更接近于不存在。
所以徐贵妃每年秋冬都会身体虚弱,但春夏又必定会好转,几十年如此。所以徐贵妃会拥有十几年不变的美貌,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并不会留下痕迹。所以这桃树必然要栽种在近旁,不能远离,否则本体则无法滋养元神。
幸亏头发束着,不然王孟冬头发都要竖起来:谁敢砍树,当我狐妖是没牙的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