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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惊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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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过惊蛰,春雨初霁。朱雀大街湿淋淋的,不见往日尘嚣。
早过了百官赶着上朝的时辰,街面上并没有太多行人,只有几个办事的差役仆从灰头土脸地奔走。
一架青帷马车辘辘地碾过街面上的尘土,朝着禁中方向驶去。行人偶然间侧目,却看见车帘的一角被掀开,露出一个少女的侧脸,面容姣好如初春,眸光温婉似雨露。
只是惊鸿一瞥,行人却暗叹:早知长安贵女如云,却还是忍不住心神动摇。
车内,王孟冬双手撑着车帘,专心致志地观察着长安的街市。丝毫没有注意到行路人的惊叹。更没有发现坐在身旁的小婢双儿正面露怒色。
“行了,别看了”双儿拉下车帘,手腕一抖,不知施了什么法术,车厢之外的马蹄声,车轮碾过路面的辘辘声,乃至路上行人的声迹都一并消失了。
双儿一身杏黄色衣裙,圆团团的双丫髻上插着白色的绒花,两颊上点了笑靥,眉眼弯弯,任谁看了都要夸一句可怜可爱。只可惜,这丫头虽然只有十岁上下,一开口却是老气横秋。
当然了,王孟冬可是知道的,双儿可不是十岁的小丫头,她是八百年道行的黄鹂精。在故乡石楼山上,山神之外辈分最大的生灵就是这黄鹂精了。她如今受山神之命,前来看顾自己。
想到这里,王孟冬颇为不情愿地把目光收回来。
她当然得听话了,她自己只有一百五十年道行,在这黄鹂鸟面前连徒孙辈都排不上。
“你现在是谁?”双儿板着脸发问,可惜她头上的绒花随着马车颠簸不住地轻颤,毁了这份气势,只让人想去揉一揉。
王孟冬叹了口气,可惜她修为不够,实在不敢伸手揉一揉这只黄鹂。这次进宫也确实不同一般,王孟冬扁扁嘴,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我是王家长女王孟冬,徐贵妃侄女。”
“好!”双儿赞许地颔首,接着问道,“你去宫中干什么?”。
王孟冬老老实实答道:“徐贵妃小恙,我去侍疾。”
“你为什么活着?”双儿接着问。
王孟冬不假思索,答道:“替王家大小姐照顾王家上下。”
双儿身形暴起,一个板栗敲在王孟冬头上:“你这个样子,怎么能不穿帮?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你得了王孟冬的躯壳,都是天命!是造化!是为了让你辅弼帝王,拱卫皇室!”
孟冬捂着脑袋差点跳起来,气道:“呸,皇室是缺人抓田鼠还是抓山鸡,我这红毛狐狸精怎么会有这造化?我活着只为了报王小姐救命之恩。”
嘭,又是一个爆栗。双儿说:“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是你这只毛都没长全的呆狐狸?但是你记着,你继承了王家大小姐的躯壳,原身已经死了,你要是不按我说的做,凭你的道行,随便磕着碰着,就和普通凡人一样,两腿一蹬,神魂俱灭。神魂俱灭了,你拿什么照顾王家人。”
王孟冬这只红毛狐狸道行浅见识少,双儿三言两语,王孟冬竟然无言以对。只梗着脖子,却说不出话来。
双儿这才稍微消了气,两颊上的笑靥终于带上了甜甜的笑意,嘱咐道:“当今一心为帝王家守护天命,这是你的机缘。”
王孟冬哭丧着脸,问:“成吧,帝王家到底是缺山鸡还是缺田鼠。”
“不必妄自菲薄”,双儿抿嘴一笑,“妲己听说过吗?”
王孟冬摇头。
双儿似笑非笑地看着孟冬。王孟冬本身在人类的审美观念下就是非常美丽的。而狐妖冒用了她的肉身之后,更是添了几分人类罕有的魅气。
特别是孟冬的眼睛,湛湛地望着别人时,似乎带着浑然天成的引力,让人忍不住想要相信,想要交出自己的一片心。
这也是狐妖大多专擅欺世盗名的原因。
但孟冬却又不同。这是她第一次化为人形,只有王孟冬十几年的记忆作为经验。她眼里盛着的,是如假包换的天真无邪,更是让人不忍心怀疑。
如果说在勋贵世家中,美貌并不是什么稀有的资源。但这样一双让人放松警惕,让人信任的眼睛,确实是十分珍稀。
如果用得好,能做很多事情。
双儿摇了摇头,带着鬓边的绒球晃动,道:“罢了,听我的就好,山神安排我来,怕的就是你不知道该干什么。”
嘎吱一声,马车稳稳地停住,双儿手腕一抖,收起了封闭视听的神通,车厢外传来女史的通报声。
双儿闻声收起了八百年老妖的威严,神态俏皮却又带着恭敬,俨然是一名驯顺的十岁小婢。
双儿虚虚扶起了王孟冬。宽大的衣袍下,孟冬感觉小臂剧痛,被这小婢掐了一下。
王孟冬随即挂上世家嫡小姐的矜贵的笑意。车夫麻利地摆好落脚的小凳。双儿掀起轿帘,王孟冬稳稳地踏着小凳走下青帷小车。
王孟冬家自持是祁县王氏的旁支,衣冠南渡时并没有随长房南下。虽然与本家的联系也淡薄。但教养就是脸面,绝不能出差错。
行前,双儿反复强调过两足兽的行止礼仪。王孟冬微微屈膝,向女史行礼道:“民女王氏,见过大人。”
王父是太原县赞公,这官说大不算大,可是说小也不算小。只是王氏女之母是徐贵妃亲姐,这女史侍奉徐贵妃,自然不敢轻慢了王孟冬。
女史侧身,不受王孟冬的礼,口中道:“沈姑娘多礼了,杨某是徐贵妃宫中女史。请姑娘随我来。”
王孟冬点头,端着世家的清贵笑意谢道:“有劳杨女史。”
双儿这样的小婢无诏不能入宫闱。她默默屈膝行礼,不等女史一行人离开,便轻巧巧地跃入马车。
众人寒暄声未落,一只黄鹂从马车窗中钻出,振翅飞起,穿云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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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王孟冬垂首跟着女史穿过重重回廊。
王孟冬用余光瞥着杨女史,见她低眉顺眼地笑着,领先王孟冬半步,为她引路。她姿势端正娴雅,腰背挺直,钗环耳坠通通稳稳当当,丝毫不摇。
王孟冬心想:两足兽最会折磨自己,这走法,怕是连最笨的兔子都追不上。
虽然杨女史眼神姿势分毫不乱,实则也在用余光打量着王孟冬。
这王氏女难道当真的出身太原王氏?
太原王氏是百年的高门,世代簪缨。
数十年前,太原王氏举族南渡,如今在南边朝堂上也是位高权重,风头无两。
这王孟冬父亲自称是王氏遗孤,南渡时留在晋阳本家。
不过,如今世道乱,杂胡出身的乱民随口攀附数不胜数。大家不过碍着面子不拆穿罢了。
不过,这位王家长女却不同。
她眉眼间是纯正的中原血统。上眼睑带着薄薄的褶皱,只在眼尾略略撇开些弧度,线条和婉如同石窟中佛陀座下的莲瓣。
肤色白皙,但却是中原人才有的柔和的玉兰白。嘴唇红润却略薄,仿佛抿着矜持的笑意。
最可怕的是,她这一路走得实在是气定神闲。
杨女史在宫中当值多年,见过太多一路强自镇定却又忍不住偷偷打量的新人。而这位王氏女,却当真是镇定如常。
新朝建立不过十数年,宫苑大都是重新营建或新近翻修过,气度非凡。杨女史敢说,京城之内的豪门宅院虽多,但和皇宫比起来都不值一提。而王孟冬却真的不曾左右打量。
杨女史却是误会孟冬了,她是个连长安坊墙都看得目不转睛的乡巴佬。如今不过是在发呆罢了。
想当初,一百五十年前,石楼山还少有人烟。那时孟冬她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红毛狐狸。和一窝毛茸茸兄弟姐妹们在窝里拱来拱去的时候,恰巧被洞穴顶上一滴露水砸在眉心,就这么开了智。
山间不知岁月,一百五十年转瞬即逝,普普通通的红毛狐狸修炼成了一只……油光水滑的红毛胖狐狸精。
去年秋末,一伙人在石楼山围猎。
围猎就算了,可惜这伙人不光围猎,还烧烤。
风送来远处动物油脂被炙烤的香气,混合着山间难得一见的香料和盐巴。
狐狸精她醉了,被一滴露水砸出来的灵智全都还给了山洞。它顺着香气就跑到了营地。
这一来可不得了。寻常野兔羚羊,射了来不过是一锅烩了,当做野味。可是一只油光水滑的红毛狐狸,就可以做成个漂亮的围脖或皮褥。
俗话说得好,双拳难敌四手,一只狐狸跑不过一群狗。
距离烤肉架还有几十步,她被疯狂的猎犬逼到无遮无拦的明处。一支箭射穿了狐妖的肚子,那箭带着狐狸飞了足足五尺远。
临了,还听见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一声叹息:“可惜了,这套皮毛毁了。”
“…你给我等着……”说罢,狐妖失去了意识,不省人事。
当她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在太原县了。王家长女王孟冬救下了这条皮毛尽毁的狐狸,把它抱回了家,悉心照料。
吃喝自然不用说,伤口换药也十分勤。投喂的餐食里,似乎还掺了消炎镇痛的草药。狐妖从前在山野里行走,受伤也是常事,当真没有哪一次像如今这般舒服。
她活了一百五十年,没有哪个冬天比王家的冬天更暖。
后来,王家长女染上了伤寒。
上元节当晚,太原县风雪交加。上元节的花灯才刚刚挂上,就被疾风吹得七零八落。两个须发皆白的大夫先后交揖而退,只说伤寒坏症,救不得了。
狐狸精看不下去,急忙托了石楼山上的老妖双儿,愿意用自己的元神滋养王家长女病体。
可惜,终究是晚了一步。
王家长女肉身虽然挺了过来,可魂魄已散。
另一边,狐狸精的本体也因为与元神分离太久失去了生机。
正月朔望,孟冬她烧退了。
王家夫人向不明就里的医家谢恩,收拾了被风雪摧残的庭院,安抚了还在恐慌中的幼女。
院角,几个仆妇把红毛狐狸小小的尸体抛进新挖好的浅坑里。
那狐狸皮毛灰突突乱糟糟的,沾着泥浆和雪水,丑极了。
从此,这世上再没有红毛狐妖了,也没有沈家长女了,只剩下狐妖王孟冬。
再后来,当狐妖明白,当初王家长女会去那场围猎,是王夫人安排她去相看郎君的时候,已经快要开春了。
自家姐妹最是贴心,徐贵妃是王家母的幼妹。这就差人送了口信,说是入冬以来身体不爽利,愈发想念长姐。听闻王家长女极似王家夫人,于是召王孟冬入宫侍候。
这借口说得算不上高明,众人皆知徐贵妃每年秋冬都身体微恙,年年冬至和元日的大典都病恹恹的。据说是骨子里带来的病弱,这十几年在帝王家锦衣玉食,虽然没有养好但总也不至于恶化。
这时节召侄女入宫侍疾,明眼人都清清楚楚。这是要替大侄女寻夫婿呢。
就像是人类分不清狐狸的公母,王孟冬她作为一只狐妖,实打实地花了好几日功夫,好不容易能大致分清两足兽男女。
而今却被姨母召入宫中,准备议亲了。
回廊内,宫女內侍鱼贯走过,都会向杨女史一行人行礼避让。孟冬这一路走得十分顺畅,一路发呆,竟也没有人打断。
刚过千步廊,就见一群丽人在南海池边笑闹着。
言语声轻佻含混听不真切,发音竟像是北地的胡语。
她们衣服饰物都是北地风格,处处点缀着动物皮毛。
人类眼中,这些皮毛不过是富贵的陪衬。在狐妖眼中,这顺滑油亮的皮毛却是万分可怖!
轻笑声伴着带有异域风情的香料气息远远地被南海池中的水汽传过来。
她们像是赏景玩笑,又像是在等着杨女史王孟冬!
宽大的衣袍下,王孟冬五指成爪,腰背部肌肉紧绷。肉食动物的攻击本能,悄悄占了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