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27. ...
-
由于要避开人流量大的地方,七树与安室没有上山到本堂参拜,一路沿着清水坂慢慢游逛,学生们的活动范围只限于商业街以上,□□们会一刻不落地注意他们的安全。
少了最年轻、最富有热闹气息的群体,其他小巷也不至于了无人烟,三三两两的路人结伴而行,有人在拍照,有人在枫树下接吻,肤色黝亮的人力车夫跑过,载着穿鲜艳和服的女孩。
两旁房舍多是江户时代的町屋木造房子,造型简朴,做工讲究,多用枫、樱、梅、竹或各种地藏小象装点,能够感受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虽有年岁仍显精良。*(引用网络)
清水坂连着二年坂、三年坂,小店铺和石板路变得更具风情,相比起清水寺前摩肩接踵的繁盛,周边的这些街巷则显出一种古旧的宁静。
下午的车回东京,此番前来只是为确认一些令他们困惑已久的事情,如今得到亲眼所见的启发,节奏也随后轻松下来,这番闲逛只当锻炼了,闲了这些日子,仿佛再不动动,身体就会锈住一样。
同样的,仿佛再不谈点公事,脑子也会锈住一样。
“你怎么想?”
“我想我们看法一致。”
“Vermouth。”
“怎么?”
“你之前说,你知道她的秘密,和组织老板的关系。”
“如果你打算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调查黑田先生的话。”
七树斜他一眼:“风见是你的贴心小棉袄吗?”
安室哈哈一笑:“这就像柚木只忠于你一样。”
她去警视厅找黑田,没有让风见提前安排,也没有刻意避开耳目,照先前那些刑警们的反应,这件事情传开不令人意外,传到公安部那里更不值得惊奇,唯独没料到风见会转头就告知安室。
“你既然没用心做保密工作,不如说出来听听。”
“即使你知道我在调查他,也不妨碍你依然信任他。”
“假如他另有目的,你不会像这样旁敲侧击,而是早就正中要害了。”
“那你的好下属有告诉你,我为什么会要他的自拍照吗?”
“那倒没有,不过我想那会很讨一之濑小姐的欢心。”
“……”
真不愧是组织情报一把手波本。
“现在还差一个证明。”七树跳过了这个话题,摆明了不说的架势。
不说就不说,安室也不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Vermouth很重视那二人,如今看来,她青睐的大概不是寄住在毛利家的聪明小学生,而是工藤有希子的儿子工藤新一,据一些娱记的古早报道,莎朗·温亚德与工藤有希子的私交不错。”
“是吗。”路过一家独院的茶屋,七树转个身就要迈进门槛。
“在那之前我建议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安室好笑地把她拉向反方向,街对面有一家面店。
“也稍微给点面子吧,两位国际知名女影星都不能引起你的兴趣吗?”
“如今可都退出影坛了。”她很切实际地回着安室的话,找了处空桌子坐下,“况且,说真的,我并不想一直谈论那位年芳几何的魔女小姐。”
“但那可能是我们唯一的突破口。”安室不为所动地安抚,一边翻看菜单,“她对宫野的痛恨,如果是源于那种奇怪的药,那么她也一定清楚,名侦探身上发生了什么。”
“呃……两位客人?吃点什么?”
服务员小哥被他们的对话搞得一头雾水,那位金发帅哥已经笑着将菜单递还给他:“两份荞麦细打,鲣鱼蘸汁,谢谢。”
“啊,是,两位稍等!”
早午饭的时间,店里生意依然火热,这家店面很小,只能容纳不到十桌食客,能听清侧边坐着的两位大叔在谈论股票,以及背后那桌的孩子在问妈妈能不能加一份玉子烧,两人默契地中断谈话,解决饱腹问题后,转战至对面看起来相当幽静的茶寮。
庭院沉浸式茶寮在京都屡见不鲜,这里由内到外都是木质装潢,穿过被竹栅栏与藤架包围的长廊,进入主殿的茶室,里面是类似会客厅的开阔空间,现在只有两桌客人,还不到喝下午茶的时间。
他们选了一处偏僻的角落座坐下,位于一块百叶屏风后方,四周没有其他客人,透过屏风上的空隙可以观察到外面的情况。
七树在服务生递来菜单之前,就熟络地点了两份抹茶套餐。
“甜品要搭配一些吗?”对方利落地推销着,“最近新出的栗子千层和可露丽都是这里的招牌。”
安室这回抢先开口:“各来一份,麻烦了。”
“……问题在于他怎么会吃下那种药。”七树没计较,虽然她很想说最近甜食吃得有点多,“如果这位名侦探倒霉地成为了组织的目标,身为重要成员的Vermouth却没有加以阻止,这和她维护他们自相矛盾。”
“可能不是她动的手,以我的观察,她对那两人的保护欲可不是一般的强。”
“也可能是用这种方法,让名侦探借此逃脱组织的追杀。”七树在此基础上提出更深的可能性,“再或者,就是她不知情。”
安室看起来更赞同后面这种可能性:“下毒也是组织解决目标常用的手段之一,这样做更不容易留下痕迹,事后可以伪造成心脏骤停之类的猝死现象,那些研究人员可以轻易实现这一点,而且,除非是合作的搭档,成员之间无法直接干涉各自任务的执行。”
“假如是除Vermouth以外的成员给了名侦探那种药,说明对方的目标不是为了保护他,而是要杀他,然而那人事前并不知道,这种药可以让人退化成幼年体格。”
“Vermouth既然认出江户川柯南就是工藤新一,至少她现在是知道这种药的真实效果的,组织那边却没有传出有关工藤新一的任何消息,除了有她的庇佑,也足以说明,这个失败的任务未能引起执行之人的注意,以至于他压根没有彻查的心思。”
脚步在屏风后由远到近,服务生轻声道了句“打扰”,将托盘搁下摆好后离开。
原粉和水壶都已备好,服务生识趣地交出现冲的任务,七树舀起一勺翠绿的抹茶粉,筛入白玉色茶碗,悬起热水壶先低后高冲泡,用茶筅轻而快地打散,表面的泡沫被均匀地划去,昭示着冲饮者的手法娴熟利落。
安室像往常一样,在七树沏茶时做一个欣赏的观众,他在她办公室里喝过最高级的玉露和上等的中国西湖龙井,七树喜欢茶,喜欢香水,喜欢巧克力,都是些色味浓郁品相纯贵的东西,经过长久的生产、酿造、研磨,成为无可挑剔的精品。
和被迫将许多事物快速消化的自己不一样,她所有的言行习性,都没有速成的痕迹,偶尔安室摸自己的头发,深刻意识到他于七树确为一个例外,意味着突兀与侥幸。
自小到大,因为惹眼的样貌和异样的特征,接近他的人们,除了那些单纯或好奇的家伙,更多的人对他近乎偏执的信念报以无法理解的鄙嗤,冥冥中又怀着一点畏惧心。
而七树擎着高且纯粹的财权功情,理应作壁上观,却留下了伞,挡住的不是浮萍,不是空无一物,是他藏得最好、最勉强也最动人的使命。
她嘴上冷酷地判断他的价值,不客气利用着他的能力,追根溯源是对那显得有些荒谬的信仰的尽数接受。
假若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安室并不会因此产生恻隐,惜才是领导者的本能,人与人之间产生的联系常常脆弱飘忽,偏偏她开始不自觉担任保护者的角色,反其向而行,从最深的地方朝外看,安室便知道,她同样立足于深处。
这是吸引他向她走近的声响。
茶香与茶器擦碰之间,一套沏茶动作下来行云流水,腰背凹出柔软的弧,几缕黑发顺着手臂滑到身前,她用手按住,把注入浓绿的茶碗搁在安室面前,在一种名为伊集院七树的氛围里,抬头与他对上视线。
她眸色极深,是亚洲人里少见的纯黑色,又有温温的光亮,带着这样的神采看人,对面很容易陷进去,以至于会忘记去看,拨云弄雾的那双手上覆着常年的枪茧。
就是这样的存在。富有威胁,也令人心安。
“你认识的成员里有这样的人吗?”
七树接着方才的话题,正事上她倒是一向不解风情。
安室在心里叹息,一手端起茶碗:“我的印象里,Gin从来不记得自己杀过的人。”
组织头号杀手,绝对的危险分子,冷血激进反社会,除此之外七树对他没有别的印象,东都水族馆事件是与那人最直面的一次接触。
当晚事态失控,两名公安被卷入其中,还有一群孩子,摩天轮脱落滚坠欲压倒水族馆,隐于夜色的直升机仍在不断开火加速灾难的形成。
如此胆大妄为的恐袭行为,连航空自卫队都被惊动,更不用提严防国家安全的公安警察,七树甚至已经层层上报到内阁府,申请动用无人机对祸源进行定点攻击,然后就看到一枚足球以惊人的速度膨胀了起来,紧接着便冲出了那辆无异于自杀式逼停的起重车。
“目前可以推断的是,宫野夫妇研发出了那种药,”安室的话唤回她的思绪,“而Sherry用一些残余资料继承了她父母的实验,但依旧没有完成,半成品被降格为用以杀人的毒药,只是它偶发的副作用,会令试药者除神经组织外都退化至发育期。”
他谈公事时,用词是同样不带情绪的公式化,作为私家侦探和服务生,又可以将各种玩笑话和流行语运用自如,成为波本,便换上那副邪魅的语调,用来称呼Hell Angel和那些色彩诡谲的酒名。
“能够接触内部研究的成员并不多,如今看来许多高级干部都不知道这个秘密,有一种可能性是,组织没有用它进行过人体实验。”
“没有可能是遗漏了副作用吗?”
“投入到研究末期的药物,会进行严格的生物等效性试验,组织聘用的研究员都是一等一的医学专家,多微小的药效也会在他们那里一目了然。”
安室笑了笑:“你也可以向静司先生确认一下,和医药类相关的专业人士,是不是都对临床试验有着几近严苛的要求,只不过他们是按照国家管理规范,而那群人是为了达到组织的目的。”
“也是,至少在这点上我应该给予信任。”七树耸了耸肩,“也就是说,这个实验品被拿出去使用后,一定出现过大量真实的死亡案例,才会被组织当做能够杀人于无形的凶器。”
“我该谢谢那孩子。”安室的神态像是老练的科学家发现了幸存的实验品,虽然他其实没有用这个发现危害他人的本意,“否则的话,很多事情都还无法解释。”
他已经四平八稳地勾勒出一个巨大阴谋的雏形,凭借多年潜伏所掌握的情报,对组织运作模式的谙熟,以及与未亡人的一面之缘。
这张蛛网残破不全,稍不留神便会被不明就里地吞噬,他却能迅速理清所有线头,一些没有证据的空缺与疑点,利用丰富的经验与敏锐的智识填补上,由此复原这个令人胆寒的迷局。
“应该还有一个前提。”
七树把抹茶倒入装有红豆和白玉丸子的碗中,看着圆润的甜点心们轻轻漂浮起来。
“使用者不清楚药效,但是开发者必定清楚,研发环节中的生物体现象会告诉他们这里面的异常,而研究人员需要跟踪确认实验体的状态,用以之后的研发,然而联系起组织对工藤新一这种名人的忽略程度,似乎他的死亡已经被内部人员证实了。”
她拿勺子搅拌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叮叮碰壁声:“他们凭什么证实?工藤新一如今在活生生地参加修学旅行,组织当时不可能发现他的尸体,从而做出这样的判断。”
呼之欲出的答案让安室挑了下眉:“有人篡改了实验结果。”
茶香四溢在屏风后的空间里,他捧着茶碗,细细地品了一口,发觉这里的宇治抹茶有够正宗。
“不过现在所有的开发者都已经不在世上,从源头找起来,有一定的困难。”
“宫野志保还在。”
安室顿了一下,七树看他一眼:“假如你确定宫野夫妇没有假死的可能性,那么名侦探恢复原状的解药是谁给的,自然就有待考究,毕竟在那节车厢的残骸里,连人体组织都没有找到。”
那时他看着脱离的车厢在焰火与浓烟中四分五裂,心脏也像被一并波及,没能护好宫野志保,就像他与宫野家之间的最后一句魔咒,彻底烧干净了那段值得缅怀的往昔。
然而对赤井秀一未死的怀疑,又拉回了他的理智,够他保持住冷面向组织交差,然后仔细思索前后的异动,包括贝尔摩德异常干脆的离场,这个宫野家头号仇敌,甚至连一点为此庆祝的恶趣都没有表露出来,那不像是结束,更像是认输。
而公安事后以正规名义介入调查,鉴定人员再三确认,被炸毁的那节车厢里,没有找到哪怕一丝人体的痕迹遗留。
七树把来自权威机构的鉴定报告书交给他,他从那其中读出安抚的意味,一个魔咒便迎刃而解,将他从海底捞出来。
要说不在世上,也没错,那次大概率也是由对方计划营造出宫野志保死亡的假象,他顺其自然地表面相信,至少能打消琴酒的疑虑。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反而是最容易掩人耳目的情况吗……”安室释然地勾出一抹笑,“我现在也倾向于这个判断。”
“你应该还记得我说过,当时我准备把她带走交给公安保护,有个神秘人突然出现,打乱了计划,他引爆炸弹使载有宫野志保的那节车厢脱离列车,而此前,宫野宁愿呆在装满炸弹的空间里等死,也拒绝和我走,如果这个神秘人的出场是那位名侦探安排好的,那就说得通了,他们是不会让宫野志保死的。”
“你是在那次之后,才再次怀疑赤井秀一没有死。”
七树注意到他蓦然阴沉下来的神色:“你怀疑那个神秘人是他。”
安室厌烦地“啧”了一声:“如今不用怀疑了。”
他想起那通在来叶山道被拦截的电话里,本该成为亡灵的男人叫出了他的本名。
除去那些无法预料的意外,安室的人生中,没能如愿以偿的情况屈指可数,由这样强悍的能力构筑起的绝对自信,却屡次被小侦探和FBI玩弄于鼓掌之间,这并不会令他只因同为捕猎者而不计较得失,利益冲突存在于各自背后的政体之间,尤其其中一个对方在他眼里,还是可以为了正义而罔顾人命的混账。
一遇到赤井就难以冷静,大概也是因为打心底承认那个人的强大。
七树猜测着安室的心态,嘴里咬着白玉丸子,糯米口感软弹,配上甜润的红豆,很好地中和了抹茶里苦的部分,奈何她口味清寡,更喜欢从纯茶的苦里品出一点回甘。
没什么无法逾越的,他同样很强大。
一份抹茶啫喱见底,安室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无异:“如果赤井的出现不是柯南的安排,那就是他擅作主张,也确实像那家伙的风格。”
七树点点头,她已经饱了,象征性地尝了一口可露丽,觉得太腻便没再动:“但这一切都只是推测。”
“没关系,没有证据的事物,也可以作为助力。”安室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现在只需要确认工藤新一在组织那边的记录中,是已死,还是生死不明。”
“看来你有计划了。”
“多少有点头绪了。”
他的目光落在那块可露丽上,突然问:“抹茶配朗姆酒如何?”
可露丽的制作需要用到黑朗姆酒,这种时候还在考虑波洛的新品吗?
七树尽量中肯地评价:“我想大部分女生会喜欢。”
安室叉了一角七树没碰过的栗子蛋糕,放进嘴里,然后推至她面前:“试试看?这个不太腻。”
七树给面子地舀起一块,千层皮挤压着奶油陷落,会让人感到莫名其妙的舒畅,她打量着安室略显愉悦的表情:“名侦探和FBI关系亲密,却不和你交心,是有原因的。”
安室不置可否:“我的本身大概是他唯一拿住我的把柄。”
“现在你可以奉还了。”
“只是这样的话,未免有点对不起这趟来回的路费。”
“……都说了算跟我出公差,给你报。”
“钱是另一回事,重要的是物尽其用。”
“真是恶劣。”
“彼此彼此。”
用完茶点,安室到前台结了帐,这一路美人在侧,又收获颇丰,他心情着实不错,回来时手里提着三只店里贩售的礼盒。
“总归也算长途跋涉来到京都,不买些伴手礼有点浪费。”
七树接过一份:“送给你师傅和榎本小姐吗?”
“毛利家应该不缺,我这次就不为名侦探增加疑虑了。”安室把另一份递给她,“送给你。”
外面的阳光非常浅薄,被寒意遮盖了许多,安室开口间空气中泛出淡淡的银色,七树还戴着他的围巾,那些银色近到可以融进毛线纤维里,骗子把她变成一个真正的盗贼,不断地窃走他的气息与痕迹。
明明可以吃同一份甜品,却做不到自然而然地牵手,明明可以在接吻时,像被撞破的两枚果子把彼此的汁水渡给对方,却放不开畸形隐秘的果核。
她发觉自己很难去应对他坦率的目光,因此利用额外的话题,或是沉默——像现在这样。在工作中七树永远会直面一切或好或坏的局面,而在安室面前总不自觉地逃避。
安室似乎也不要求她回应,他要什么,他会主动获取,如同一位称职的部下,独断地帮上司省去猜疑的麻烦。
并且通常情况下,他也不需要从如今身边围绕着的人身上索求什么,他只把自己变成可以被索求的对象,包容着许多,掩埋着许多。
她没有买伴手礼,只能苍白地说了句:“谢谢。”
安室闻言转头,眉眼弯弯:“没有回礼吗?”
七树顿了下,点头:“有。”
安室有点意外地望着她。
七树朝他走近一点:“这次算约会吗?”
安室故意不解风情:“算跟领导出公差。”
“那就约会吧。”
她的黑眸子蒙着一层淡薄光泽,玻璃般的质地,一个不算最好、也不算无聊、只是很罕见的答案,像玻璃外层结成的冰花,被内部升起来的温度融化了。
七树直视他的眼睛,用下达任务般的正经语气,发出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尝试的邀请:“怎么样?”
安室哑然半晌,扶着眼睛笑:“太犯规了,课长。”
柚木敲响门时,七树坐在昏暗的办公室里用投影仪看狮子王,迪士尼经典动画电影。
“……”
他看着上司脖子里的男士围巾,心说今年气温降得实在有点早。
“什么事?”
七树关掉播放器,一键升起所有窗帘,让空间重回光明,她整个人似乎才散去一点倦懒。
也难怪,大事都告一段落了,如今在做的这些后续工作,不需要七树事无巨细地管理。
她偶尔是会看电影,用的都是办公室里的投影仪,柚木第一次撞见七树公物私用,还是他刚当上助理的那年,片子应该是《一个法国女人》,除了女主角艳光动人的脸之外都完全无法理解的狗血美学。
自那之后又碰见过几次,七树知道是他敲门,就不会刻意收敛,幕布上的男女主人公还卡在热吻的画面,她照常视若无睹地问他有什么需要汇报。
以七树的风格,柚木原本以为她会把上网的口味一并代入私人喜好,看些有关经济政治的现实隐喻片,至少也该有名人传记,然而上司的影单出乎他意料的寻常,充满了侯麦式爱情哲学和WomenPower,一点小浪漫、小自我。《狮子王》已经是柚木见过的第三回,虽然他觉得,除了夺权与复位的野心,情愫熬成水乳交融,自家上司能从中最直观领略到的,大概是龙生龙的血统论。
七树喜欢简单的事物,任何工作她都主张先简化,再执行,要效率,为此可以不择手段,这样的果决程度远超一般的同性与异性,却同时拥有敏感而富有张力的观影口味,仿佛是坚硬的贝类掰开后方能察觉的柔软。
她不用借鉴他人的成功案例和沉重的教育意义,复刻一段充实的人生,只有在普世人情方面,她在慢吞吞、如汲取养分一般地学习,从那些文雅又高傲的法国哲学片里。
傲娇,也很诚恳。
柚木识趣地移开目光,公事公办地报告:“野泽高志和田中茂树的判决下来了,法院昨天正式下达了查封贝罗玛公司的通告,责任人的资料都在这里。”
那份文件袋臃肿又普通,柚木通常都会提前看过一遍要经由他手送去给七树的资料,筛出一些足够份量的,打回那些浪费精力的。直觉和经验告诉他,这次又送来了些百无一用的幌子,但此事牵扯大局,作为助理,他不会在领导翻阅之前提出自我主观的判断。
七树花了十分钟看过一遍,没有做任何一次有意义的停顿,只说:“我知道了,还有件事。”
她在没有收回去的幕布上投出一段新闻视频,柚木想起今天在手机上刷到一眼的帖子,里面在讨论清水寺发生的天狗杀人事件,因为涉事的都是名人,所以媒体报道得相当积极,社会关注度也很高。
而那位失踪已久的关东名侦探工藤新一,疑似出现在办案现场,又被同在现场的人和自称在现场的人先后澄清并非本人,虽然产生幻觉和替身这些说法,怎么想都觉得有蹊跷,但柚木也只当娱乐看看,没有过多费心。
话说回来,难道七树小姐周末是去了京都吗?
七树一遍遍地看视频,她没开声音,只有画面在反复循环,在此之前不知道她已经看了多少遍,看的时候在想什么:“我记得前段时间,技术科那边从A国引进了最新的人脸识别模型。”
柚木很快地答:“是,虽然还在试用期,后期需要在更大的数据集上进行验证,但现在的版本也支持从仅显示部分脸部的图像中获得相对准确的面部识别率。”
“这段视频拿去和人口信息库做比对。”
一条消息提示到柚木手机上,他点开那张照片,放大查看,拍摄距离不远,目标应该是在朝拍摄地点靠近,而拍摄者不想被目标察觉,按键时周围都划出了残影,却独独对焦了面部。
足以看清那位事件中心人物。
“不够的话,就用这个。”
看来是要以此反向澄清那些澄清,柚木不知道七树为什么突然和一个高中生侦探较上劲了,依然答应得很利索:“我这就去。”
“明天下班之前给我结果就行。”七树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绿色包装的礼盒,微笑着递给他,“辛苦了,这是伴手礼。”
“啊,非常感谢……”柚木接过来,讪讪地转身,一溜烟出了办公室。
下班后回到家,七树和父母打过招呼,回到房间里收拾了一遍,她也时常到外地出长差,这次只是几天没住,却生出微妙的久违感,就好像本该向学校请假去上补习班,却借这个机会翘课去了酒吧,还在那里吻了一个男人。
七树想自己骨子里的确是有点逆反的,但不是对他人,而是逆反自己。
她的目光落在挂于衣架的那条围巾上,思索着自己要怎么选机会兑现那个回礼。
“七树。”
外面有人叫。
“哥?”
她把围巾塞进衣柜,赶去开门,约莫大半个月没见的静司站在门外,还披着大衣外套,像是放了行李直接来找她,手里拿着一只很薄的文件袋。
“欢迎回来。”
“嗯,有些东西你应该会感兴趣。”静司神秘地眨眨眼。
七树流露出微妙的笑意,侧过身:“进来坐。”
静司翻了个白眼,知道对方是指上次自己气那个金毛小子进出她卧室,不客气地走进去:“我要喝茶。”
相比起来他是更喜欢喝咖啡的,七树笑着,反手合上房间门:“抹茶可以吗?最近收了一包正宗的茶粉。”
“都行,听说你这些天出远门了。”
“我才是想问,走之前你说要去K国参加学术研讨,怎么过了几天又跑去南欧了。”
“礼物怎么样?B国产的玫瑰精油在国际上可是有液体黄金的美称。”
“谢谢,很合心意。”
“宫野厚司。”
静司接过她冲好的抹茶,对那股茶香感到满意,道出这个名字:“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七树面不改色,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是什么人?”
“外号是疯狂科学家,因为一些研究违背人性常理,遭到医学界和科学界联合封杀,听说后来在某些势力的赞助下坚持他的研究,不过十八年因为一场意外,和他同为科学家的妻子一同去世了。”
了解到这个地步,可谓是有备而来,只是比起无论作为医生还是厚生省官员的静司,这些信息都更像是专业情报人员的作品。
七树瞄了眼兄长手边的文件袋,没应声,也喝了口茶,等着对方继续说。
“我在B国监狱里见到一位有意思的人。”
她放下茶杯,抬眼看着静司。
“拜托别用这种眼神。”静司抖了下肩,从薄封皮里取出两张资料,摊在七树面前,
“藤井淳也,他是当初抨击大军的领头人物,强烈要求学会开除宫野厚司。”
举着标示牌的中年男人瘦得有些病态,佝偻着腰背,眼神阴亵,老态龙钟的脸,照片是黑白的,用的是日本名字,但只看五官有点像混血,唯独鼻梁上架着的那副眼镜,竟让他显出一种陈腐的学术气。
静司解释:“入狱前他也是个科学家。”
七树径直问:“他为什么入狱?”
静司摆摆手:“别急嘛,听我从头讲。”
“这个藤井和其他反对人士不一样,他内心十分认可宫野厚司的能力,要宫野厚司身败名裂的同时,他也在根据对方留下的一些废弃资料做分析,讽刺的是,之后他自己因经济来源拮据,又要偿还家中债务,最后答应了一家研究所的邀约,原因是他针对那些资料也写了些论文,对方从而找到他,然而藤井进去之后才发现,自己只是个普通打下手的,那个研究团队的核心人物,是宫野厚司及其夫人的女儿,名叫宫野志保。”
讲到这里,静司貌似被扫了兴一般,口吻送了些:“不过这个盛产疯狂科学家的宫野家已经没人在世了,大概也没什么线索可找。”
“没人在世?”七树突然问起来,“也是藤井说的?”
“嗯,那个宫野志保,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私自中断了研究,后来听说也不知去向了,在那之后,研究团队就解散了,他这种没什么地位的苦力工,最终也没得到丰厚的酬金,白干几年还没捞到好处,久违地回家发现父母去世,妻女也跑了,自己什么没得到,落了个家破人亡。”
意料之中,七树对这份可怜可悲的经历没什么反应:“这样都不去讨个说法,是因为注资方不好惹吗?”
静司摊手:“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七树不作声地笑笑。
“真正有意思的点来了。”静司调整了下坐姿,“藤井从研究所收拾东西准备逃命时,盗取了一些纸质资料,本来也苟活的胆战心惊,怕哪天就在街上被人暗杀了,结果直到自己杀人未遂入狱,也没人找他麻烦,哦,他是某天喝多了,用酒瓶子把另一个醉鬼的脑袋敲了个窟窿,好巧不巧,那被开了颅的倒霉鬼还是当地一个势力挺大的公子哥,于是他就顺理成章地被当地警方判了刑,一查发现还是偷渡过去的。”
“最有意思的点,应该是没人找他麻烦,不敢去找金主要酬劳,只敢夹着尾巴跑出国,说明他参与的这个研究非常敏感,以至于他料到老板后面可能会不惜灭口保守秘密。”
说是这么说,但假如情报属实的话,七树其实也猜到了藤井淳也没有被组织及时清理的原因,入狱反而令他因祸得福,任何犯罪团伙都会尽量避免与警方打交道。
她思索着:“另外,那个时候,记录早已流行电子化,即便销毁或是粉碎了电脑里存储的资料,如果这个核心人物恰好也有手记的习惯,那么藤井就算偷了几张文件,后面来清场的人也不一定注意得到。”
毕竟从组织清理宫野夫妇研究所的手段来看,比起掀开地皮一寸寸清扫,他们更倾向于一把大火烧干净。
静司认同地点头:“这倒没错,那家伙虽然无原则无底线,还爱趁人之危,但对一些风向特别敏感,这大概也是他每次都能找到秘密还幸运逃过一劫的原因。”
确实,能够从宫野厚司的研究中预见到可怕的以后,从而带头发起抨击,立好随波逐流的正义形象,也便于盗取实验结果;又能够在宫野志保擅停实验时嗅出危险的气息,为了保命提前卷铺盖跑路,逃过之后有可能猝不及防遭遇的“意外”。
七树冷不丁问:“你对宫野一家熟吗?”
“那样我就不需要奔波劳碌这么多天了。”
静司的语气有点冷淡:“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虽然我不是科学家,但不妨碍我反感草菅人命。”
看起来,他已经从漏网之鱼那里得知了研究的真实情况。
静司不再遮掩,把文件袋里剩下的几张纸一并放在桌面上:“人类的步伐永远需要进步,而不是停滞或倒退,妄想阻碍自然发展的人,终究会自掘坟墓。”
七树点点头,拾起来查看:“正义的发言。”
“毕竟在步入政治圈之前,我还是个医生。”
“作为医生,你去揭露这些草菅人命的真相,那么作为政客,你现在想要和我交换些什么?”
静司喝了口茶:“说真的,我就不能因为正义感爆棚,而履行一个合法公民的义务吗?”
七树不置可否:“无事献殷勤纯粹是在浪费时间,因为你清楚我不爱做亏本买卖。”
“……”
无事献殷勤是没错的,静司带来的是意料之外的大礼包,一份手记草稿,一份药剂检测报告,还有一份实验者名单。
七树目不转睛地翻着这张名单:“或者,哥,你考不考虑来当我们的协力者?”
“我对我目前领的双份工资相当满意。”静司不屑一顾。
“那么希望你下次可以考虑到你的身价,再慎重决定,要不要亲自去做这种有可能随时小命呜呼的特工行为。”
“……我以为你难得真心夸你哥一次,你这无情的女人,我是为了谁啊!”
七树一晃手里的资料,纸页发出唰啦一串响:“你不是特工。”
“是是,我保证不会有下次了。”静司认输,“但这的确来之不易,还望七树小姐笑纳。”
“私自调查的结果不能作为呈堂证供。”
“……我不立那功劳也无可厚非。”
静司叹了口气:“好了,我承认这次是我冲动而为,我对那个研究项目的确很感兴趣,你看过内容就知道没有人会不感兴趣。”
“还有吗?”七树静静地审视着他,提示一句,“谁给你的情报?”
“我也是积累了点人脉的。”
“你在公安面前炫耀人脉?”
“你上司。”
静司当机立断地招了。
“三浦先生?”
七树有些意外,先前柚木说他在意大利,合着不是签证出了问题,而是专门跑去调查这件事,又暗里联系了同在海外的静司帮忙。
“但你们应该不算熟。”
“喝过几次茶,他每次来家里只找老爸或者你,不过只是谈生意的话,我不太看重私人交情。”
虽然这次任务的收获大概可以抵消在警察厅内讧事件中的缺席,但三浦会略过她直接找静司,这有些反常,七树在思考对方的用意。
“他事先就见过藤井了,怎么找到的我可不清楚,是对方指明要和行内人谈,他才找上了我。”
静司瞥了妹妹一眼,轻咳一声:“东大附属的医学研究中心,最近要开展一个针对程序性细胞死亡的研究项目,风声挺大的,吸引了不少国内外的专家,交给国立的科研机构,这些资料会得到一个完善的结果。”
这下七树掂量清楚了他开出的条件:“在危害性尚未明晰之前,公安不会放任任何外界机构持有这种危险品,即使是政府资助的研究机构,我们也无法对你们负责。”
“这是同理,七树,这种东西我们也不希望交给外人接触,但你是我妹妹,又恰好在调查相关事件,所以我答应你上司去淌这趟浑水,但你也说了,这无法作为合法证据出示。”
公安获取的情报信息是绝密级别,国立研究所的内部资料亦然,谁都不易干涉谁。
静司此番目的是合作,并非无私奉献。
伊集院家没有人甘愿吃亏,各自承担着光宗耀祖的使命,处在不同领域,作为亲属也偶尔会产生利益纠葛,只是先前的小打小闹无伤大雅,以至于静司和七树都没有做好准备,要如何在更严肃的局面来临时,选取一个更加体面的面对方式,就这样坦诚相见了。
七树试图讲价:“警察厅可以安排任何研究机构接手这些资料。”
静司无动于衷:“如果你们认识更优秀的科学家,欢迎引荐给我们。”
七树捏着手里的文件,心里在权衡利弊。
放在平时,她绝不会交出公安宝贵的分享权,一是为疑心他人,二是为保护他人,可这次的情报并非完全由内部人员所得,静司不是为他们办事的协力者,就连三浦,也是难得做了回受赠人。
想到东大研究所那边至少有静司牵头,同胞兄妹的警惕性与敏锐度不相上下,七树最终决定接受这份馈赠。
“我更好奇,藤井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选择与公安合作。”
不忘告诫般提及主场优势,也适当放出妥协的信号,静司心满意足地推了推眼镜。
“那家伙没剩多少时间了。”
他回想起那个骨瘦如柴的男人:“胰腺癌晚期,这种根本没有手术根治的机会,早先查出来时他就决定放弃续命了,因为没钱承担医疗费用,我见到他的时候,身体状态已经很差了,如果没人问起这些事,他说自己会带着这个秘密进坟墓。”
七树的手指一直停在名单上的一个位置,虽然她也看到下面隔了一行的羽田浩司。
“工藤新一?”静司探头看了一眼,抚着下巴上冒了头的胡茬,“起先看到的时候就在想了,这名字有点耳熟。”
“的确。”
七树想起视频里那张毫无防备的侧脸,意味深长地微笑:“曾经长时间霸占新闻,又突然间消失无踪,才会导致在偶然出山时,引起这么大的波澜吧。”
“我好像得为他祈祷一下。”静司注意到她的神色,“不过你为什么盯上他了?”
“这可是号称日本警察救世主的人物。”七树摊摊手,“我倒是希望他也能帮帮公安,毕竟同属于警察系统。”
静司心说你们平时要是有这种觉悟,也不至于在影视剧里被刻画成传统意义上的反派角色:“公安调查的案件,也和侦探有关吗?”
“嘛,大概……”
七树大反派想,很快就会有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