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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25. ...

  •   加藤健太在桌下紧握微湿的手心,略带忐忑地打量着面前的女人。
      她穿一件黑风衣,似乎是男款,却也算合身,露出来的手腕细白纤长,对映着宽阔卷边的黑色袖口,像一截莹润的雪梨。
      七树嗅着纸杯里廉价的绿茶香,抬眼与他目光对上,率先笑了笑,幽微的肃杀气便化成一汪泉水:“您别在意,这和我今天来要办的事无关。”
      “失礼了!”加藤轻轻松了口气,整理着措辞,“那个……伊集院小姐,您开口说一声的话,我可以安排人到那边去取,这么远还麻烦您亲自跑来一趟,实在是……”
      “顺路来这里办些事,您不需要自责。”
      “酒店呢?如果还没有定的话,就由我来安排吧!”
      “不劳费心,已经安排好了。”
      “加藤本部长。”
      休息室虚掩的门被推开了,住着拐杖的高大独眼男人维持着象征性敲门的姿势,却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屋内的客人。
      “哦,大和。”加藤对警员的莽撞有些不满,此时为了不让外人看笑话,也只得应了一声,“外勤结束了吗?”
      “承蒙关照,提前结束了。”
      敢助的目光没从七树身上离开过,他不明意味地笑了一声:“又是从东京来的贵客吗?”
      “又?”七树放下纸杯,淡淡地询问。
      “因为前不久才接待了一群来自东京的客人,不过他们是来帮忙解决案件的。所以,不知道警察厅的精英小姐,这次下来我们县警本部视察,是有何贵干?”
      “喂大和……”加藤试图阻止他不善的语气。
      “大和敢助先生。”七树习以为常地接受了这份敌意,“我只是受人所托来交还一样东西,您没必要如此戒备。”
      表面上她礼貌地交代清了前因后果,然而前半句完全没有提及后半句的主语,自然有「与你无关」的暗讽意味在里面。
      “我只是好奇,为什么您这种大忙人会在周末前来拜访。”敢助听出了她的深意,却置若罔闻,“还点名要找我们的警员,而不是和领导寒暄应酬。”
      “既然您都知道了,那就麻烦请您的同事过来一下。”
      “由衣还是高明?”他如有所料,冷冰冰地问。
      “敢助。”
      身后响起一个儒雅的声音,同样儒雅的高瘦男人闻声而至:“发生什么事了,本部长召我们回来做什么?”
      敢助侧开身:“是这位公安小姐有事找你。”
      加藤在电话里下达通知的时候,七树就坐在他面前,对方只提及了警察厅,敢助却在第一次见面时就笃定她是公安,可能是渐淡的外伤,可能是神态或语气,都意味着他从中察觉到了什么不寻常,但不管怎样,一名县警具备这样的洞察力,都比本部的一些刑警不知强了多少倍。
      “……公安?”
      七树继而望向听到这个称呼、表情变了一下的诸伏。
      她终于舍得起身:“久闻大名,学长。”
      “抱歉,您叫我吗?”
      “来之前,我了解过高明先生的履历,凑巧的是,我也是东都大学法学部毕业的,不过不是同届,因此只在口耳相传中听过您的一些光辉传闻,无法亲眼见证,实在有些可惜。”
      “您过誉了。”高明不动声色,“我曾回校看望恩师时,也在他老人家那里,听闻了一位学妹在校期间创下的出色成绩,想必她现在就在我眼前了。”
      当年东都大学法学系第一名的高明有能力通过Career组的考试,只是最终以非公职人员身份进入长野县警察本部,而七树作为五年后的第一名,走的是他当初同样有资本选择的路。各种意义上前后辈的相见,彼此都生出欣赏与探究的意识。
      “斗胆问一句。”敢助抬起尚好的独眼,怀疑地紧盯七树,“为什么你称高明为高明先生,而不是诸伏先生?不会仅仅是因为,他是高你好几届、并且在今天之前彼此从未见过面的学长吧。”
      “个人习惯而已。”七树彬彬有礼,“如有冒犯,我还是称呼您为诸伏先生好了。”
      高明瞥了眼发小:“不,您随意就好。”
      “加藤先生,饭就等以后再吃吧,这次因私事相求,感谢您帮忙解决。”七树没有冷落加藤,朝他礼貌又周全地说,“之后有机会去到东京,再换我为您接风。”
      “不不,您能来是我们的荣幸!……”
      加藤一阵受宠若惊,看得敢助和高明有些不适应。他们这位心高气傲的本部长,在警界效力已经三十余年,除了白马警视总监来视察的时候,其他时间里可从没像这样放下架子对谁谄媚过。
      这个女人年龄不大,按照常理,哪怕再精英,也不至于比一个年过半百的本部长还位高权重。
      但伊集院家这块大蛋糕,没有谁不垂涎分到一口。
      “那么,诸伏先生,”七树转向高明,“能否借一步说话?”

      “我很遗憾。”
      七树把信封交给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那只信封上的收信位置只能勉强看出自己的名字,假如不是由于后期外部因素的污染,只能说明,寄信人没能整理好心情将这部有一只弹孔的手机转手,他垂下那双微扬的凤眼,里面有显而易见的怅然若失。
      “是我弟弟……景光。”
      七树低下头,与他一起做完简短的默哀仪式。
      “那么,将这部手机交给我的人……”
      “关于这件事的情况,警方正在暗中全力追查,目前无法透露任何消息,非常抱歉。”
      “没有……是我失礼了。”
      公安高层直接找上家属,高明暗道自己本该心知这其中的敏感,只是一时被毫无准备袭来的悲痛扰乱了理智,他很快缓过情绪,定了定神,眼神重新恢复平静。
      “您特意来找我,不会只是为了景光的事吧?”
      和聪明人讲话就是轻松,七树换了个坐姿,胳膊肘搭在椅子扶手上,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仿佛接下来展开的谈话都在她的鼓掌之中。
      “当然,还想要借机请教您一些其他事情,是关于您曾经的上司,黑田兵卫的。”
      “黑田先生?”
      七树看出他的戒备心,把证件摆在桌面上,高明知道她在委婉地表达此时身份的转换,从胞弟的同僚,到需要了解自己前上司情况的公安警察。
      “可以容我问一个问题吗?”
      “请讲。”
      “为什么单单找我,而不是其他人?”
      高明提出符合情理的疑问:“我弟弟的私人物品已经劳您交还,但黑田先生曾在这里任职管理官,若是想调查到更全面的信息,询问更多的人才是妥善的做法,我个人的见解难免具备主观性。”
      “您那位同事。”七树蓦地转移话题,“他的直觉很惊人。”
      这话隐藏的信息很多,早就闻言情报人员的话术不容小觑,稍不留神可能就自己跳进了陷阱。
      高明没有放松:“敢助有时会因为职业习惯警惕过头,但我想他没有怠慢您的意思。”
      “是我不请自来,难免招人厌烦。”七树坦率地自嘲,“大和先生是位优秀的警官,具备这样的意识和洞察力,也难怪他解决过不少棘手的案件。”
      “从外表可以看出来吗?”高明调侃着发小,却藏着试水的意图。
      “但在推理方面,是您更出色。”
      这才是根本原因,哪怕敢助初见就释放出了不输阵势的气场,她依然目标明确地只找上了自己,对方一定对他与敢助有过相当充分的了解。
      这倒是让他联想到黑田兵卫,那人大概也是翻阅过敢助的全部卷宗,才清楚地记得其好友在九年前乱射事件中身亡,这样一看,他们的处理手段极为相似。
      高明听说过那位爱喝红茶的凶相上司的过去,似乎也是在警察厅任职过的人物,因为受伤昏迷十余年,才到地方警署做管理官,而今又调回到警视厅,联系起他对敢助的格外关注,黑田就像是为了确认自家发小的某些情况而直奔长野来的。
      七树不利用职权,也不就近调查,偏偏借由还回同僚遗物的机会,跑到长野来旁敲侧击曾经同一系统的同事,高明直觉这二人之间怕是有些过节,然而没有单刀直入的方式,又暗示着她认为黑田并非异己,单纯是想要戳穿对方的秘密罢了。
      高明自谦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七树微笑着:“我更倾向于「智取为上」。”
      “我明白了。”话已至此,对方表明了态度,高明正襟危坐,“您想要了解有关黑田先生的什么情况?”
      “学长所知道的一切。”
      送走七树后,高明立在窗边,天色被吹得只剩下灰白的惨寂,偶有一两声萧瑟鸟鸣传来,飘荡下来的枫叶被哀伤而又奇特庄严的微风旋出不规则的艳红轨迹。
      他没有说明,恩师还告诉他,那位学妹在毕业之后就杳无音讯了。
      似曾相识。
      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却不为世人所知,只有消逝后,方在隐秘中燃起点点星火。
      悠闲自得的来去,用掉的时间却屈指可数,将礼数和疑问一同奉上,再将答案与情报尽数拿回,不浪费双方时间,也不让任何人吃亏。
      而她大概率比自己年轻。
      本部大楼四周竖着很高的围墙,七树走到了门口,顿住脚步,可以看清她转向了左边,那里停着一辆车,从这个角度仅看得见小半截车头和一只打亮的车前灯,显然刚停在那里不久,又或许,一直在维持着刚到不久的假象。
      七树露出半个背影,似乎在与人交谈,过了大约一分钟,那半个身影收回墙后的同时,一缕金色穗子般的碎发划出一道弧,消失在遥不可及的高墙深处。
      高明闭上眼睛。
      「高明哥哥,我在东京交到了朋友,他的外号叫ZERO,名字很帅气吧!」
      脑海里是年龄尚幼的弟弟,和深色皮肤的金发少年。

      七树站在电梯口等待时,接到柚木的电话。
      对方对于她这几天的缺勤相当苦恼。三浦回去了一趟,没找到七树,于是改折腾她助理,短短的两天里,柚木还代她出席了两只手数不过来的大大小小的会议,内讧事件造成的动荡无法忽略,工作交接、人员变动等后续工作,七树权当培养部下的素材了。
      柚木千冬此人,虽说入职这些年,一直顶着一张学生似的脸,然而没有人小觑他笑面背后的实力,毕竟是能让那个伊集院七树亲自选来带在身边的。柚木即代表七树,与七树代理三浦的位置一样,是从上到下予以默认的规则。
      工作狂上司忙起来时,只逼着人习惯,头一次全权交代给自己,柚木才在七树撒手不管的四十八小时里,更深刻地体会到高处不胜寒的繁重负担。
      与人类打交道是最累的,七树在这场子里运筹帷幄,还能不忘礼数,笑着看人,转手又杀人,他这些年耳濡目染,自认学到了些皮毛,实践起来却依然力不从心。
      自家领导于心中的地位再次刷新了高度。
      电梯下降的过程中,七树以信号不好为由,没应对面的喋喋不休,直到走出电梯,才重新将话筒挪近耳朵。
      柚木欲哭无泪:“课长你快回来啊!”
      七树一句话把他打蔫:“我现在不在东京。”
      柚木泪流满面:“我的周末……”
      “这个……”
      “那,假条呢?您可是在周五就翘班了!”
      “你平时假条都是谁给批的?”
      “……您。”
      七树挂电话前,还是没让柚木太难做:“我周一回去,下周你提前休假。”
      长野的风比东京市内的要大许多,她裹好那件不属于自己的外套,朝警署大楼前面的院门口走去,一步一步,看见那辆黑色敞篷,和倚在旁边枫树下的人。
      他穿了件深烟灰的修身风衣,内搭水蓝的薄毛衫,身高腿长,脸侧的纱布已经摘掉,正在仰头观望簌簌而落的红枫。年轻柔美的蓝,熟龄隐晦的灰,深肤是渐暗天色,金发映着夕阳,框住了明艳色彩间低饱和度的统一感,一块牛奶巧克力融化在傍晚的秋日画卷里。
      JK们迷他什么?脸,身子,和善又顽皮的魅力个性,和作为咖啡厅服务生、甜品师抑或是私家侦探这些既能干又新潮的身份,不曾窥见过谜底的人们,没有谁不渴望坐一次那辆兼备激情与浪漫的白色跑车。
      然而哪怕再过十年、二十年,亮丽夺目的色彩依旧不会褪色,生命力是长存不灭的火焰,支撑他永远恣意盎然。
      七树慢慢走过去,目光毫无保留钉在他身上。
      “怎么?”安室询问地微笑,异域颜色的眼睛降下入夜前最后一片暗沉的光。
      “秀色可餐,我独享,不太道德。”七树朝路过街口的观众们一扬下巴。
      这里处于一条窄道的半中央,拐出去才看得见人来人往的大马路,女孩们走远两步,又兴冲冲跑回来,光明正大地扒在墙角复赏几眼混血美男配跑车的美景。
      “如果你不这样认为,那我也不为此感到庆幸。”安室坦率地恃靓行凶。
      七树不语,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把一只小玩意儿抛给他,在走进长野警察本部大楼之前,七树就把它从垫肩处的内里摘了下来,将这枚迷你的电子仪器存放在门卫那里,而后取回来,红灯已经不亮了。
      “你很想知道我在调查什么。”
      安室坦然自若地将窃听器收回口袋,也用上笃定语气:“而你很不希望我知道,否则就不会在茶里下安眠药。”
      “休息得还好吗?”七树不置可否,“我可以开车。”
      安室替她打开副驾的车门:“托您的福,睡了这几年来最踏实的一觉。”
      哪怕入睡再困难,安室也从不依赖任何药物,受伤同样尽可能避免麻醉,失眠,幻觉,噩梦,每一种都是带血的藤蔓抽上来,陷入深眠对他们来说如同放弃盔甲。
      长途出行,加上先前没遵医嘱静养,疲惫的是被重创过后没能恢复完全的身体,每每感受到恢复力大不如前时,安室才会意识到,自己也近而立之年的现实。
      令他哑然无奈的是,身体素质在以微不可觉的变化下滑,赖以取暖的同伴之人也一个个离开,十年前长路漫漫,十年后黑暗依然,明明自知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不遗余力地乱来,又常常心不由己,奔赴的脚步愈发迅猛。
      命运教会他被迫告别,但和她在一起不一样,在他不断失去的时间里,偏偏逐渐拉近了与她的距离。
      凌厉的作风变成气球,被另一枚针软化,他们很像,神秘,狠心,不留余地;又很不同,对待彼此特殊的一面,完全两极分化。七树难得宽容,他却愈加苛求,野心和决意都被点得很亮,
      然而哪怕彼此都没有分毫妥协,也不吝啬展开独一无二的领地,她在身边是如常的月亮,是荆棘玫瑰,也是从未收回的手掌,伸向风尘仆仆的过往,以及闪着微光的明日。
      所以他毫无防备喝了七树泡给他的茶,虽然隐约直觉出自己会错过什么,却依然服从了本性,从住处的房间床头拆的茶包,不比她那晚在伊集院家二楼书房里泡的那杯更暖更香,却沁着近乎欺骗、又恰恰真实的热度。
      而冷落着欺骗,又享受着欺骗,他们在这样的拉锯中乐此不疲,似乎这是能够实现不停亏欠对方的有效手段,认输一局,再来一局,软绵绵地举过白旗后,刀锋复又钻出来,驱动着他确定在自己完全清醒之后,便到附近租了车直接赶来长野县警署。
      七树坐进四面通风的副驾驶座,想不通安室为什么偏要在这样的气温下租一辆敞篷跑车,中二,还冻人。
      视线刚刚转回车内,余光瞥见安室顿在拉手刹的动作上,她心里没来由的一紧,突然间对方手起刀落,车子以近乎野蛮的劲头猛然后撤,在长长的窄路里倒退着飞奔,窗外的街景擦出残影,七树紧紧抠住扶手,长发被风荡得贴在脸上,直到车子刹停在窄路另一侧的出口,身体朝前狠狠一倾,又被他伸臂挡下。
      “突然间发什么疯?”
      安室打量她因防备不及而有些懊恼的表情:“课长,你现在理解放松警惕是什么感觉了吗?”
      知道他是在报复和测验自己,七树瞪着他,却假装不出愤怒的情绪,假设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她多半已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但唯独对他没脾气,没这个必要,也没这个打算。后者至少是因为顾忌可能会生出纠缠不休的反击,但前者她还是没想通原因,打从一开始,似乎就平白无故筑起了这样的常态。
      安室心满意足一般升起了车顶,待头顶和四周都被严实地封起,他重新启动车子,平缓快速地驶向他们下榻的民宿。
      七树把散乱的头发理好,没有放开抓着安全带的手:“如果你简单一点,会更招人喜欢。”
      “那样可没办法吸引你,还是说我错怪你了,你其实更喜欢简单的人,”安室目视前方,“像吹石医生一样?”
      “他是很多年的朋友了。”
      “他也是最有力的竞争者。”
      “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想也知道,放一个体贴的男人和一个敏锐的男人独处一地几天几夜,若是擦不出爱情的火花,那就只能擦出战争的火花。
      “男人之间的想要一较高下罢了。”安室耸耸肩,“虽然于情于理我都很感谢他,如果没有竞争对手的关系,我们说不定会成为朋友。”
      “你现在这么爱交朋友吗?我们刚认识那会儿,你可是出了名打架不吃亏的刺头。”
      “你要清楚一点,七树小姐,比起那时不爱吃亏的刺头,能让刺头心服口服的教官才更加无解。”安室补充了一句,“况且都是别人找我比试,我只是没输过罢了。”
      七树侧头看他:“我以为你现在变得有多沉稳,至少这副花孔雀一样的骄傲神态,是越来越少在人前表露出来了,然而本质还是那么自大。”
      安室一挑眉:“过奖了,不过如果你碰到了更出色的花孔雀,不妨介绍给我看看。”

      说是民宿,其实是位于轻井泽周边林区的一处木质别墅,小连排复式,上有阳光阁楼,下有露天温泉,二层的客房之间隔得很开,入住人数有限,长野的秋天不算旅游淡季,他们运气好在订到了最后两间房。
      老板是一对异国夫妻,男主人是日本人,女主人则是中国人,餐食相当有特色,特别定制的精美器皿,折扇上的毛笔字菜单,以及将两种料理风格和传统食材运用自如的厨师。甜品尤其出名,来过这里的住客,无一例外都要空出晚餐后的时间,尝试一次别具匠心的甜蜜体验。
      公共茶室设在餐厅隔壁,石墙黛瓦与温润木质混搭的京都风,夯土和硅藻泥的材质中混有竹木的清香,墙上陈列着奇形怪状的文玩古物,卡座之间用古色屏风隔开,私密性很强。安室走进景观位时,别致的甜点们已经上桌。
      南瓜软烂,芝士浓金,清白脆爽的梨子果肉,再浇一勺红豆沙;蜜桃块熬进黑巧克力酱,冷冻成固体,然后裹上桃子雪泥和树莓果酱;用双层雪媚娘皮加固日本豆腐,叉子戳开,白玉萝卜丝掺在黑芝麻糊里,淌到雪白瓷盘表面的银纹里,淌成流动的山水图。
      三两其他顾客坐在稍远的大厅,七树坐在临窗的竹藤椅里,黑发松松挽起,一袭月白色和服,上面有蓝底银丝的水墨花纹,白色束腰呼应同色小衫,是店家供应的浴衣。
      她听到动静转脸过来,眉眼素淡,倒上半杯青梅茶酒,推至安室面前。
      绿璃遗传父亲长相,浓眉大眼,富有英气的俊朗美,在少女行列里美得明艳夺目;七树和静司是龙凤胎,更像母亲,鹅蛋脸,远山眉,点漆目,鼻梁细挺,眼尾狭长,清丽寡淡,像一幅精雕细琢的工笔画。
      这样的相貌放在男性身上,会柔和掉一些刚硬感,清冷的气质很加分,但放在女性身上,难免有些寡淡,尤其是七树这样,本身就如冰层下的湖水。
      屋外栽着一棵冬青,高过复式别墅群,稠丽的绿荫四面八方流下来,一片月光里涌动着暗绿潮水。
      “这是今天供应的样式。”七树朝桌上的点心们轻轻一扬下巴,“我觉得你可能会想要汲取些灵感,用到咖啡厅的产品制作中。”
      “的确值得学习。”安室顺势坐到茶桌对面,尽量轻描淡写地回应,喉咙有些发干,他不想让七树察觉到任何有目的意味的索取。
      她这副样子少见,又极其适合她,平日里偶尔流于表面的锋利,此刻都贵气地藏了起来,藏在那一身素雅和服下,不寒冷,但过于遥远。
      远到他突然发觉自惭形秽,对方拥有对人生稳健的掌控力和可预见的光明未来,这是自己缺失的一切。他是煤灰里的琥珀石,本该仰望着真正的月亮。
      七树用手背撑在侧脸,她刚刚沐浴完,眉眼很是倦懒,没有去读他的心思动荡,也没有如前两日那样拒人千里。
      她用银勺挖起一角芝士南瓜,抿在嘴里,又叉起一块蜜桃巧克力,咬了一口,然后放下餐具。
      安室观察她细微的面部肌肉变化,笑着问:“不合口味?”
      “那个太腻,这个太甜。”
      “……这样吗。”
      他去尝她口中并不那么吸引人的甜品,七树在对面静静地看,目光是水的颜色,清冽也浓醇。
      “我在想些事。”
      豆腐和黑芝麻搭配的口感很妙,加了萝卜丝恰到好处地解腻,安室放下勺子,将豆腐冻挪到她面前,等她再次开口。
      “我不喜欢改变习惯,大概被归训太久了,有时正视自己的欲望,也从没觉得那可以是理所应当的。”
      月光很明朗,室内灯只是可有可无的点缀,屋顶布置的星点暖色,在满桌纹理与杯盘间沉落下来,旁侧的落地玻璃外,夜色中弥漫出山峦轮廓,山风卷开门口坠着的竹帘,停在石阶边。
      顺着桌沿摆放的烟灰温茶炉上,茶壶嘴冒出朦胧白雾,静默地凝视着气氛。安室微微低着头,手指在摩挲低矮酒杯柄上的螺旋浮雕,睫毛遮住半截目光,金发流转出漂亮的波纹,浸淫在光影里,渍上一层蜜色。
      他很少停下来等待,无论是安室透还是波本还是降谷零,节奏都应是快步向前,当他停下来的时候,多半是太清醒,否则就是已经厌倦。
      然而哪怕潜入搜查这些年,他连在挚友身亡时都未曾慢下一步。
      七树讨厌不计后果的冲动,又后知后觉,原来她始终接受的是那片烈火。
      “如果认为是必要的牺牲,就不会那么辛苦。”安室缓缓开口,“我倒是希望你能更自私一点,但你折磨自己很有一套。”
      “你这么明白,说明你也一样。”
      他轻笑一声,不加否认。
      “其实我自私的时候很多。”七树突然这样说道。
      安室眉梢一挑,像是拿不准她在自白还是在下套。
      他们亲密接触的次数不少,在每次需要扮成玩世不恭的富家女与英俊多金的私家侦探的情景下,七树更倾向于用语言化险为夷,安室却会趁机触碰,指尖、手背、额角、耳畔,每个被他轻轻擦过的地方,都变成独一无二的敏感领地,落过雨,触及就仿佛听见雨声。
      他不知道。七树扪心自问,实则她和以往的许多次一样,想回抱住他,探索他的温度,触碰他的伤痕,很垮掉派地言明自己的贪心,在暗里想象过亲吻、牵手、拥抱,一件比一件庸俗又真情。
      比起摆在明面上,她更心安于这些隐秘的慰藉,风花雪月都是一个人的事,她解不开他的纷飞硝烟,也不会敞开自己的大火燎原,假如不曾点破,就没有开始,失去也谈何失去。
      可这于他而言,如同一种更甚的私刑。
      安室注重过程导向,只认真的事物,可以听不到声响,却完全不接受背弃的谎言。小船摇摇晃晃,为了被灯塔照亮到岸的航线,可以触礁、沉没,甚至可以谅解命运。
      “没有那些的话,我想不至于动摇得这么快,”七树盯着芝麻糊从嫩白豆腐中倾泻而出,萝卜丝显得伶仃而透明,“但它们已经渗透进来了,甚至我开始对每次停顿抱有百分百的耐心,可我不是一个有耐性的人,它们让我违背本能,野心加剧,也没思考过,出路在哪里。”
      生锈的螺丝钉钻着一个久不打理的孔洞,顺畅起来后,便一往而深,如同海水涌进来,于是冰的体感、深重的蓝,都开始汹涌,原本晶莹剔透的心事膨胀得像棉花,令七树感到绸缪,迷乱,又生机勃勃。
      安室静静地听,听她用偏狭的、老练的经验,对照这时至今日依然理不清的复杂感,这大概既不清白,也不正确,对他需索,想分毫不让地占有,可他心如明镜,并且甘愿,接住所有不堪与谬误,让那些无论黑暗的或清白的,找一处平稳落地。
      “你讨厌这样的自己。”他把餐巾一折折细心地卷起来。
      “当然。”七树看着他的动作,“没有人喜欢被扰乱人生。”
      “你失去过很重要的人。”
      七树抬眼,他接住蓦然凛冽的视线,微微笑起来,不是情报贩的明察秋毫,只是共情力在作祟判断,他将餐巾重新摊开,露出正面的浮世绘图案。
      “我也失去过。”安室没有追问的意思,“或者说,我好像从没有真正得到过他们。”
      “我不赞同。”七树敛了目光,喝一口青梅茶酒,“故人的离开既是他们的一部分,也是自己的一部分。”
      “你记得你杀过多少人吗?”
      “我亲手杀过的人,并不多。”
      这是由实力和地位奠基的坦然,安室笑了笑:“你十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学武,练剑,看书,弹钢琴,或者练习插花,沏茶,你印象中传统世家的子女应该具备的技艺,在我尚未具备话语权的年纪里,每天都是这样过的。”
      七树这次倒是没有拐弯抹角,那些于她是很淡很薄的记忆,不太值得偶尔拖出来理清灰尘,她反而是结果导向,只讲效率与结局,强的不是使命感和责任心,而是真正能抓在手里的东西。
      “我十岁那年和景光看过一场流星,他问我许了什么愿,我说我要守护这个国家。”
      “能够坚守一个目标的人,并不多。”
      安室平静地说:“可能是因为我始终发自内心地爱它,奉上一切后,不得不更爱它,只有这样才可以释怀,它拥有夺走我一切的权利。”
      “谁也不会拥有这样的权利,无论个人还是政体。”七树沉声相应,“唯独你拥有抛弃一切的权利,但你只是每次都选择抓住而已。”
      安室有片刻失神,声音变得和缓:“那有成为你替我撑伞的原因吗?”
      七树陷入短暂的回忆,知道他是在说他们第一次交接情报的那个雨天:“我认为你需要,旧伤哪怕永远好不起来,也可以避免再次淋湿它。”
      安室直直望进她掀起波澜的黑眼睛:“就像我现在也认为你需要一样。”
      这场由情共理筑就的局里,他执白,她起黑,总归是她棋力稍逊,他却没有拱手让她先行,硬要先打出一片属地,再逼她亮透各种心思,一个眼神,就够对峙好几个来回。
      他手段高明,锱铢必较,一样是银色发光的陷阱,却诱使她留下各种脚印,不在乎输赢,他要的结果是印证自己在对方心里留下多重的影子,于是奉出全部身家,他能舍,也敢认往返无功;而她的混乱庞然又纯真,连他隐秘的一丝不安也一并侵吞,她已经尽可能地在思考,要不要环抱起一个乌托邦,心软都匍匐给融融雪地,起身去大杀四方时,要额外再分一部分神,留意属于自己永远干净的地盘。
      谈不清是谁更对不起谁,似乎都在均匀地败落与新生。
      “如果就这样接受这些,我会失去什么,这是我一直在衡量的事情,但据说不应该在这方面计较得失。”
      “谁说的?”
      “人人都这么说。”
      “但实际上,这没有对与错,某种意义上它甚至是无效的。”
      “无效的就非必需。”
      “不一定,对一些人而言,那足以救命。”
      晚八点钟,夜的浓度比人的浓度更高,远处的顾客们在品味餐点,轻声细语地交谈,古琴奏乐在背后涌起平缓的暖流,交谈的语调成为细碎落石,一点点重量。
      七树回望着他:“但这也很可怕,你明白吧。”
      他握住精巧的茶杯:“是的,但是抱歉,我同样感到很高兴,你终于选择开始正视我了。”
      七树微微拧眉,字句笃定:“我没有轻视过你。”
      “我知道。”安室点点头,“但你以前只看到自己的心。”
      七树垂下目光,仿佛在整理辩解的措辞,又有一种通至心尖的失落,被款款抹去全部力气。
      他们没有领略尽彼此的最劣根性,也尚未释放出最清澈的爱意,只是恰巧都踩在灰蒙蒙的湖水里,走不稳,也不构成阻碍,不相颉颃地靠近,在朦胧雾气中触及对方的背影,任之被消解成各种形态,也径直将对面的方向看到底。
      她兀自维持着坚韧敏锐,温情里也蔓延出金刚力道,导致它们在缓慢积累的时日中,让痛觉先一步占领。
      “没有人会喜欢设身处地的痛苦,你做些什么都会对我产生影响,而不论是对环境还是身心的影响,的确又都出于我的私心。”
      七树没有喝醉,也没有因困乏而减掉理智,她照旧逻辑清晰,言辞简练,只是不再练习真诚与坦荡,满眼盛出满心的情绪,轻悠悠晃荡,向他寻求一道难题的最优解。
      “这大概是世间最奇怪的一种情感,我不想因为你而改变自己,但偏偏重要的人,就不会无足轻重。”
      刀明晃晃探了出来,被收缴了利的那面。
      “逃避未免不负责任,我不欠人情,所以即使不懂所谓恋爱是什么样的感受,但是「喜欢」,如果就是这样的话……”
      胃里仿佛有上千只蝴蝶翩翩飞舞,这份豆腐冻,甜美得刚刚好。
      “降谷。”七树唤他的名字,月光无余地降下来,纤尘不染,“这次换作你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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