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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

  •   “早安,七树小姐!”
      柚木站在门口,难得没有敲门,双手背在后面,但七树依然看到了那个大到超出他身宽的物体。
      “早安。”七树把手里的一沓卡片放到身后的桌面上,看了眼腕表,“来得挺早。”
      “您不也是。”助理神神秘秘地走过来,递出一个长型礼盒,“生日快乐。”
      “谢谢,可以拆吗?”
      “请便。”
      库伦酒庄产的戴安娜·玛德琳,乌木色瓶身紫红色瓶头,澳洲女酿酒师Vanya Cullen以她母亲命名的一款,由赤霞珠和梅洛混酿而成,但来自旧世界的99年干红瓶身上没有标明葡萄品种,可见柚木事先充分了解过它的历史。
      七树一边摩挲着光洁的瓶面,一边听柚木侃侃而谈,想着他大概会和自家兄长有不少话题可聊。
      “非常适合狮子座的红酒品种,也常讨成功女性的欢心,不过课长,”柚木眨眨眼,“请不要贪杯。”
      “……”七树瞥他一眼,“胆子挺大。”
      柚木笑脸相迎:“不然怎么能跟您这么久呢?”
      七树把盒子盖好,询问的眼神投向他身后:“那个呢?”
      吹石送了一块石英女表,是她常戴的牌子;一之濑亲自设计了一条深红色的礼服裙,前两天拉着她到工作室量尺寸;静司如今人还在南欧,发回一个包着当地产玫瑰油的国际快递;绿璃送的是一瓶门第托洛萨的香水,她说这个牌子不论哪个系列都又冷又高,极其符合自家姐姐的形象。
      今早进门时,保安还往她车里塞了几个寄存在门岗、包装精美的包裹,花束、CD、首饰、包袋……普遍意义上认为女性会喜爱的礼物,几乎都收了个遍。
      在柚木进门之前,七树正倚在桌边翻看那一张张夹在礼物中的卡片,署名均为在家族人脉网里可以找出的名字。
      然后就是柚木挑选的红酒,以及这个没有任何信息证明送礼人身份、却让她在始料未及之外又多了一份踌躇的甜品大礼包。
      她接过那只份量超足的保温袋,外层兜装的纸袋上面印着“COFFEEポアロ”字样。
      半个月前,相泽事件顺利收网,而安室和七树,至今却再没有过任何联络。
      他仍然在波洛正常打工,偶尔不明缘由地缺勤,七树也每天朝八晚六,在大染缸里应付各路明争暗斗。
      但越是这样,七树就越能确定,她那天一定是透露了什么话,才导致他们开始自先前的暧昧周旋中抽身。
      「如果有一天你露出了破绽,我会趁虚而入的。」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情绪上头时做出的决定,事后往往会后悔莫及。
      柚木见七树沉吟不语了半晌,又把纸袋原封不动地拎到他面前:“你们拿去分了吧。”
      “唔……您不尝尝看吗?准备得这么用心,应该会是意义非凡的礼物。”
      柚木转转眼珠,折中地提议,又像是劝慰的语气:“要不您先挑一挑?实在不想要的就放在一边,我一会儿再帮您带出去。”
      覆着浓密奶油的慕斯,黄灿灿的芝士蛋糕,点缀着应季莓果的千层,铺满巧克力碎片的黑森林,熟悉的半熟草莓,还有压成各种形状的饼干……
      她一年的糖分摄入量也比不过这一袋子,他这是做了多少啊……
      七树一样样拿出,不亚于搜索魔术师的神奇礼帽,可惜没有遇到合适的人选,反而面对的是只想揭穿骗局的聪明人,这份新鲜感中总会夹杂上一点质疑、一点不安、一点不服软,进而陷入莫比乌斯环一般的僵局。
      热牛奶替代黑咖啡,减了甜度的蛋糕……他总是在做这些无用功——于她而言,然后用另类的方式让她产生更清晰的认知,比如逼近眼前的用意,以及逐渐明晰的真心。
      她知道对方应该是在暗自查些什么,所以不加过问,从前他们断联的区间比这要长得多,但七树从没有像这样焦心过,如同被收起爪子的猫轻挠,或许是因为被人抓住了尾巴,难免感到威胁,冥冥中,却有种害怕来临、又等待不及的心态。
      可她清楚的知道,现在的自己绝非懂得那种陌生的情感,同样说不出他那样的话,一切不明就里的非常态,也只足以坦白,她是看他不一样。
      比谁都坏,于是比对谁都无奈。
      所以只好一退再退,顺从地理解,强势地把控,然而一柄生锈的小刀,自我剖解也不甚高明,先前的你来我往,不戳破的言行相顾,就是双方择优的舒适圈。
      是她先打出缺口,他先跳出来了。
      勇闯过各种遭遇,下定决心般克制本能,察言观色之后,再抢先一步落棋。
      她尚未解开患得患失的魔咒,绝不会言情难自控,而唯一真情流露的版本,又被他秘密地独占。
      先前满当当的纸袋很快便空空如也,柚木瞅着一桌子五颜六色的甜品和上司柔和下来的脸色,了然一笑:“那么,课长,我先出去了。”
      初入秋,气温骤降,仿佛前几日的好天气都是海市蜃楼,临近中午,厚密的云层以千军万马之势,霸占了本就鲜有一丝清蓝的天际。
      午后,雨越下越大,七树吃了两块蛋糕,到达糖分摄入极限,剩余的都放进饮水机旁的小冰箱,她平时一般只用它来装茶叶。
      饼干拿去给值班的同事们分了,虽然引起了一阵小小的恐慌,离开前,她听见柚木在解释“不是不是没有没有课长没有在考验你们她单纯是吃不完……”。
      七树在网页上浏览当日的新闻事件。气象台发布了灾害性天气预警,海事部门提醒出海船只抓紧靠岸,因遭受暴风雨袭击大树被连根拔起……整个东京都无法摆脱这场来自大自然的突袭。
      她拨着一次性盘子里剩下的奶油,窗外雨声喧哗,束在高处的树枝和旗帜没有遮掩,被肆意压弯了腰,三两雷声施压,天色早早暗下来,好似也被久未光临的狂风暴雨压得喘不过气。
      一张页面被松松划过,又很快被拉回原处。
      「知名药学家李斯特博士今日举办宴席,曾任国内外多家制药公司的专业顾问」
      但七树的注意力并不在于主人公,媒体只放出了一张远景照,她在其中看见了一张眼熟的面容。
      警察厅次长,深津元也。
      报道的第一段,简略提及几名出席的名人,她的目光随后落在另一个名字的位置:高桥健次郎。
      脑海中当即被勾出微妙的熟悉感,电光火石之间,七树从文件架中抽出几个月前柚木送来的贝罗玛公司的资料,里面还有静司帮忙搞到的出自厚生省的官方审验报告,负责人的签字处,明晃晃签着这个名字。
      加了冰淇淋的奶油被放置久了,软塌塌地融化在纸盘里。
      她把柚木叫进来:“今天有谁的出勤记录异常?”
      柚木微微一愣,当即转身跑去人事课,他直觉出七树想要的信息是什么,拿到出勤记录迅速翻阅后,当即联系七树,报了一个名字。
      组织犯罪对策部暴力团对策课课长,田中茂树。
      深津的心腹之一。
      在早晨八点之前,他的打卡记录显示正常,但他的车离开本厅大门的时间是下午四点,比正常的下班时间早了两个小时。
      而就在田中早退的半小时前,深津乘车离开了警察厅。
      手机还保持着通话,她接着问:“风见现在人在警视厅吗?”
      柚木听到七树起身的声音,连忙切出通话转到另外的联系线路,很快又拐回来汇报:“公安部值班的人说,他今天没去上班,连同他的部下也都没有出现。”
      一道惊雷打破沉寂的天空,风雨欲来的气势。
      七树抓起手机打字,复又一股脑删干净,紧接着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备用的新电话卡,插入卡槽,在收信人位置快速输入一串号码,对其发送了一条极短的命令。
      「离开。」

      七树起身朝门口走去,被匆匆赶来连门都忘记敲的人堵住去路,她认出这位是刑事企划课的一名警部,前些日子还一起开过会,有过几面之缘。
      男人气喘吁吁,仿佛带着十万火急的消息,然而从刑事局的办公区到这里,不过一层楼的间隔,哪怕是跑楼梯上来,也不至于在今天的气温下有这么夸张的出汗量。
      “伊集院小姐……这个文件,麻烦您过目!”
      他努力挤出个笑容,脸部肌肉却微微抖动,极度紧张的表现:“抱歉打扰您下班了,但这个真的需要您签字,今天就要上交,拜托了!”
      男人朝办公室里面偷瞄了一眼,急不可耐指着沙发:“要不您坐下来看?有不对的地方我当场就改!”
      配枪收在办公桌的抽屉里,七树扫了眼办公室外,平时这时候会晃荡在不远处的柚木不在,他会习惯性在下班前夕等待七树有什么最后的吩咐,现在不出意外的话,估计也在回来汇报的半途中,被以其他理由牵住了。
      门口两侧各埋伏一人,走廊拐角处的大型盆景后藏着两人,电梯口和楼梯间说不定也有,但人数不算多,硬闯能突破,只是可能会引来更多。
      没有直接闯进来强势控制,而是试探性派了个敢死队员,还是以这样不攻自破的低级借口,说明对方没有做足准备,任务下来得太急,主要目的也不是制服她,而是缠住她。
      清楚了这一点后,七树便没有耐心再绕弯子,在这冲锋的倒霉鬼讲解其中一项报告时,突然出手,指骨狠准稳掐住他的气管阻断呼吸,眼看着人处于短暂的窒息状态,再一记膝撞攻击他下身,趁对方痛到无法自拔,反手将他按翻在茶几上。
      马伽术堪称最不要脸的格斗术,大幅度省略掉了冗余的套路,与其一起被忽视的还有人道主义精神,她力道把控得好,没有直接摧毁对方的甲状软骨,只是让他软组织损伤,保证痛觉带来的清醒与虚弱,以及重要部位被制住,不敢轻举妄动。
      七树掀开他的西装外套,果不其然发现了本不该出现在坐班的文职人员身上的热兵器,她从他的裤腰带里拔出配枪,熟练地上膛开保险,抬手干脆的两枪,将办公室的窗玻璃击得粉碎。
      原本还有隐隐骚动的楼层,在那两声爆裂后瞬间悄无声息,藏身暗中的观战者为之一震,不再作出下一步举动。
      他们也清楚,这是在与警备局作对,拥有着全国最机密且独裁的情报机构「ZERO」,隶属人员从上到下都是同级别里一等一的精英,今天这来自上面操之过急的命令,也是要求他们极力避免硬碰硬。
      然而,从警备企划课课长办公室冲出的枪声,是不遑多让的示威信号,率先打响了这场尚在试水的战役。
      “你衣领下面的窃听器,会实时传播我与你的对话,所以不必期待你的同伴会进入这个房间,谁也不想亲自试试这玩意儿的杀伤力。”
      七树单手举枪,瞄向暂无异动的门口,另一只手重新虚虚掐住他脖子:“谁的命令?”
      似乎每个被威胁的人,在被第一遍讯问时总不会立刻回答,其实这样的思想并不明智,为了少受罪,马上招供是最不容易遭罪的办法。她在中野学校受到的刑讯训练,要求学员在被控制起来的第一时间就要牢牢抓住潜意识,转移注意力,准备抵抗后续的任何逼供手段。
      而面前的人只是个普通的国家公务员,不出现场的那种,根本不具备那样的素质,她知道这次即兴讯问不会费多大力气,以微不可察的幅度和速度松开握把前部的杠杆,让枪械解脱待击发状态,然后瞄准男子的眉心。
      “我在问你,谁的命令?”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我只是接到通知……”
      男子惊慌欲泣,他也曾看轻这位年纪轻轻、警衔却压自己不止一头的女长官,哪怕和对方部门有过几次合作办公的经验,也不曾消除他对女性和关系户的偏见。
      直到今天近距离对上那双沉如远海的黑眸,他平生第一次切身感受到杀意的逼近。
      他咽了咽口水:“是……是突然下来的命令,说是让,尽量拖住您……”
      七树略一思忖,声音始终平静得如同聊天:“你,还有你外面的同伴,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执行这项所谓的命令,后果自负;二是放下武器,然后从最近的应急通道离开,我会考虑不去翻动各位的人事档案,继续让它们安然无恙地呆在警备局的档案库里。”
      男人的腿都在哆嗦:“伊集院小姐这这这,这我就听不懂……”
      “不,你听得懂。”七树向前一挪膝盖,在他胯间威胁出断子绝孙的力度,“你们的那位雇主,难道胆子大到会找些没有把柄可抓的老实人去跳火坑吗?他不会多付你们两倍的工资,只会像我一样,以曝光脏事威胁你们为他办事。”
      这话翻译一下就是,别给你们口中胡作非为的公安警察,借特权抖出各位不干净的历史。
      直到听见外面响起稀稀拉拉的脚步声,最终归于沉寂,七树才放开男子,目送对方连滚带爬滚落茶几,踉跄着冲出门去。
      她回到办公桌前,取出自己的枪带挂好,然后穿上备用在衣架上的黑西装外套,走出办公室,进入安全通道前,朝楼道天花板角落里的摄像头投去一眼。
      天时地利人和,很容易就联想到,降谷今天的秘密任务行踪被泄露了,而原因也一目了然,有人发现自己的奶酪被动了。
      这是捉大鱼的好机会,七树却没心情为此欣慰一下,这次要对付的是自己人,而且有可能面对前所未有的武力冲突。
      她全副武装地下楼,几名留守在本厅大楼里的部下接到命令,训练有素地聚集到地下停车场。柚木姗姗来迟,看到完好无损的上司长出一口气。
      但没有时间给他懊恼,七树简单安排了各自的任务,通知公安课出动人手,查明刚刚那群人各自隶属哪个部门,以及找出哪一位内部人员,登入过警备局的任务存储系统,找到了她给降谷临时录入的任务报备。
      手机在不断地振动,她一边驾车驶出停车场,一边接上蓝牙耳机:“风见,听得到吗?”
      “……课长!我们刚才……”
      对面一阵信号不良的嗞嗞声,几秒钟后,风见的声音才逐渐清晰:“……遇到不明人士的袭击,对方携带枪支,在玉成酒店引发了骚乱,有人去追降谷先生了!”
      玉成酒店一楼的宴会厅,就是李斯特今日举办宴席的地点。
      官方出具的药品审验报告,列出了贝罗玛先前非法生产贩售的药物,然而佐以有力证据,调查进展依然受阻,说明他们根本不怕警方。
      除非权比天高,否则就是有人罩。
      决定从药入手的搜查,至今为止都不算高明,降谷和七树私下开展的行动,不得不承认一直很被动,说不定早就被察觉到了,但降谷一定不会放弃这个机会,哪怕是鸿门宴。
      今日参加宴席的宾客,一定有贝罗玛公司——或者说组织的核心药厂——背后的保护伞。
      高桥是厚生省议员,深津是警察厅次长,单单撬动这二人,肃清贝罗玛的行动就会得到有力的推进。
      但他们没能料及,施压的人也准备以卵击石,反过来撬动公安的力量。
      离开了酒店总好过被困于瓮中,七树微微松了口气:“确定他的方位,附近有能用的协助人吗?”
      “能用的是指……”
      风见那一波人是降谷的老部下,不会被轻易动摇立场,自然不在敌对方可动用的考虑范围内,他们在掩护降谷逃脱的过程中,也并不知晓会有同一系统的同事站在对立面。
      “有人意在夺走他今天盗取的情报,以此作为要挟称警备局知情不报,行动越界,便于他们插手之后的行动。”
      “什么?!那酒店这边……”
      “不用管,那些人马上就会接到撤退的命令,你现在带人去查监控录像,务必找出引发骚乱的人员身份,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有一部分是公安部的人乔装过的,你们甚至可能认识,但先别声张,刑警已经朝那里赶去,他们会协助你们。”
      利用职权便利擅自行动搞破坏,这是他们「零」的常态做法,七树拿不准对方会不会也是如此,只能借此赌一把。
      降谷一行人不会刻意制造麻烦,他们意在悄无声息地获取情报,而对方这样在公共场合持枪妄为,即使背后有人支撑,也要为造成的恐慌买单,那是刑事警察管辖的范围。
      公安警察,也不是人人都有核心部门的“赦免”特权。
      风见顿了一下,很快接受了现实:“明白,降谷先生的位置还在移动,我马上找找看附近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协助人!”
      一连串的闹剧铺垫,双方都没有交底,只是对方的目标针对性过强,她也多少清楚了源头。
      警备企划课因其完全独立的保密性,相较于警察厅的其他部门,向来是不受待见的存在,群起而攻之的局面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但多是在会议桌上的唇枪舌战,如今的场面也是她自任职管理层后初次碰到,硬刚的应对方式难免过火,之后必定会被拿来说事。
      降谷的那份情报有多敏感,能让他们不惜策反公安部的人予以打击,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他们寻之已久的客户名单。
      实则这类信息在内部的机密档案里留有很多,情报人员最不缺的是警惕性,最缺乏的是对人的信任,在确认掌握的线索足够改变局势之前,不会对任何外人透露分毫详情。
      于是很容易想通,有人泄露给了其他部门的人,对方层层上报到总务课,试图掀起这一场“知情不报”的内部策反。
      黑衣组织这条线,是黑田兵卫——前任里理事官——出意外卸任前就展开的卧底行动,警备企划课的备案记录中有明确登记,四年前诸伏景光意外牺牲后,行动人员的空白处只填写了他一人的名字,因此在「降谷零」的人事档案恢复之前,这项行动可以看作以失败告终。
      但窃取贝罗玛的客户名单,是七树和降谷私下达成的协议,没有第三个人知情,简而言之,属于钓鱼执法,未经正式申报的卧底取证无效,被人掌握了证据还会被合理追责。
      根据眼下的情况判断,对方无从知晓降谷的真实身份,只是怀疑他作为协力者追查药物名单,从而黑进公安内网调查。
      同样属于违规操作,只不过由他们率先点燃了引线,只要在爆炸前剪掉着火的部分,一切就会被重新埋回地下。
      如果降谷反被以公安特有的违规手段和不明罪名控制,对警备局而言,那就是为违规手段付出的代价。七树必须信任手下人办事的效率,只要降谷成功脱身,他们就可以反过来捷足先登。
      眼下能信的和能用的人都不明,派下去的亲信已经分别展开秘密搜查,七树则把原本朝警视厅赶的车子调头,按着风见方才发来的位置信息——针对降谷携带窃听器的追踪结果——疾驰追去。
      这是一场赛跑,比谁先引火上身。

      即使是真枪实弹,他也确定对方并非想要他的命,顶多是让他失去行动能力。
      身负太多秘密的人,反而不会被轻易赐死。
      雨水没有减弱的趋势,老天爷持续地倾盆,街道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逗留,路过的车子以逃亡般的速度驶向各自家的方向,轮胎碾起阵阵泥浆。
      大风搅混煤灰色的云团,路灯苟延残喘地晃动着光烟斑点,自然灾害让这座平日里光鲜的城市变成一张被肆意揉皱磨破的暗杂桌布。
      水沉沉地堆积在帽檐上,风刮得人睁不开眼睛,这一路上,身后的人也不比他少受暴风雨的迫害,他们赶得很紧,这出乎降谷的意料,他甩掉追踪的能力可以应付大部分职业侦探,这帮人却仿佛是受过同等专业训练的同行。
      那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讯,几乎与追兵同时到达,降谷从没有怀疑过七树的敏锐度,甚至这可能已经是她预料到的结果,短讯内容简洁到来不及弯弯绕绕,暗示着发信人敲下这两个字时,一定临近慌神的边缘,他意识到,这次他们同样身陷囹圄。
      快要绕到拐角处时,一颗流弹从前方的黑暗中飞出,呈斜线钻进了他的右胸。
      他当即转身返回原路,选择最近的窄巷钻进去,贴着墙屏息蹲下来。
      位于米花町五丁目39番地附近的这片空地,仅仅是被划分出来搁置生活垃圾的,窄巷不到十米长,尽头被高墙围住,假如被堵住,就是死路一条,但也正因为如此,视野处于黑暗中时,人们会下意识只分辨出两只庞大的垃圾桶,反倒是适合赌一赌运气的暂时藏身地。
      “长泽你这家伙,刚刚打中他了吧!”
      “不知道……天太黑了,是枪走火,眼睛又被风迷了一下,应该……应该不会伤到要害吧!”
      “该死的,赶快找,要是被公安那帮家伙先找到,我们得吃不了兜着走,人死了麻烦就更大了!”
      “是不是有垃圾堆啊,臭死了!前面有几条分岔,分头找!”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地形……”
      出动组织犯罪对策部来抓一个执行任务中的情报人员,这样明目张胆,大费周章,简直荒谬到他都没敢做出预设。
      这次是公安的内斗,起因估计是他前些天和七树私下达成的协议,不知是踩到了哪位的尾巴。
      她那边大概也遇到了麻烦,但如此想来,反倒证实了他们的最初推测。
      降谷缓缓呼吸了一下,乐观地想子弹只是穿透了身体,而非滞留在体内,应该没有伤到内脏,他撕开贴身的纯棉恤衫,绕过肩膀扎紧中枪的部位,以控制血液的流出。
      附近的地形他再熟悉不过,波洛咖啡厅和毛利侦探事务所就在不远处,但眼下不可能前去躲避,会牵连到他人,也回不去公寓,如果对方看到他的脸,查出安室透的存在,必定会在他往常的活动范围设下埋伏。
      为了行动方便,他只穿了一身漆黑的运动套装,在寒夜雨中并且大量失血的情况下,体温降的很快。
      他发觉动作在变得迟缓,只得扶着墙停下来喘息,体内蔓延开来的阵阵钝痛在不断耗费着残留的意志力。
      不太妙。
      降谷清楚,眼下最好的选择是放弃挣扎,直接装死更好,方才他确定了对方的人数,足够在这片选择不多的“迷宫”里分堵截,他已经穷途末路,而这几人会以最快速度把他送到医院接受治疗,但结果是会带着手铐醒来。
      那之后七树很难以正当理由将他保出,公安内部暂不清楚干不干净,如果风声走漏出去,针对组织的卧底计划会迎来前所未有的艰险。
      枪里仅剩两发子弹,在意识模糊、体力耗尽的情况下,他不能保证击倒几名持枪的同僚,况且一旦开枪,甚至发生了□□搏斗,就是对抗搜查,本来莫须有的罪名怕是会被坐实。
      子弹擦开表层皮肉,留下一道血口子,手机早就被丢进垃圾桶,以防里面的内容被搜查,他把配枪拆开丢下,来自四面八方的脚步声阻断了所有退路。
      消过音的一枪穿透小腿,终止了他试图继续前行的步伐,不论对内对外,公安都从不留情面。
      他们把他径直拖进波洛的后厨,没有开灯,这样哪怕是经过路人,也不会留意一家从外看漆黑闭门的咖啡厅。
      搜身的人翻找到他衣领上别着的定位追踪器,摘下来一脚踩碎,趁他们销毁自己身上一切能找到的通讯工具时,降谷挪动着往角落靠去,被尼龙扎带反绑的手腕活动空间有限,他试图摸出袖子里藏的铁丝。
      但由于右半身使不上力,动作幅度被察觉到了,手电一晃,他眼前跟着模糊了一下,下一秒铁质枪托狠击在头侧,刚刚被指尖勾出来的铁丝掉落在地。
      “田中先生,人抓到了……对,没有别人。”
      有人在打电话:“是,交给我吧。”
      他穿的是深色衣物,又做过简易包扎,不容易辨认出血迹,对方会误以为他肩膀上的擦伤就是之前不小心走火的那一枪造成的,这样不会被急着送医。
      “好了,你偷走的东西在哪里?”
      指着他眉心的手枪保险没关,手指还搭在扳机上,这样保持随时击发状态的就是之前枪走火的家伙,降谷不耐地想,公安近些年招的人质量一批不如一批,警校基本的武器使用安全守则都被忽视得一干二净。
      “好言相劝对他没用,你是第一天知道吗?警备局那帮家伙都受过特殊训练!”
      留着络腮胡的男人比他还不耐烦,挂断电话靠近过来,抬脚踩在他的胸口,坚硬的皮鞋底制约胸腔扩张,降谷眼前腾起一阵黑雾,偏头咳出几口血。
      他庆幸自己事先做了包扎,却不知道能维持多久。
      方才这个人直接坐实了他是公安而非协力者,但周围过于黑暗,降谷无法辩识出对方的身份。
      “野泽先生。”
      旁边一个人试图劝阻:“还是不要用太过的手段,他是伊集院的人,被发现的话……”
      “那又怎样!”
      络腮胡暴躁地推开同伴:“就一婆娘,我还怕她?老爸是前长官,平时被三浦那家伙罩着,还不得了了,别忘了,你们老大说得很清楚,只要能让这家伙把偷的东西交出来,用什么办法都行!”
      络腮胡看起来是这群人里的实权者,接下来做什么都没人再敢多言,他蹲下来拽起降谷的头发,用强光手电直射对方的眼睛。
      “喂,小子,不想多受罪就乖乖回答问题,我的耐心可不多,你既然是警备局的人,应该也知道我吧。”
      他终于看清这人的脸。野泽高志,原本是警备局的审讯专家,因为在某次审讯中动用私刑,导致犯人心脏骤停,死在了审讯室里,被那时刚刚上任的警备局局长三浦隼人果断撤职。
      犯人家属的起诉撤得悄无声息,现在看来,这人原来没有回家悔过,反倒被其他方暗中拉拢去了,必要时还被拉出来当个替罪羊。
      强光让眼角泛出生理性泪水,降谷却笑起来。
      “天亮之前你们必须转移阵地,因为这里六点就会有人来上班,我很好奇一群西装革履的公务员要如何收场,你们没有交通工具,也是怕被人发现吧。”
      野泽只抓了他前半段话里的重点:“那个服务生小姐吗,她真的会来那么早?干什么,打扫卫生?”
      看上去这人喜欢反问句,虽然他的语调古怪得像是破了窟窿的竖笛:“你作为男人不应该抱着些照顾女人的心思,早一点到才是礼貌,嗯?”
      倒是没猜错,六点多就到这里清扫修整的是他,不过可以看出,野泽并不了解安室透的日常行踪。
      “我礼不礼貌另说,但你的确缺乏这方面的意识,毕竟同样作为男人,你可是对女性嫌犯拳打脚踢致人猝死了。”
      野泽手一伸,要别人递给他什么,电棒跳跃出暗蓝的火花,用力捅在降谷腰侧。
      细密的刺痛在神经里翻搅成滔天巨浪,如同千万只蚂蚁啃噬骨骼,骨肉融化般的酸软和剧痛袭来。
      降谷浑身发抖着歪倒在地,冷汗与血水交融进湿透的外衣,他保持镇定挪动身体,将背部紧贴壁橱柜门。
      “不愧是ZERO,挨这一下居然还没晕死过去。”
      他陡然一惊,然而野泽的神情不像是戳破他秘密的得意,反之,他看见降谷目光犀利朝自己盯着,还露出了一丝饶有兴致的好奇。
      “怎么,你看起来对我的赞赏很不满?”
      降谷嘲讽地笑了下:“不,只是有点惊讶,你知道的不少。”
      他得探探对方手里有什么棋,需要适当地放任自己暴露一部分,这样才好判断野泽背后的人到底针对的是隶属于「ZERO」的他,还是卧底于组织的他。
      “你们这些精英,不用去调档案就认得出来,要说为什么,大概是同类相斥的本能?”
      野泽肆无忌惮地把脸凑到他面前,这人居然还喝了不少酒,降谷嗅到他身上有浓重的威士忌味,混着男性汗液的酸臭气。但混上紫罗兰与柑橘的清香,就值得成为美好的记忆。
      “不像一般的废物警察不经打,审讯这样的人才比较有意思嘛!”
      野泽从腰间抽出瑞士军刀,弹出一根刃,慢条斯理地抚过:“不瞒你说,我当年也在里面呆过,比你这个小鬼头要早一两年,刚毕业不久吧?就被委托来做这么危险的任务,伊集院很信任你啊,不过你懂的那些审讯手段和逃生技巧,我也铭记于心。”
      “所以才会被扫地出门,因为你误把手握特权的人理解为无所顾忌的施害者。”降谷接着他的话,嘲讽地道出野泽的往事,“中野学校出来的人,要么是精英,要么是弃子,野泽先生经验丰富,两种待遇都经历过了。”
      野泽抚摸刀刃的动作短暂地停了一瞬,露出一种兴致勃勃又怒火中烧的扭曲神情:“看来我猜的没错,我们果然是同类。”
      他裁开降谷肩膀处的衣物破损,差一点就能看见被包扎的部位了,刀尖顺着肩上的伤口,缓慢划开皮肤,血滴喷溅在侧脸。
      “但是你知道吗?我非常、非常——不喜欢别人在我面前提到过去的耻辱,你胆子很大,所以我得给你点颜色看看,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血小子!”
      他甚至打了个酒嗝,显然情绪激动,看来自己的话的确刺激到了他,这样才容易露出破绽。
      一边肯定着自认为是同类的自己,一边又认为被公安除名是耻辱,三浦当年一声令下,直接把此人搞成PTSD了也说不定。怨念过深,相性不合,不过这种有暴力倾向又易怒记仇的人,到底是怎么通过测试踏入公安队伍的?降谷唯一能想通的,就是对方作为审讯专家的天赋。
      降谷咬紧牙根,他长期赴汤蹈火,不是第一次遭受残酷的刑讯,能做到在身心俱痛中保持清醒的思维和强硬的自尊,只是这并不代表他可以习惯成自然。
      “说实话,被三浦那家伙踢出去之前,我也认为成为公安是值得骄傲的事。”
      野泽嘴上和他聊,手下的动作又像是在宰割羔羊,他用厚重的皮鞋跟碾压降谷膝盖的内侧韧带:“你们高声呼喊着正义大局,却像苍蝇一样钻法律的空子,那么虚伪干嘛?自诩好人,不过是为掌权者干点坏事,你,我,你的上司,还有我的老板,大家本质一样,谁也不比谁高贵。”
      老板是内部人,联系起之前他打电话时称呼的“田中先生”,降谷已经知道了这次的幕后主使是谁。
      “为了满足内心的暴虐欲望而剥夺生命,那是自我满足。”降谷面部肌肉抽动,还在尽量拖延时间,“社会达尔文主义,从不认为用利爪就能够得到胜利。”
      “别跟我扯狗屁哲学。”
      野泽冷哼,他又在用刀削什么东西,刷啦刷啦的,刀很快,被削的东西在手电灯光的边缘显露原型,是被削出尖锐末端的竹筷。
      “言归正传,你整个身都被搜过了,所以东西一定被你藏到别的地方去了,对吧,狡猾的公安先生?”
      “你都能推理到这一步,何必来问我。”
      竹筷尖端刺进肩膀时,降谷只是疲惫不堪地闭上眼睛,口中却不忘恶语相向,声音发着颤。
      “难以想象,你这种人居然当过公安。”
      “说说看,东西在哪里?”
      野泽一边充耳不闻地问话,一边将竹筷在血肉之间搅动,降谷的身体抖得厉害,依然咬牙克制着痛苦的喘息。
      筷尖最终扎上背后的橱柜门板,漫长而尖锐的痛楚将他打了个对穿,进而又开始长久的延续,降谷处在半昏半醒间,野泽已经开始用瑞士军刀削第二根了。
      他缓着呼吸,口中全是血腥味,试图转移重点:“你如果敢杀我,早在暗巷里时,就可以在走火后再乱开几枪,而你当时的反应显得相当怕我死。”
      “因为你偷的东西还没有下落。”
      “现在也没有下落。”
      另一根削尖的竹筷穿透了他的另一边肩胛骨,这次是一鼓作气,但带来的痛苦并不会比第一根缓解多少。
      “真稀奇,你是我见过难得坦诚的情报人员。”
      不……
      降谷疲倦地想。我对她也很坦诚,那是真的。
      野泽经验丰富地浇了一大盆冷水下来,降谷被迫从剧痛导致的困意中重新打起精神。
      “多聊一会儿,夜晚还有很长。”
      野泽打亮打火机:“如果你再睡,我就用它烧你的伤口,刚刚用刀划开的那些,还没结痂,相信我,那会比任何东西都提神。”
      另外几人原本站在厨房入口的位置,抽着烟想要视而不见,闻言也不由得多朝这边看了几眼。野泽的残暴既不顾一切又精打细算,像是好久没开荤的恶狼,准备一点点撕开猎物的身体,但假如这场凌迟的狩猎被打断,有人找上门来,后果也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有人不禁哆嗦了一下,主动起身到外厅放风去了。
      私刑在不间断地进行,降谷短暂地昏迷过,又被冷水浇醒,混合着血淌过瓷砖地面,原本狭小整洁的储物间成了血腥的逼供现场。
      雨停了,风也小了,窗口透出一点淡黄色的曙光,昏沉中他勉力推测,已经是天亮前夕。
      野泽最终也没拿火烧他的伤口,似乎没有了耐心跟自己一无所获地耗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醒过来,骨肉分离的痛楚在逐渐撕裂他的感官神经。
      喉间堵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他感到呼吸困难,肋下的骨折夺走他身体上最后能使力的部分,仿若溺水之人看见了天光,却无力再伸出手掌。
      “看来你被放弃了。”
      凌晨五点三十五分,天幕浮出蒙蒙白光,野泽看了眼时间,面露浮夸的惋惜之色,他花一晚上解压醒酒,到头来还是这副神经质的状态。
      “放心吧,天亮之前你会被送去医院严加看守,然后戴着手铐醒来,不用再幻想有谁会来救你于水火之中,你上司都自身难——”
      戛然而断的话音,紧接一声凄厉的吼叫,惊醒了降谷沉重的意识,野泽跪在地上捧着血肉模糊的右手腕,那里刚刚被消音的一颗实弹射穿了。
      咖啡厅门口看守的两人已被放倒,余下的人都在储物间外,还未来得及举起枪口,便分别被电极击中身体,警用的□□,来者是他们熟悉的人。
      尚还站立的一人惊慌失措,主动把枪丢到脚下,举起手求饶:“不是,不关我的事,我只是听从命令——”
      话音戛然而落,几枚电极分别钉上他的四肢,他倒在地上抽搐不已,来人跨过他走向里面,携带着手枪上膛的声音。
      “执勤辛苦了,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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