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程鱼

21、番外（二十一）

　　杨斌做了半辈子的皇帝，临了临了，却落得个众叛亲离，孤独无依的下场。

　　其实自己能有这个下场，杨斌早已有所觉察。他已经老了，又失尽了人心，就连自认为一直真心以待的心上人和儿子都对他怨恨颇多，如此，他还有何话可说？

　　到底是三子握住了大势，内有文臣相辅，外有武将相助，朝内朝外，京都边城，处处都有他的眼线人脉。新帝为谁，已是再无疑问的事。

　　大局已定，他原本以为自己会不甘，屈辱，愤怒，痛恨，可事到临头，他心中竟是慢慢地安定了下来，甚至生出了安心自豪的心绪。

　　这是他的儿子，即便面对诸多阻挠陷害，打压算计，仍能在守住底线的情况下闯出自己的一片天来。他比他老子可要强得多。

　　好歹三子坐上皇位后，不会因良心不安而日夜梦魇。

　　昨日种种仿若一梦，他本以为自己是为了天下万民，是为了山河永固，可到头来，他竟是手染鲜血，卑鄙无耻，用无辜之人，兄弟手足的鲜血为自己铺了一条通往皇位的路。

　　海氏一族遭逢灭族之难的那一夜，于他而言，是一场永不会醒来的噩梦。他亲手将一群心怀天下，不慕荣利的仁心医者推到了刽子手的刀下，看着他们一个个受尽折磨而亡。

　　那些人都曾对他露出最真心，最信任的笑容，他们将他视作族人，亲近以待。他在那里所得到的善意和照料，是他曾经连想都不敢想的。那是一种能让人安心的温暖，教他几乎耽于其间，忘了自己的身份和目的。

　　可他到底还是父皇的儿子。他曾怨憎父皇的·暴·虐·无·道，可到头来，他披了一身人皮，却成为了比父皇更为可怕的人。

　　有些事一旦做了，就必须自欺欺人地走下去，但凡顿了一步，就会被悔意和良心拽入深渊，万劫不复。

　　在海氏一族与大哥共醉的那个晚上，他几次想过就这么放弃，可一旦放弃了，首先丢命事败的就是他自己。

　　他还有妻儿老小，还有下属随从，一人败，万人随，尸横遍地，血流成河，都不过是父皇一句话的功夫。海氏已然救不得，就算是他自私也好，无德无行也罢，他总得舍弃一个来保另外一个。

　　离开海氏一族的那天晚上，他曾对醉的不省人事的大哥起誓，此生此世，都会承海氏济世救人之心，护国惜民，永无堕怠。

　　可良心这个东西，一旦抛弃了一回，就会有第二回第三回。做皇帝久了，他的私心愈盛，虽则推行了许多利国利民之策，可到底如何，他自己心中清楚得很。到了后来，权衡算计就成为了他的为帝之道，他忘了当初的誓言，也再寻不到那份初心了。

　　他此生，负国负民，负亲负友，到头来，也不过空梦一场

　　他曾以为自己已经尽力护着连儿了。他将她晋作淑妃，让她待在一个丝毫不显眼的安全的位子上，凭着皇后和贵妃斗的你死我活。

　　他原本的念想，是要连儿为后，二子为帝，最爱的女人和最疼的儿子，才能让他甘心拱手让权。

　　可到底，连儿对他怨恨已深，连二子都不愿与他这个父皇多说几句体己话，到了这时候，他才恍然想起，那些自以为是权衡保护的年月里，是不是真的彻底忽视了他们？

　　连儿宁可相信贵妃，二子宁可相信三子，他们都有自己追随信任的人，唯独不肯再相信他这个做夫君、做父亲的。

　　是半点儿都不肯相信了。

　　死期将近，贵妃才与他说了几句实话。这几句实话字字诛心，让他像是被什么猛地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一头的冷汗。

　　在他自以为保护着淑妃母子的年月里，他们母子两个所承的屈辱和威迫都不是他所能想象的。他一心保住二人性命，只念着待尘埃落定，自会给他们应得的荣耀和地位，可他却忘了，这一路上所有的磨难和艰辛是会将人心里的光扑灭的。

　　连儿妃不像妃，纵未有性命之虞，可但凡在宫中，皇后想给谁使个绊子，是不用费什么力气的。天长日久，曾经的保护成为了利刃风霜，将那一颗曾经深爱他的心生生·绞·成了碎片。

　　二子虽为皇子，却被嫡母兄长压得连头都抬不起来，娶妻生子，全不由己，到了最后，连自己心爱的姬妾都护不住。

　　这就是他一直保护着的心上人和最爱的儿子。他们的一辈子已经被他毁的差不多了。

　　贵妃说得对啊，那些忽视放下的日子里，他心中究竟有几分牵挂呢？左拥右抱，美酒佳肴，算计进退，彼此权衡，曾经的情感和初心，早就已经抛到九霄云外了吧。

　　他一直在皇后和贵妃之间周旋，可那份宠爱里，当真半点儿真心都没有吗？

　　他曾以为那不过是彻头彻尾的逢场作戏，可如今，他已经不敢笃定出言了。

　　他心中是有着贵妃的位置的，在他病体难支之时，他居然分不清自己心中最惦念的究竟是连儿还是贵妃。

　　可不管是谁，都已经被他负了个彻底，就连皇后，那个曾经目光单纯，只愿相夫教子的妻子，也被他折磨得面目全非。

　　他算计了一辈子，终究将这一生的情爱亲缘都算计进去了。

　　他此生，为子不孝，为父不慈，为君不仁，为人不义，到了这时候，才知一生碌碌，皆为虚妄。其实当初的一切，又何尝没有另外一种选择？是他被权力浮华迷了眼，一脚踏入歧途，到了想回头的时候，已经无力支撑了。

　　他撑着最后的威严，教人拿来纸笔，记他最后的一道旨意。

　　他死后，愿归入海氏万罪山，从此万罪加身，永世受尽苦难，再不得出。

　　记录的宫人吓得瑟瑟发抖，早已差了人去请太子来拿个主意。皇帝自然是要葬入皇陵的，压入万罪山算是个什么方子？也太过荒唐了。

　　太子未至，只差人回话，一切遵圣上之意。

　　杨斌倚在·床·头，艰难地笑了下。他这儿子啊，心里还在恨他呢。

　　他看了看凄清冷寂的宫殿，忽然觉得什么都没有意思。他这一辈子，究竟得了什么呢？

　　“你去问问，朕这把老骨头折腾不动了，也许说话就要走了，这会儿不管谁有空，让他们来看一看朕吧，许是最后一眼了。”

　　宫人自然遵令。杨斌阖上眼，心头荒芜得不见一点儿生机。

　　也不知他死前，还能不能再看一眼他的亲人们了。

　　好歹死的时候，让他再看一看，才觉得这辈子是真的活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