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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番外(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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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太子”这三个字,杨元乾几乎日日都会听上无数遍。
他是嫡皇子,曾是大齐的储君,是身份尊贵的明日之君,可如今,却已沦为脚下泥,任谁都可来踩上一脚。
昔日罪责天下皆知,他的好三弟将所有涉事之人抄家问斩,独独将他关在这西苑之中。
人皆道新帝宽厚仁德,不忍伤害手足兄弟,却不知如今这样的日子于他而言,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他宁可体体面面地死去,也不愿如蝼蚁般苟活。
可他不得不活。
他还有妻子,还有孩子,一旦自尽,妻儿皆会受他牵累,获罪为奴。
事到如今,他心中不是不后悔的,可若再来一次,他也许还会这样做。
生在皇家,除了泼天的富贵和荣利,还有无边无际的算计和冰冷,他是皇子,是太子,尊贵无匹,前程远大,可他走的每一步,都几乎是踩踏着自己的心血。
直到与尹氏成婚。娶妻之后,他方知被人全心全意疼惜呵护究竟是什么感觉,可彼时,他虽深深为这种感觉着急,却还没有意识到这份温暖于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妻子的好太过温暖而理所当然,所以他慢慢地也便视作寻常,且从不去仔细体味其中所蕴的真心真意。他肆意挥霍,踩着她的心,她的情百般利用驱使,未有丝毫愧疚怜惜。这份好,到底被他生生糟·蹋了。
今时今日,他很多时候都会去想,他这样一个从骨子里就烂透了的人,怎么配有这样真挚的情感。他的心是冷的,他的血是冷的,这份冷漠不仅冻僵了自己,也深深伤害了身边最为关心自己的人。
到底不值。他为妻子不值,那样好的感情,不值得付在他这样的人身上。
直到失去一切,浮华褪尽,他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不过是一颗知冷知热的真心罢了。
可现在他又有何颜面再去追回那颗真心呢?
他的身子已残,此生都不能算个真正的男人了,就算尹氏肯回头,他又哪里来的脸面将她留在这里和自己一起受苦?
此地孤寒,三弟让他日日劳作以思己过,而他的妻子儿女,除了被人监管得严格一些之外,并未受什么过分的磋·磨。新帝如此,让他心中无力又惘然。他不得不承认,三弟比他更适合做一个君王。
他有着包容天下的人心,心怀磊落,心胸宽广,这样的人,方能为人君父。
杨元乾心中已无不甘,他输的心甘情愿,甚至隐有解脱之感。那条路太孤单了,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人,将自己变成一个连自己都厌恶憎恨的人,是他彻底毁了他自己。
其实三弟为皇才是最好的,那样一个人,总不会再像父皇一般,让自己的妻儿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没有爱,没有引导,没有期待,只有无尽的算计、利用。防备,这就是他对父皇所有的印象。他何曾没有期待过父亲的爱护,可终究不过是一场美梦,他是臣子,是下属,唯独不是儿子。
他的心已经被冻僵了,只怕如今就连魂灵也都是扭曲不堪的。他不愿再见自己的儿女,也不愿再见尹氏了。他爱着妻儿,却愧对他们。昔日他对他们所做种种,又与父皇何异?
结束了,便都结束了罢,他是个罪人,余生在此,也算是一种解脱救赎。他在此地受尽苦累,唯求妻儿能得安稳,这也是他能为妻儿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废太子。”熟悉的大呼小叫传入耳中,杨元乾眼皮一跳,心中却无波澜。这些人最过分的也只是用这样轻蔑的语气称呼他一声废太子,而后使唤他将该做的活做完。他们是不敢辱骂他,对他动手责罚的,三弟终究还是给他留了一点儿尊严。
手上慢慢地刷着木桶,他面上却麻木的一点表情都没有。同样的活儿已经做了太多,屈辱,不甘,痛悔都是多余,他的余生就是这样了,为人牛马,为人驱使,做着最苦最累最卑贱的活儿,看不到一丁点儿的希望和未来。
这是他的惩罚,他曾经不想认,不愿认,如今,却不得不认。
现下想来,却觉前尘过往,皆如大梦一场,这个梦混乱而压抑,教他每每想起,都觉心腑俱裂。
这原本应当是他的天下,百姓也都应当是他的子民。是他自己亲手放弃了。背弃山河,屠戮百姓,桩桩件件,非人所当为。落到这个地步,他罪有应得,可思及往日,便如百蚁噬心,日夜难安。
这时候再说后悔还是不后悔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当初心境就是那般,中了邪一样地孤注一掷,便是明知后果,他也不会放弃。
私截边城军费,结·党·营私,排除异己,与敌国通,视百姓性命如草芥,桩桩件件,皆为他步步经营所做,想一想,方觉往日皆为空。
“废太子,家里人来见你了,圣上有命,每年可容你与家人见上一面,这会儿既然家里人来了,你就收拾收拾去见见罢。”监管太监神情不耐地挥了挥手,就像在打法什么脏东西:“快点儿见完,回来还得干活,耽搁了事儿,你我都麻烦。”
杨元乾手上还是湿冷的,他抬头望了望天,怔了好一会儿才摇头道:“不见了,烦请公公传个话,说我一切都好,今后都不必再来相见。”
监管太监敛眉看了他一会儿,嗤了一声道:“这可是你说的,别后悔。”
杨元乾点了点头,继续低头去刷木桶。
就这样罢,此生不见,对彼此才是最好。
只当没有他这个夫君,没有他这个父亲,他们的日子才能过得下去。而他这个让妻儿蒙羞的人,便只当是死了吧。
天朗气清,日光明媚,杨元乾却丝毫感觉不到温暖。
此生已了,余生不过苟活。
废太子啊废太子,到底是个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