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程鱼

22、番外（二十二）

　　郑逍最后一次去祭拜父母时，庄子里满是热热闹闹的春天的气息。唯有那个葬着一双人的地方，永远那样安静而安谧。仿佛那扇门后仍有一对璧人，他推门进去，便能看到温柔的笑脸，听到关切的询问。

　　这是父亲和母亲的家，是他们的埋骨之地，也是他疲惫倦怠时给他以温暖和安慰的地方。如今父母在这里长眠，他到此处，心中总会怀着伤感怅惘的悲凉。

　　再也没有人会温柔疼爱地唤他一声“圆子”，再也没有人会严厉却关切地教他前路该如何走。他的软弱无处诉，他的成就无人听，父母已去，便带走了他最后避风躲浪的安定之所。

　　说来也是世事无常。父亲半生为国，半生为家，余生不再踏入京城一步，也不再过多掺和京中要事，可到头来，自己作为父亲唯一的儿子，却成为了开国的帝皇。

　　父亲在知晓他的抱负时并没有给他太多的建议，只道此路坎坷崎岖，万般艰险，想得到什么，就得用同等的代价去换。

　　他明白父亲的意思。为人君主，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轻松的事，何况他要做的，还是力挽狂澜，救民于水火的改朝换代的君王。先帝一生为国为民，可称明君贤人，可其子其孙却实在扶不上墙，将这山河搅得一团乱，还倒行逆施，惹得天怒人怨。他随势而起，有了旧日父亲打下的根基，得人心，拢势力，并不是一件艰难的事。

　　如今，是他立国为帝的第十个年头了，他彻底明白了父亲当日所言种种，可他仍旧没有后悔。

　　人都有各自的路，是坦荡大道也好，是坎坷木桥也罢，他既踏了进来，就会把这条路走到底。而且他也能让这路日光明耀，鲜花满途。

　　娘亲知道他的目的和种种准备时也只是态度如常，仿佛心中早有预料，并无惊诧不解。如今想想，他的娘亲虽然一直被父亲捧在心上疼宠，可该有的心眼儿是半点不少，细细思来，才觉娘亲之通透疏朗是旁人万不能及的。

　　如今他亦半生已过，儿孙都已满堂，这山河万民休养生息，再无外寇侵扰，无内患作乱，现今这日子，也算他对得起这江山天下了。

　　当年藩王趁乱而起，除几个尚算老实，知晓进退的之外，余下的也都是死的死，败的败。燕王之藩，全族上下，都是父亲当年亲手处置，他彼时尚不知内情，也不明白父亲为何要费这么大的劲儿去和一个已经不成气候的藩王较劲，等后头知道了那燕王世子曾打过母亲的主意，手段频出，心思狠毒，才知道父亲所为究竟何意。

　　但凡是对娘亲有相伤相害之意的，在父亲这里，就算不一棒子打死，也要生生褪下人家一层皮。父亲一生如是，他早已看惯，待到如今阅尽千帆，历遍世事，方知此等纯粹真心之可贵。
　　父母之情，实他生平仅见。父亲为了能珍惜时光，与母亲好好相守，甚至放弃了一切的荣华名利，余生逍遥于山水之间，非至亲至爱不能得。

　　父亲一生英雄，只他听说的那些，便足以让人气血翻腾，心神俱震。昔年大齐的战神，手握天下兵马，几番平定外患内乱，其手段城府，文采武功，样样都足以名留青史。见过父亲当年风采的人，便是历了半生，也总难忘却。

　　做这样一个英雄的儿子，他不是不得意自傲的。到了现在，他可坦然地对父亲说，他没有堕了父亲的威名，也无愧于郑锋之子这个身份。

　　至刚至冷英雄剑，转眼化作绕指柔。若非从小到大，亲身亲历，郑逍也绝不相信一个人可用情至此。

　　他自认同样是情深之人，可情至深处，仍未可及。

　　从小到大，他得到的都是最好最纯粹的爱，他在父母的期待疼爱中长大，心中充盈，自信磊落，饶是几番面对绝境，也从未生出过绝望之感。他得到的，来自父母的爱，几乎陪伴了他一辈子，给了他一生一世都取之不竭的勇气，让他无论在何时，都有永不放弃的自信。

　　他爱着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对他们，他心中的亲近远远要比敬重多得多。娘亲在他心中自然是世上最好的女人，他此生再未见过比她还要美的人。并不只因容貌，更因心性与那份通透的温柔。

　　父母的离开，仍是他此生极痛。那段日子，也几乎是他这一生最为灰暗的时光。

　　先离开的是娘亲，她被父亲宠惯一生，离世之时，也是含着笑，带着希望走的，她没有受半点苦，仍旧不放心的便只有他和父亲。

　　他那日没有流泪，他随着父亲惯了娘亲一辈子，到了头，实在不想让她有任何的难过不舍。

　　娘亲走后，父亲没有流泪，他只是抱着娘亲坐在榻上，静静地看着日升日落。可郑逍知道，娘亲一走，父亲也时日无多了。他们彼此相守，一生情深，早已血脉相融，谁也离不开谁，就算生死，也不能将他们隔开。

　　父亲并没有将娘亲葬入坟冢，而是将早早寻来的水晶棺置于屋中，用百年灵药护养尸身，娘亲躺在里面，就像是睡着了一般，毫无死气。

　　郑逍知道一切都不可劝。等父亲将娘亲安置入水晶棺之后，便对他交代了后事。父亲不会轻生自尽，却也不愿再见到任何人，此时此刻，他生如同死，只想用最后的日子来安安静静地陪伴娘亲。

　　郑逍安静、冷静地听完了父亲的话，而后在小屋中陪了他们一夜。那一夜，顶天立地的男儿埋首在父亲的膝上，泪流满面。

　　自那以后，他没有再见过父亲，直到风叔传信，说父亲已亡，他才再度踏入这间小屋。

　　水晶棺机关遍布，一旦从里封锁，便永不得开，若强行破棺，里头的暗·器·暗·毒·暂且不说，两具尸首也会在棺木受到侵扰，无法再得保护时顷刻化作飞灰。

　　便是骨灰，也是两人的融在了一处。生时同衾，死后同穴，这原本只是一句誓言，而今，却一一在父母身上实现。

　　父母相拥躺在水晶棺中，一如多年前，他不知事时闯入父母寝房时所看到的情形一样。娘亲躺在父亲的心口，两人亲密得仿佛自有一片天地。

　　他们就葬在了这里，随同父母一起入葬的，还有父亲娘亲亲手所抄的各类经文道符，粗粗整来，正好装入了八十一个木箱。这些虔诚祈愿都只为一事，但求生生世世，两情相好，永无离别。

　　此情至此，已无需多言，郑逍唯觉这生生世世，已经在父母的心里。

　　如今，他年岁渐大，不可能时时出京来此拜祭，更何况，父亲不喜旁人打扰他与母亲的相守，这份执着偏妄，便连他这个做儿子的都不能例外。或许在父亲眼中，他这个不识眼头见识的臭小子才是他们前半生里最大的打扰罢。

　　郑逍再与父母说了说话，然后便教人将此地完全封合。此生此世，再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了。

　　“皇上，宫中传了信来，皇后娘娘问您的归期。”

　　侍从说得小心翼翼。打探帝王行踪原本就是大忌，也只有皇后娘娘，敢这么大喇喇地往皇上脸上问了。

　　郑逍回头与始终守在此处的丛风拱手一揖，待离开了这座庄园，才道：“今日启程，你算算日程，给娘娘回话罢。”

　　该回家了，他的妻儿，他的臣民，他的江山都在等他。

　　而此地，也终归会成为他此生最温暖柔软的记忆，每每想起，总是快乐舒惬大于苦痛别离。

　　父亲不会喜欢皇陵的，他既选了这里，便是要陪着娘亲，赏此处的山河秀景了。

　　他们的一生一世结束了吗？或许人身已亡，可此情却永不消弭，它在这山间，在这水间，生生世世，伴着生死相守的璧人，絮絮地念着这一世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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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到这儿，已经全部结束了~一路走来，作者收获了许多小天使的支持和鼓励，真的灰常感谢你们。未来的日子，作者会继续认认真真讲更多故事，希望大家喜欢。
别忘了下一个故事见，爱你们，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