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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番外(十九) ...


  •   探过脉后,太医已经竭力掩饰面·色,可姚氏还是一眼便看了出来。她阻了邹嬷嬷带太医出去的举动,笑道:“有什么话便在这里说,还有多久,不必瞒我。”

      太医额上冷汗直流,他打着颤儿跪了下来,双手撑地,俯首不语。

      姚氏摇了摇头,看着窗外的桂花树轻轻叹了口气。她年年都要采桂花来做糕饼,就是不知今年能不能等到了。

      “下去吧,你们都已尽力,皇上那边,本宫自有交代。不是你们的错。”

      太医一面惊惶,一面心酸。

      整个大齐谁人不知,当今皇后忧民之所忧,苦民之所苦,乃人人称道的贤后,其仁德温良,堪为天下妇人之表率。

      当年几场大乱过后,大齐元气大伤,是皇后与皇上一起厉行节俭,约束众臣僚妃嫔,免税数年,堂堂大齐皇后,日常所着,竟与寻常妇人同。加之皇后绣艺了得,心思玲珑,所经营促成的几桩生意给大齐带来了无数的生机财富。百姓的日子越过越好,也便更加感念贤后恩德,更有乡野百姓立生祠拜之,盼天佑皇后,永享福寿。

      可究竟昔年种种,已几乎将皇后生机耗尽,如今江南一游,虽见精神大好,可到底也撑不过一年了。

      想到皇上亲自寻来太医,几番询问吩咐时隐隐的期盼之色,他便觉心里头又是心虚又是惊惶。

      天子之怒,非是他一个太医承受得起的,何况宫中谁人不知,为着皇后的身子,皇上已食素念佛,诚心叩拜了数个年头,太医院也没一日得了安稳,若他最终还是带了个不好的消息回去,谁知会不会人头落地。

      出得皇后宫中,太医抹去额上冷汗,抬头看着蓝天白云,日光明媚,心里头却像是被阴云重重包裹,百种滋味涌上心头。

      昔年皇后曾以一副绣品将大齐与一外邦之间的隔阂尽除,避免了一场无谓争执,将可能燃起的战火消弭于无形之中。如此大功,皇后却只作平常,分明是这大齐至尊至贵的女人,却始终温恭贤良,未有半分不当之举,千百年来,如此贤后寥寥无几,如今大齐有幸得了,却很快便要失去。

      太医不敢在皇后宫门前做出颓丧之形,匆匆一叹后,便快步走远。

      邹嬷嬷端着托盘进来时,姚氏正静静看着窗外那棵桂花树。

      “是桂花饼?”鼻端漫来一阵甜香,姚氏几乎是立时起身迎着邹嬷嬷走过来:“是太后那边送来的?”

      邹嬷嬷手上躲了下,定定看了姚氏几息,才无奈地点了点头:“是阮公公的小徒弟送来的,说是太后听闻您近来胃口不好,特意吩咐阮公公准备的。”

      姚氏知道邹嬷嬷这么看她是什么意思,她对上邹嬷嬷的眼神,只是微微一笑,恍无所觉地将托盘接了过来。

      桂花饼是刚刚做出来的,香甜·酥·软,姚氏一连吃了四五个才搁了筷。邹嬷嬷在一旁给她添茶,看着看着,眼眶就不由得发酸。

      阮公公是今上即位后,被分往皇后宫中当差的大太监,名为阮臻。其人年纪轻轻便手段心思了得,身上有功夫,厨艺也出众,这么个人一旦担了差,出头拔尖儿便是迟早的事。

      果然,没过半年,阮臻便成为了这皇后宫中的第一人,品级名衔几乎要压了她这个经年在皇后身边侍候的老嬷嬷一头。

      刚开始,她心里头还十分地高兴,毕竟新帝即位,这宫中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烦事,有这样一个得力之人在身边,她们娘娘也能松快许多。

      再后来,这宫中的小厨房也归了阮臻掌管。院中的桂花树是阮臻后来亲手种下,每每桂花飘香的时节儿,皇后都能吃到最新鲜的桂花饼。堂堂皇后宫中总管,走出门去,也是有头有脸,有名有位的人。可他仍旧一如从前,从未有半分的骄奢逾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阮臻除了当差外,总也待在小厨房中,皇后的膳食点心,几乎都出自他手。

      从那以后,皇后开始频频点菜,点心瓜果也一顿不缺,虽然身子一样弱,可精神头儿好了不止一点儿。那些日子,可谓是邹嬷嬷最为舒心畅意的时候,皇后宫中被阮臻理得诸事妥帖,外头有个什么心思,也都被他尽数挡在宫门之外。外无纷扰,内无烦忧,皇后的心情身体也一日好过一日,邹嬷嬷那时候真是觉得她们娘娘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邹嬷嬷发觉端倪,是在皇后又一次病重,缠·绵·病榻之际。她在王府宫中待了几乎一辈子,什么事也都能看得七七八八,这一回,当她看着阮臻跪在榻前,向皇后进药时的那种眼神笑容,心里忽地“咯噔”一声,整个人便都被这荒唐的猜度震得心神俱麻,脑袋也一阵一阵地发昏。

      那时候,所有的不对劲就像潮水一样,一股脑儿地向邹嬷嬷涌来,她被击得大惊大乱,险些要跌跪在地上。

      太监虽然不算个男人,可到底还是存着男人的心思,这么日日相伴,饶是二人从未逾主仆之矩,可只要有这份心思,那就是千刀万剐的罪责啊!

      一旦有了察觉,看什么都觉心惊神震。邹嬷嬷每日盯着阮臻,也观察着皇后,而后,便开始日日睡不着觉。

      皇后不知阮臻的这份心思,也从未往这上头想过,她不能贸然开口,只好暗中给阮臻使绊子,出言警醒。

      阮臻倒也乖觉,看出了邹嬷嬷的意思后,将自己的心思收敛的几乎看不出一分。他仍旧是对皇后忠心耿耿的总管,未曾有丝毫逾越。

      再后来,是皇后自己开始疏远阮臻。邹嬷嬷知道她看出来了,有些心思,瞒一时或许可得,但只要忍不住露出三两分,天长日久的,总会教人察觉。

      可皇后并没有将他逐出宫中,只是给他派了清闲的活计,若无吩咐,二人几乎连面都见不着。

      再后来,阮臻便被荐到了太后宫中。其人厨艺卓绝,略通医术,在太后宫中当差,也是极轻松又省心的。

      没人会不长眼地犯到太后跟前,阮臻跟着太后,可保一生无虞。

      皇后娘娘掌管后宫多年,有时连邹嬷嬷都瞧不出她的心思。若说她对阮臻有意,她又在知晓阮臻的心意后断然远离,二人几乎再未相见。若说她对阮臻无意,她又费尽心思给他铺了一条明亮而宽敞的路,几乎将他的生前身后之事都安排妥当了。

      邹嬷嬷心里自然是向着皇后的,在知晓了阮臻的心思后,她居然在惊惶忧惧之外,生出了几分可惜的心思来。

      阮臻与皇后娘娘虽然永无可能,但他对娘娘的心思绝没有掺半分假。奴才再忠心,始终会有私心,而阮臻对娘娘,是用尽了心血地侍候照料的。

      真是可惜了,可也只能叹一句“可惜”罢了。

      邹嬷嬷心里酸苦。她知道如今这般才是最好的安排,两个人隔得远远的,便都能活得好好的。可她瞧着皇后这副对什么都仿佛无动于衷,不在意也不在乎的模样,就觉得心口闷得缓不过气来。

      她曾昏了头似的,想开口让皇后将阮臻带回来,可话到了嘴边,她就已经清醒了过来。

      娘娘和阮臻之间,最多也只能有这一碟子桂花饼的干系了。

      ……

      冬去春来,这宫中早已没了皇后,终杨元灏一生,也不会再立皇后。

      失去之后,他才知道什么是心如刀割,生不如死。他们相守一生,纵姚姚对他早已情终,可他们之间总也是筋骨相连,彼此相牵的。她仍旧是他的皇后,是他的妻子。

      到了今日,他仍记得姚姚离世时的每一个场景。她是含笑离开的,离开前,她口中一直念叨着院里这株桂花树。

      她的眼里再也没有他,也不愿再多看他一眼。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来着?

      杨元灏一人失魂落魄地站在桂花树下,笑得满脸都是泪。

      她说,此生缘尽情终,他们所有的因果就在此生了断了吧,来生来世,生生世世,都再不要相见。

      她永远永远不想再与他扯上任何干系了。

      姚姚一生,为妻为后,无半分差池,谁人不赞皇后待人宽容,贤良淑德。可他心里明白,她所有的不计较,不在意,她所有的大方无妒,全都是因为她对他再也无任何期待了。

      他曾怨她执拗,不肯再给他一次机会。但凡她肯放下过去,他们必然会恩爱顺遂一生。他知道她一直羡慕沈氏,只要她肯松一松口,松一松心,他纵不能全然做到郑锋那般,也总能护她疼她一生。

      可到了如今,他连怨都再生不起半分。真心真意,全心全意,是经不起半分伤害摧折的,一旦伤了,便等于将心将情碾作齑粉,任是你有通天彻地,起死回生之能,也都是枉然。

      当日姚姚对他全心全意,未留半分余地。是以一旦伤了,就算他用尽一生,也总难修补。他们之间,错过的太多太多了。

      她说过,黄泉路,奈何桥,她会快快地过,他们永远也不会再相遇了。

      对国人而言,姚姚逝去,不过是没了一个贤德的皇后。可对他而言,她的离开,带走了他的整个春天。

      他并不缺人陪伴,只是不论是妃是嫔,对他都是恭敬算计有余,真心二字,只怕连她们自己都瞧不见。或有人借情邀宠,可那情演得再如何真,他也总能一眼看透。

      曾经有人用尽所有真心来爱他护他,他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也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是以如今见了这些赝品,他都觉心中寂冷,空洞疼痛。

      他没有再召妃嫔侍寝,也没有再寻人陪伴。这半辈子,他在她身上几乎没有做对过一件事,剩下的时间,就让他用一颗干干净净的心来怀念她,来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罢。也许,她见着他这一片真心,或肯入梦相见也说不定。

      杨元灏扶住树干慢慢坐了下来。如今,他连梦到她都是一种奢望,也许她真的对他再无牵挂,所以从此,魂梦无期。

      “姚姚啊。”杨元灏抬手抹了把脸。就算最后她对他没了感情,可他最难的一段日子,是她陪着他,扶着他走过来的:“你若还没有走过奈何桥,能不能回来再看我一眼,好歹让我给你赔个罪,你说好不好?”

      风吹枝叶,间有轻响,可教他刻骨铭心的那个人,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他这一生,无愧天下,无愧山河,唯独愧对了一颗真心,一个痴人。

      爱也痴,不爱也痴。她这一生,无论爱或不爱,始终都为他所苦。

      或许永不相见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结局。可若天可怜见,能不能让他再看姚姚一眼呢?若真的有来生,他什么都不求,只求姚姚能一生顺遂,再不要遇见一个薄情人,将一片真心错付。

      在她死后,他终于明白了郑锋当日所说的情字为何。他懂得了情,明了了爱,可让他刻骨铭心的那个人已经从他的生命里彻底消失,纵然他是这天下之主,也再不可得。

      他愿在这桂花树下醉梦一场,若她嫌他占了她的桂花树,可会来他梦中,赶他离去?

      姚姚,如今我才明白你当日的绝望和痛怒,原来情爱二字,是这样摧心折神的。

      “姚姚,姚姚……”杨元灏阖目一声声唤她,恍然间,仿佛听到旧时轻唤,她声声温柔,羞涩又坚定地唤他“三郎”。

      宫中尚未除了白,阮臻便已在梦中悄然离世。

      在宫里,太监的命不值钱,或死或伤,都只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

      宫人来报时,太后正对镜梳妆。听了这话,她停了有小一刻,最后只是静静地看着镜中人,目色哀戚,似有叹息:“把骨灰扬了吧。”

      生前困于一隅,死后可得自由。飞往何处,将与谁同,总算能凭心顺意了。

      这宫里的人,说可怜也可怜,说可笑也可笑,温暖和真心只有那么一星半点,若是握不住,就得永远和孤冷寒寂为伴。谁与谁可共悲喜,谁和谁能通心意?不过是演一场温情的戏,彼此安慰,自欺欺人罢了。

      “十日了,皇帝也当走出来了。”太后起身,由人更衣。生前已经彼此负尽,死后何必执着不妨。

      都该放开,放下了。

      “皇后宫中那棵桂花树不必留了,就说是哀家说的,连根挖了,是砍柴烧火,是取木做物,都没什么不行的。”

      走了,就别留着牵挂了,这宫中岁月还长,进来的,都困于一隅,非死不能离,就算是一抹幽魂,也勿要再踏足此地了。

      皇帝迟早是能走出来的,他们杨家的人,心都·硬。把这些痕迹彻底抹干净了,无论是对活着的人,还是死去的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干干净净,了无因果,来去无挂碍,生死再无期。

      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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