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程鱼

17、番外（十七）

　　沈清玉四十二岁这年，已经跟着郑锋将南方转了个遍。数年调养，身体上的那点小毛病早已渐渐好转，连积年旧疾也许久没有再犯。这些年来，她几乎半分心都不费，半点烦忧也无，心里头痛快了，精神便也一日好过一日，虽已是四十许人，可岁月几乎没在她身上留下痕迹，那双眼睛里的纯粹明澈，始终一如当初。

　　他们这趟是要归家给郑逍过生辰的，在外多年，虽一直都与郑逍通着消息，可再如何也比不得亲眼看到来的安心。

　　回府之前，郑锋带着沈清玉往当地极有名的几处寺庙里去求神祈愿。

　　沈清玉知道郑锋心里头并无多少鬼神之念，无论做何事，他都是信自己更多。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年年敬神，并散财行善，桩桩件件，都是为了给她积福添寿。

　　他们最后到的是月老宫。院中花树繁盛，翠茂枝头红绸飘摇，世间痴男怨女之爱恨情仇，几乎尽皆牵系于此。

　　沈清玉没想到郑锋会如此认真，她虽希求生生世世，可幽冥之事，岂是活着的人能够预料得到的，来世种种，说来都是虚妄，心中纵有万般执念，人力也终究不能得。可郑锋偏偏虔诚无比，沈清玉在他眼中，仿佛能看到来世光景。

　　后头沈清玉心中也当真笃信这生生世世的执着。此生未尽，她心中已是这般难以割舍，除了希求来生，还能如何安慰自己呢？

　　二人在寺中整整抄了七日的经，念了七日的佛，各家寺庙都去了一遍，等启程回府，已是三个月之后了。

　　两人都上了年纪，可偏偏仍如最初那般，在一起的时日越久，情意愈浓，彼此都活在了对方的血肉心腑里，再也难以割舍半分。

　　“若这世上当真有长生之方就好了。”沈清玉的手腕上贴着一副膏药，这些日子的经文抄下来，便是百般小心养护，娇生惯养久了的身子也有种种的吃不消。

　　郑锋把她抱在腿上，伸手轻而又轻地给她揉着膝盖。听她说出这样孩子气的傻话，忍不住摇头笑了笑，继而又觉如此甚好。

　　人心皆有妄念，他由情入·魔，便有了种种贪求眷恋。天子王公为富贵荣华，千秋霸业而追逐长生，他为此情永续，再无别离而希求长生，两者其实并无不同。他昔年只觉长生之方纯属无稽之谈，而君上既知其中虚妄，仍不顾一切地投身其中，实乃愚人也。可如今，他方知这“愚”乃是永难放弃的执念，明知前方刀山火海，仍愿探身前往，只为寻那一点缥缈的希望和眷念。

　　世上无人可长生，郑锋清醒地知道这一点，却仍忍不住地反复去想。他素来最厌万事不在掌握，尤其关于他们二人之事，他总要一件件握在手中，藏在心里，方觉妥帖。唯有来生一事，便是他倾尽所有，也难得一个明确的答案。

　　“不过没有也无甚要紧，各路神佛有灵，必不会拆散有情人，便是我们来世谁也记不得谁了，可那根红线总是不会断的。”沈清玉在人后仍如当年一般，撒娇耍赖，无所不为，只有在人前时，才会顾着自己的年岁，作出一副端重沉稳的模样来。

　　郑锋拍了拍她的肩背，低低应了一声。

　　世间情字·缠·人，生死不休，偏偏他甘为情驱，拼尽全力也要握住她的心，攥住她的情。

　　“咱们家圆子也大了，早就是娶妻生子的年岁，可他……”沈清玉无意干涉儿子的选择，但也不免为之担忧。做父母的，便是再能想得开，也终归难以放下种种思虑：“你说，他心里到底存着什么想头啊？”

　　他们离家日久，郑逍早已能独当一面，这些年，郑锋渐渐将所有的担子卸下，放心地交到了儿子肩上。虽说偶有难以决断之事，可儿子的手段心性也已经算是历练出来了。再过两年，他就什么都不必过问了。

　　昔年习文练武，于营中拼杀谋划，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后半辈子竟会为情而活。而他心中除了“情”这个字，也再容不下旁的纷纷扰扰了。

　　如今他得了此生至宝，小心守护，不肯稍离，虽仍有种种执念奢求，可也算得心愿得偿，此生无憾。可如今，他的儿子却不得不为情所困。

　　郑逍自幼所见，皆是父母恩爱，情好甚笃，他心中对夫妻之情，自然有着更多的念想和期待。郑锋从不直接质疑儿子的决定，有些路，总还是自己走一回，才知道对错何如。

　　他们一家离京日久，自皇后去后，几乎与宫中再无往来，可他的儿子却将一颗心遗落在了深宫中那个无依无靠的小公主身上。

　　将来的路，终究还是要郑逍自己去走。他们是他的父母，却不可能陪伴他一生。郑锋明白郑逍的心事，也知道他如今所面临的的抉择。可他并不打算就此提出任何意见或是建议。

　　当年他远离京都，多是为沈清玉余生能无忧无虑，不必为京中种种尔虞吾诈所绊。如今他的儿子想要归京，想要与皇室再有牵连，那也是他郑逍自己的决定，来路何如，都要他自己去闯，自己去拼。

　　他既已将家业尽皆交付，便是已全然信任了他的儿子。至于他与沈清玉，也自然会有自己的生活。

　　“情之所钟，谁也奈何不得。”郑锋垂首亲了亲她的额角：“不必为他担忧，他是你我的儿子，会把自己的路走好的。”

　　沈清玉笑了笑，抬头瞪了他一眼：“你和儿子总哄我，我又不是个小姑娘了，他心里在想什么，自然还是能看出几分的。”

　　沈清玉说完这话就忍不住叹气。从儿子长大之后，心思越发深沉，父子俩有时候说的话，她都得反应一会儿才能想通其中关节。一把年岁还被儿子哄，想想就觉得丢人。

　　“要不说他是你的儿子呢。”沈清玉晃了晃腿，伸手抱住郑锋的脖子：“和他爹一样，都是认准了就不回头的疯子。”

　　隔着车门，丛月都能听到马车里传出的朗朗笑声。她忍不住跟着轻轻一笑，抬起头看向越发明媚的日光。

　　已经不知是第几个春秋，可在她眼里，两位主子似乎从来都没有变过。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神，就像是年少时那样，挚诚而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