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玄门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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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旧的木门拖着极缓慢的嘎吱声，将沉睡中的白晶晶从梦中拉了回来。
她记着玄无的话，翌日清晨便送她下山，还未想到留下的借口，只能纹丝不动继续装睡。
偷偷睁眼，见他身影越过门槛出了房去，又见门掩了，这才睁大眼睛翻身下床。
将纸窗微微推开一道细缝，天色还未大亮。这一觉睡的安稳，眼下醒了也没了睡意，便在屋内随意溜达。见一侧靠墙的桌上放着一些经卷，另有笔墨、朱砂、黄纸，倒不见符箓。
随手翻了翻桌上几卷经文，内里的字无心细看，几乎扫一眼就放下了。想起小道长自言符箓画的好，却未见一道符箓，直到拿起最底下一卷经文才发现这经文下镇着几张符箓。
“果然……貌似……”
手中捏着几张符箓，一一细看，颠倒着看，也看不出好坏。似字非字，似画非画，只是看着笔锋藏露得宜，运笔劲道有力，想来是能写得一手好字。至于这符箓，果然是玄门之物，玄的很，完全看不出门道。
正感叹玄门之玄，指尖一松，几张符箓散落在地，她忙附身一一去拾起，陡然发现有张黄纸上红色朱砂所写的，是字。不由得好奇，捡起后细看，原来是首悼亡词。
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侧目看去，人影闪过纸窗，接着便听到缓慢的推门声。她不知自己为何要心慌，没来由的慌忙将手中一把纸塞入了怀中。莫名心虚难免心下慌乱，好在及时背过身去。
“你醒了。来不及烤兔肉，喝碗野菜汤暖暖胃再下山吧。”他将四方木盘中的两碗野菜汤不急不缓的端到桌上，似乎都没去多留意她一眼。
一个清清淡淡又极其温和的声音，如一阵挟了花草暖阳的春风卷过她忐忑的心尖，方才心中生生怯意顿时消散，瞬间心安。
“我知你艰难，原该留你……”他未将话讲完，直直依桌而坐，继而温言道，“春寒未退，喝些暖的抵抵寒意再下山吧。”
白晶晶抬手揉了揉眼睛，假意困乏，懒懒的转身，口中应了一声，“嗯。”便朝他走去，在他对面坐下。
昨日尝了一口野菜汤那浓重的怪味，她决定这辈子再也不吃野菜了。
而此时，她却捧起野菜汤憋着气喝了大半碗。
天不亮就起身为她去煮热腾腾的野菜汤，她怎能辜负良善之人的一番善意。
话说，这善意真是难吃的很。
想起黄纸上朱砂所写的悼亡词，看纸张与朱砂的颜色应该是近日所写。记得昨夜他说，观中只有他与师父二人，不知悼亡词是为谁而写？
她微有诧异的仰头看他，见他眉眼柔和，带着极清雅又浅淡的一抹笑意，心中顿时失了疑虑，能想到的便是良善之人的孝心，想来是思念亡故亲人所写吧。
白晶晶原想着再找个什么借口好留下来暂住几日，见他一脸为难，怎么也不肯松口让她留下，便只好随他下山去。
临出门，见墙上挂着一帷帽，想起满吴州城张贴着她的海捕文书，便向他讨要了帷帽，下了山也好掩人耳目。
借口自然还是那可恶的祝员外，将她丢出城还怒喝道，日后，见一次打一次。未免她再遭毒手，良善小道长这黑纱帷帽也不得不赠送与她。
日头渐渐升起，窄小的山野小道依然泥泞，白晶晶抱着帷帽紧紧跟在玄无身后，身上肥大的道袍已溅起好些泥点子。
“狗子……你快醒醒啊……小狗子……你说话啊……狗子啊……”
清冷安静的山坡传来一老妇人哽咽的哭声，突如其来的哀嚎，让人一怔，两人默契的止步，寻声朝南边山坡望去，却未见一人。
“我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玄无未等她回应早已转身寻去。
“等等我。”她转身之际顺手将手中帷帽戴上，踏着软乎乎的杂草追了上去。
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老妇瘫坐在斜斜的山坡上，怀里搂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娃，哭得眼泪鼻涕直往下掉。一旁是打翻在地的破竹篓，新嫩的野菜一半撒在了竹篓外。
那老妇一见穿着道袍的二人，忙搂着男娃跪拜起来，哭得尤为伤心，“请道长赐符，救救小狗子。请道长赐符，救救小狗子……”
两人见此顿时有些懵，不知那老妇口中“赐符”是何意？难道符纸就能救人？
白晶晶下意识用手捂了捂衣襟，想起怀中倒还真揣着一些符箓。
“这孩子得了什么病症？”玄无已蹲下身去看老妇怀中的孩童。
“这是我们村的怪病，原先只是头晕乏力，若没有清天观的符水，日渐乏力下去便干不了农活了。虽如此，却也未听说有晕倒不醒的。我可怜的小狗子……”
“清天观的符水可治这病？”玄无只听师父曾经说过符箓可镇邪，却从未知符纸化水可治病，当下满心疑惑。
那老妇人吸了吸鼻子，言语恭敬恳切道：“我若有银两求得来清天观的符纸，将符灰化水给他喝了定然就没事了。可我祖孙二人本就逃荒至那村落，靠帮着做些农活挖些野菜度日，哪里有银两去求符纸。请二位道长大发慈悲救救小狗子，请道长赐符……”
怪病？清天观？符水治病？
白晶晶原先最厌恶庸医，此刻才觉得以神佛之名罔顾性命胡诌八扯害人性命者才最可耻。
简直就是，有辱玄门妙应真人白山药王……
她将帷帽按了按，蹲下身子凑近那孩童仔细看了看面色，又拉过细小的胳膊假装不经意间速速把了个脉。复又拉着黑乎乎的小手凑近鼻尖嗅了嗅。
“此前可有过昏晕不醒？”
“没有。今日一早随我来采野菜，还能自己一边玩呢。就在刚才，我一回头，发现他倒在地上……”
白晶晶站起身来，绕着老妇身旁杂乱的草丛附身寻找着。扒开茂盛的杂草丛，从中掐下一截结着白色小米粒大小的穗，放在鼻端轻嗅。
那老妇人满面焦灼的朝玄无恳求道：“望小道长大发慈悲，先赐符纸救我孙儿一命。银两，银两日后定然还上。求小道长慈悲……”
玄无见白晶晶娴熟的望闻问切，猜想她定然懂得医术，刚想开口问她孩童病情，她已疾步走回老妇跟前，刚蹲下身，便从怀中忽的掏出一张符箓，朝那老妇眼前一晃，正色道：“我这有三清宝符一张，只需默念咒，将符纸点在他身上，就可将你孙儿唤醒。”
那老妇一见符箓，噙着泪的双眼瞬间发出光来，喜道：“多谢小道长。多谢小道长……”抱着孙儿连连俯首磕了好几个头。
玄无顿时愕然，没惊掉下巴却震惊了他的心口。
有种顿时傻眼不知所措：“你怎会……”
原以为她懂望闻问切，定是知医理懂医术，必然能治病救人。怎料她蓦地掏出符箓，还言辞凿凿要持符念咒施法救人!
她明明不是玄门中人，她手中晃着的符箓一看便认出是顺走了我镇在经卷下的那几张符纸。
话说回来，自己作为正儿八经的小道长，自己都不会持符念咒救人。她怎会？事关人命怎能让她如此诓骗……
“师兄，你放心，我若没把握，也绝不会害人。”她异常挺直的脊背似乎显得特别理直气壮，声音沉稳，胸有成竹道。
与此同时一手重重拍在玄无肩上，耐人寻味的复又拍了两下。
玄无定定望着黑纱，竟无阻止之意，想这黑纱后的脸定然不是狡黠。
白晶晶深吸了口气，口中含糊不清碎碎念，左手探过孩童额间脊背四肢几个解毒穴位，右手捏起符纸，指尖用力一一点过解毒穴位，再将符纸置于孩童怀中。一番“施法”似乎未见成效，那老妇脸色起了一些异样。
“二位小道长并非来自清天观？”那老妇略带着失望的神情喃喃道。
白晶晶口中仍旧碎碎念着，又从怀中掏出一纸符箓，这回她将符纸团在掌中，使劲揉搓一番，再将这团皱巴巴的符纸托在掌中递到孩童鼻尖下晃了晃，这回果真“灵验”了，那孩童缓缓睁开了眼睛，醒了过来。
那老妇忙收了脸上的疑虑，恭敬虔诚道：“多谢二位道长救命之恩。不知二位道长法名？日后定上清天观归还请符纸的银两。”
白晶晶将手中揉成一团的符纸塞回怀中，站起身，往外拍了怕手，漫不经心道：“银两不必了，玄门中人本就该济世救人。你孙儿的病症若想根治，明日到金仙观来取丹药，我与师兄在金仙观修道并非清天观，我师兄法号玄无，我嘛……玄乙。就是那个太乙真人的乙。”
一听金仙观，那老妇人身上一僵，大惊失色，陡然惧怕的往后退去，眼中惶恐，神色慌张的抱起孙儿跑了。
“记得来金仙观取丹药，不需要银两。是金仙观不是清天观，别搞错了。”
白晶晶一时不解那老妇何以见鬼似的跑了？本着济世救人的良心，打着借此机会留在金仙观的小算盘，高声朝那祖孙二人跑去的方向嚷着。
“丹药？金仙观何来丹药？你既然会医术，为何不好好给人看病，为何要假借符咒治病的妄言诓骗她？”
白晶晶自认自己为人正直，从不行小人行径，更不会刻意害人。但她毕竟从俗世而来，深知世间诸事，纷纭杂沓，并非事事都能直言不讳，顺理成章。有时，也需见招拆招。只要目的是正直的，不违背良心，并无不可。
想来玄无小道长身在玄门，超出尘俗，至善至诚，容不下妄言，更行不得欺瞒，对白晶晶贸然谎称道人以符咒之术治病救人诓骗她人的行径颇为生气这点，白晶晶反倒觉得甚是能理解他。这不正是他的良善本性嘛。多么难得。
白晶晶摘下帷帽，揉了揉额头，刻意朝他憨憨一笑。
见他面上平静，眼中却含了气，倒也不似怒，眸光依然温和。虽眸若清水，清清淡淡的，却直直看到她心里去，令她顿时觉得似乎自己真做错了什么，忙侧目避开。脚尖踢着杂草，无奈解释道：“我是懂一些医术，却不是大夫。原先在药铺当伙计，识得一些草药，读过一些医书，自然也懂一些医理。那孩童面色铁青，嘴唇发紫，呼吸微弱。显然是中毒所致。听那老妇人开口就是求仙赐符，而非寻医问药，想必这符水治病之事已深得人心。与其费力辩解浪费一番口舌，恐还遭其唾骂，倒不如随机应变。只要对症下药，能救人性命，又有何不可。”
“既然是中毒，更要告知实情。好让她们寻医解毒。”他身形挺拔，字字清晰，清贫小道长竟不知穷苦百姓的无奈。
“眼下春寒料峭，你看那祖孙二人，衣衫单薄，足下穿的是草鞋，挖野菜裹腹，这样的村民怎会有银子抓药？求神求佛本就为求心安，不管能否治病，与穷苦百姓而言，宁愿信其有，至少是一种希望。但凡有银子请得起大夫的，定然是请医抓药，一面吃着药一面求神求佛，两种指望。”
她伸出二指在他面前一比划，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将手背在身后，昂首踱步侃侃而言。
“我虽不是大夫，但也颇懂医理，识得草药，自然是想帮助这些穷苦的人。我若没有把握自然不会胡乱给他们治病。只是，治病救人这种好事，并非你想的这么简单。有时候，也难保好心反遭恶报。”
白晶晶不再回避他眼中的疑虑，一身正气站回他面前，揉了揉鼻梁，脸上绽出顽劣又讨喜的灿笑，静静看他：“你看我像是害人性命的歹人吗？”
他虽沉吟不语，却已眸光和煦。白晶晶心想，时机已到，蓦的侧身，随手拨了拨及腰的杂草，随意掐下一根，放在鼻尖嗅了嗅，似无意道：“我既然答应要救她孙儿自然不能食言，你陪我去采草药吧。”
他毫不迟疑平淡道：“金仙观，她不会来的。我们下山吧。”
“啊……”
白晶晶身形一滞，终于想起“金仙观”这三个字曾经在哪里听到过，醉仙居。
那晚坐在醉仙居门外石阶上，不光听到了醉仙居内说书先生口若悬河眉飞色舞地将自己说成两肋生翼的大鸟妖之后，还讲了金仙观邪魅作祟玄乎离奇之过往。
怪那说书先生的口才太好，若不是前头刚听他将自己说成一飞冲天的大鸟妖，像自己这般有见识的人差点将信将疑地信了他随口胡诌八扯的信口雌黄。
看着他挺拔正直远去的背影，再想想金仙观的传言，白晶晶清丽好看的小脸上幽幽蹙了蹙眉。
两肋生翼的大鸟妖撞上鬼魅魍魉般玄乎的金仙观，命运诡谲的并非只有她一人。
伴着鸟鸣，林间微风拂来，依然带着昨日狂风骤雨后的清新。
白晶晶不紧不慢地跟在玄无身后，不时左看右瞧，心里还惦记着解毒的草药。
安静的树林突然传来马蹄车轮声，白晶晶倏忽间已将帷帽按在了头上，与此同时，上前一把抓住玄无的手腕急忙将他拉至一旁及腰草丛后面。
似感到一双清清淡淡平静如湖水的眼睛带着满是疑惑落在自己身上，白晶晶这才下意识的想了下，躲什么？
眼见马车行近，她飞快撩起一边黑纱，眸光微微闪着，略凑向他低声道：“我是担心再遇到祝员外……嘘……”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复又将黑纱放下。
已然，无形中她已具备了背负命案逃犯该有的敏锐与警觉。
远处行来一匹枣红色骏马，拉着一辆气派的马车。马车夫一勒缰绳，马儿停了下来。
从马车内出来两个老头，一个两鬓花白的老头搀扶着另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下了马车。
“清天观虽远了点，山路颠簸了点，只要能求得符水让爹您能身体安康延年益寿，就算再远的路，花再多的银子，儿子也愿意。”
“咳咳咳……嗯，我知道你孝顺。这清天观的符水也不知真假，若是假的……咳咳咳……”
“定然是真的。好几个村子的村民都靠着清天观的符水治病，听说原是病得乏力走不动路的，求了清天观的符水，又有力气下地做农活了……定然是有用的，您就放宽心。”
……
白晶晶目光自他们几人身上扫过，再听了一耳朵他们的对话，转头对玄无嘀咕道：“看来又是去清天观求符水治病的。”
“若清天观的符水真能治病救人也是好事。走吧。”
玄无刚想站起来却被白晶晶一把拽住，拨开黑纱瞪了他一眼，低声道：“符水治病怎能信，这清天观定然是诓骗众人。符箓皆用朱砂所画，朱砂虽有安神解毒之效但其本身就有毒性，服用不当反中其毒。那孩子的症状，再加他们所说的那些村民的症状，倒是很像中了南辛子的毒，若用朱砂虽能缓解却不能彻底解毒。我看这清天观定是为了挣银子才拿符水治病诓骗众人。”
白晶晶用眼神睨了那年迈父子一眼，深有其意低声道：“像这种不缺银子舍得花银子求符水的，符水喝多了不旦不能长寿还必然会朱砂中毒。更别说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穷苦村民，一边忍饥挨饿省下银两去买符水，一边解不了毒反再中了朱砂之毒，迟早也是性命堪忧……”
她一边摇头，一边口中“啧啧”叹着，一脸无奈又可惜。
白晶晶的小算盘里，初衷只是为了寻个借口好暂时留在金仙观。但作为一个懂医理识草药的她，明知村民中毒还要受清天观诓骗，她又怎能袖手旁观。再则，她认为玄无小道长这样良善的人，与自己有救命之恩，应当有好报。
虽然看不懂他的符箓有何精妙之处，金仙观的传言令他清贫到浑身上下满是补丁，还得靠抓鱼捉鸟逮兔子挖野菜裹腹，实在太惨了，至少白晶晶自己是这么认为。
她要帮村民找到解毒的草药，让金仙观破除邪魅作祟的传闻，让良善正直的玄无小道长靠着金仙观香火旺盛的香火钱，“衣食无忧”。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玄门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