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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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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望他不要注意到自己。他心里默默地祈祷,缩了缩肩膀,企图让自己隐藏在人群中。可惜天不随人愿,身旁坐着的李承渡主动冲门口挥了挥手。
“孟将军,符老板,来这边坐吧,这还有位置。”
好巧,李承渡和孟归舟两人,一个左手边空了一个座位,一个右手边空了一个座位。
孟喜安理所当然地坐在了李承渡边上,那符世深也就只能坐在孟归舟的右手边。
他坐下来时,两人的衣服发生了一点摩擦,像是若有似为的触碰。孟归舟缩了缩肩膀,自以为不动声色地往李承渡那儿挪了一寸。
他是做贼心虚,一动就觉得右手边有道视线在盯着他。他偷偷撩起眼皮往边上觑了一眼。哪知道就这一眼便被符世深捕捉了。
孟归舟心突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像是要跳出胸腔。他慌里慌张地装作四处乱看的样子,眼神也不知该落在那里,他往哪里看哪里就有人抬头,他最终把目光停在了法官白色的卷曲的假发上。
开庭了。
刘伟光和韩老板被带了上来,两个人带着手铐,站在了被告席那里。听法官念了一堆词,走过冗长的流程,终于是到了宣判结果的时候。
明知道两人皆是死刑无疑,可孟归舟心底还是会有一丝难过。十五年的感情也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全释怀。
全体起立。法官开始宣读判决结果:
被告刘伟光,名下烟厂查获鸦片一千公斤,令于一九二七年至今已知已贩卖鸦片超三万公斤,违反中华民国《禁烟法》,因贩卖走私鸦片数量之多,社会危害之大,情节之重,现对刘伟光做出以下判决:查封其名下所有产业,缴纳罚款五万元并于三日后处以死刑。
刘伟光的判决方宣读完毕,他就从被告席跳了起来,愤怒地破口大骂。
“我不服!什么狗屁判决!我不服!你们这些狗官,你们这些警察厅的废物,查了这么久,就只查出我一个吗?陈新常呢!我不是说过他也是跟我一起的吗!你们收了他什么好处!”
人在愤怒绝望之下的力气似乎是超乎寻常的,上去了三个人都摁不住他。听审的人听到这,纷纷在底下交头接耳起来,一时本来安静的法庭变得嘈杂起来。
孟归舟听见他前面的秦江延立马掏出小本在记,一边记一边兴奋地同小冯交谈。
“我们今天可搞到一个大新闻了!陈新常,这名字耳熟得很。”
小冯想了想道:“这不是巡捕房那位陈探长的名字吗?”
秦江延笔一顿,惊道:“不是吧。这位陈探长名声不是挺好吗?”
小冯摇头道:“谁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庭上法官连敲了几下锤,声嘶力竭地喊了好几声安静。
刘伟光被制住带了下去,法庭上又安静了下来。
之后的安静同先前似乎不一样了,仿佛是平静的海面下蛰伏着一只巨兽,在躁动着,随时能翻起汹涌的海浪。
法官接着宣读韩班主的判决。显然很多人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他们用眼神互相交流着,隐秘而无声地说着话。
空荡得能回响声音的法庭里,空气中的每一个因子都躁动了起来,令人觉得焦躁闷热。
法官厚重头套下的发丝已被汗水浸透了。
浑浊的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滑下去,落在那张判决的纸上,手写的判决书被晕开了墨迹,浓黑的墨水晕散开来,像是积压在天空沉重的乌云。
要下雨了。
汪萍如是说道。
孟归望了眼窗外,外头天很黑,而现在只是下午的两点多。
今天是刘伟光和韩班主被枪决的日子。
他叹息一声,看见一道雷从远处的天空劈下来,雷光耀眼,割裂了云层,分出两个世界。轰隆雷声响起。
汪萍被吓得尖叫起来。报社里的人哄笑,说她胆小。
两股战战,尤未能强装出一副女汉子的模样,她伏在桌上捂住耳朵。
雨瓢泼而下,冲刷着满是灰尘的和污秽的地面。鲜红的血迹被冲淡冲远。士兵踩着淡红的雨水扛着枪往房子里跑。
跑进屋里抖抖身子骂一声晦气。
雨愈下愈大。豆大的雨滴砸在青瓦上,四溅成细密的雨珠,远望去,像是瓦上升了雾。
世界只剩雨声。
孟喜安起身关上了大开的窗户,雨水趁机打在他脸上。
医院里,一切都是白色。像是祭奠死亡。
病床上苍老的妇人渐渐失去了呼吸。
孟归舟冷静地按响了床头铃。
护士来了,又出去了。
医生来了,又出去了。
医生护士一起来了,带来了一份死亡证明。
苍老的妇人被盖上白布推出了病房。
孟归舟立在门口,望着这大雨不知该怎么回去,他没有带伞。
汪萍也没有带伞,可是她有秦江延。
秦江延搂着汪萍的肩,两人共撑着一把伞走进雨里。
孟归舟望着他俩的背影叹了一口浊气,用手护住头发,想就这么冲出去,而这千钧一发之际,李承渡奔跑着向他来了。
“归舟。”
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了,把手上的另一把伞递给他。
他笑道:“我就想你会不会忘了带伞。果然是没记得。幸好我来得及时,否则你就淋成落汤鸡了。”
孟归舟看他湿了半身的长衫十分不好意思。
“真是麻烦先生您了。”
“欸!这有什么麻烦的,你要是淋雨感冒了,那才是真麻烦呢。”
孟归舟摸了摸鼻子,说了一声多谢。
他撑着伞与李承渡走了没几步,一辆黑色的洋车就停靠在他们旁边,冲他们鸣笛。
车窗打开了一半,露出符世深的上半张脸,他冲两人道:“上来吧。我送你们一程。”
孟归舟是不乐意上他车的,那么狭小的空间,他的心都跳不出去。
可他不乐意没用,他还要顾忌这李先生。
两人于是都收了伞,坐了进去。
李先生的家离这边很近,开车不过两三分钟就到了。他下了车,那车里就只剩他与符世深两个人了。
真是糟糕。
孟归舟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李先生似乎是察觉了他的目光,在檐下冲着车子挥了挥手。
两人下了车,还有一小段路要撑伞走过去。
孟归舟打开李承渡借他的伞。符世深看着他,拒绝了要给他举伞的家仆,硬是挤到了孟归舟的伞下。
孟归舟不乐意地推了推他,道:“符爷,伞小,撑不下两个人。”
“挤挤就可以。”符世深搂紧了他的腰,耍无赖道。
腰上的手臂环得很紧,他半边身子都与符世深贴在一起。
热的体温灼烧着他的皮肤,像一把火,直接烧烫了他的血。
好不容易走到了房子里,孟归舟赶紧挣脱开,撒腿跑了。
他一路跑回了院子,惊吓了香荷。
香荷看他跑得满身都被雨打湿了,连忙去拿了干净的衣服给他。
孟归舟拿着干净的衣服不换上,反而又打着伞出去了。
他一走没多久,符世深就来找他。
香荷说他去了浴池。
在符府的浴池里,有一处是孟归舟单独洗澡的地方。他不好意思与人共浴,大家也知道他和他们这些仆人不一样,渐渐地就给他让出了一处空间,那里放个浴桶,用木板隔开。
他从浴池里舀了几桶热水倒进浴桶里,脱了衣服挂在木板。
坐在热水中间,头靠在浴桶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隔着一张木板能清晰听见外面人说话谈论进出的动静,他在这片热闹里渐渐沉下了繁杂的情绪。
热气蒸腾着,他开始有点昏昏欲睡了,神思逐渐飘远了,外头的说笑声一点一点淡下去了……
符世深从来没进过府里的公共浴室,这是他第一次进去。
府里的仆从似乎因为他到临而呆滞了,瞬间闭了口,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带着惊讶和惶恐。
符世深淡然处之,对投来的视线视若无睹。
他问一家仆:“孟先生在哪?”
家仆往角落的方向一指。
符世深顺着手指的方向走过去,拉开木板,发现里头的人已然在浴桶里酣睡了。他柔顺地闭着眼,脸颊被热气蒸得白里透红,看着有些动人。
真是,这也能睡着。
符世深禁不住露出了一点笑意,手伸出去想去捏一捏那脸颊,还没等碰上,人就先醒了。
他的手停在即将相触的咫尺。
孟归舟与他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终于是从迷茫中清醒了。他惊惶不知所措,腾得从水里站起来,想去够衣服,发觉和衣服之间隔了一个符世深,又低头看自己还是赤裸裸。羞耻感一下冲击了他的头脑,又要坐回水里,哪晓得太慌乱了,脚一滑整个人都跌了进去,头磕在浴桶沿上,痛得龇牙咧嘴。
符世深被他溅了一身水,但也顾不得衣服,生怕他在水里呛死了,赶紧将人捞了出来,拿了衣服给人裹上。
这下,两个人都湿得透透的了。
符世深抱着他回头吩咐家仆去拿两身衣服。
孟归舟简直要无颜见人了。他把自己弄湿了还不算,又连累符世深。
但此刻,这件事也不是很重要了。眼下最有件事更让他忸怩不安。
他和符世深同在一间房里换衣服。他背对着符世深,小手小脚的动作起来,结果等符世深换好了,他却连一颗扣子都没扣上。
他感觉到符世深的视线在他身上,手下更加慌乱,手指都有些颤抖,一颗扣子系了几次都还没系好。
有人看不过去了,伸出手帮他一颗一颗扭上了。
只听那人喟叹道:“归舟就这么不愿意和我待在一起吗?”
孟归舟垂下眼看着那双手,手指虽然不细,却骨节分明,是一双好看的男人的手。
他又忽然贪恋起这份温柔了。
可是这份温柔并不是因为他。
他答道:“没有。”
“那为什么这几天躲着我?”符世深话音刚落,最后一颗扣子也扣紧了。
孟归舟低着头。
“没有。”
家里的帮佣已经为他们工作了七八年了,手脚勤快,为人和善,是个不错的人,与他们相处得也和谐。可今晚她做好饭要回去时,突然说要辞职了。
陈夫人为此很奇怪。
“怎么突然要走?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还是觉得工资太低了?”
帮佣摇头道:“不是?”
“那是为什么?”陈夫人追问道。
帮佣做出了一副为难的表情。
“那是怎么了?有什么不能说吗?”陈夫人柔声询问。
帮佣哀叹了一口气,道:“也不是不能说,我是怕夫人您知道了伤心。我知道夫人您是好人,可是……”
帮佣言未尽,似是不忍再说下去。
陈夫人心里一悸,无端生出了一种恐慌。她咽下一口唾沫,尽量让自己能够显得平静一点。
“到底怎么了?你说下去。”
帮佣怜悯地看了她一眼。
“夫人还未看过今天的报纸吧,我拿来让您看看。”
帮佣跑到存放她布包的柜子前,打开柜子,从包里翻出一张报纸。
陈夫人跟着她过去,在她后面一眼就看见那报纸上加粗加大的标题,显眼得过分。她眼前一黑就要倒下去,帮佣及时拉住了她,扶着她坐到沙发上。
陈夫人好久才缓过一点神。她拿了那张报纸想要细看,可那黑色的标题在一张黑白报纸上都那么扎眼。
巡捕房陈探长贩卖鸦片。
她把报纸折了还给了帮佣,说话间已经有了哽咽声,她竭力使自己的声音不要那么地颤抖。
“我知道了。我把这个月的工钱给你结了。”
她说完就上了楼,打开保险柜,取了两百块出来,拿一张纸把钱包好。
帮佣拿了钱一数,惊道:“夫人,这实在太多了!”她要把钱退还回去。
陈夫人道:“拿着吧,你辞了工作再找另一份工也需要时间,算是对你的一点补偿吧。”
“夫人,您别这样说,我哪里有什么要您补偿的呢。”
“拿着吧,天色也不早了,你家里孩子还等着你呢。”
“您真是个好人。”帮佣收了钱,拎着自己的布包走了。
偌大的客厅里只剩她一个人,餐桌上的饭菜还热乎着,可她没什么胃口吃了。
那张报纸帮佣没拿走,就那么扔在沙发上,明晃晃地彰显着存在感。
原来又是骗她的。他对他发的誓都是假的。
陈探长因为报纸上报道的事使得上民愤滔天,他于是被监察了,上头经过商议暂时罢免了他探长的职位。
虽然事情已经闹得这样大,但他并不是很担心,他们查不到关键证据,闹得再大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罢了。
他回到家,打开灯,发现餐桌上的饭菜没有动过,他过去一摸碗,都已经凉了。
怎么没有吃饭。
他心里不禁有些担心,想上楼去看看他夫人,经过沙发时,看见桌上摆着一份报纸。
他心头一跳。走过去,拿起报纸看了一眼,脸色瞬间苍白。
他朝楼上看去。楼下的灯光往楼梯上爬,却绕不过转弯处。明暗交接,看得见暗处,却看不进暗处。那黑暗里仿佛会爬出吃人的怪物将他吞噬。恐惧令他的身体沉重,尤其是两条腿像坠了千斤重的石块,拖住了他。
他拖着步子,打开楼梯的灯,等黑暗被光驱走了,他心底才稍稍松下一点。他走上了楼,却见卧室的门开着。
他强打起一股勇气,来到了门前。
卧室里没开灯。
窗外的路灯的光透过玻璃窗铺进来,影影绰绰地看见床头坐着一个人,背对着他。
他怕惊扰了她,轻手轻脚地跨进屋里,然而,还是被察觉了动静。
陈夫人回过头来,直直看向他,那眼神是晦暗的,没有了光。
她没有哭,她的眼泪干涸了。
她只是平静地指控他。
“你骗了我。”
她说。
陈探长刹那间慌了心神,乱了手脚。他冲过去,跪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看住了她的眼睛,慌乱地解释道:“我没有想欺骗你,我没有,婉婷,你相信我。”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你都做什么什么!”陈夫人质问他,“我原谅了你的当初,那现在呢?现在为什么要做?为什么要继续?”
“我是有苦衷的,婉婷,我是迫不得已,我没有办法啊!”陈探长凄声道。
陈夫人嗤笑一声,反问他:“你有苦衷?你有什么苦衷?你哪里来得迫不得已!你自己要去做你反倒说自己迫不得已?”
陈探长听着这些诘问,出奇地沉默了。
陈夫人看着他,说道:“我有问题要问你,你诚实回答我,不能再骗我。”
“好。”
“你这几年到底还有没有做过?”
“……有。”
“什么时候开始做的。”
“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陈夫人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你这么早就开始了?为什么?为什么啊!”
陈探长道:“为了钱。”
“我们还不够有钱吗?”
“现在有,可十五年前没有。”陈探长温柔地注视着她,“没有钱的我要怎么娶你?你父母看不上我,我有钱才能娶你啊。”
陈夫人胃中一阵翻滚,她觉得好恶心,直要吐出来。她捂着肚子伏倒在床上,阵阵干呕。
陈探长被她吓住了,赶紧去拍她的背,却被她一手挥开。
“别碰我!”
她伏在床上轻轻笑了起来。
“原来是为了我,原来我才是一切的滥觞。”
“不是的,不是的。”陈探长后悔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去戳她的心,她是这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她怎么能忍受的了自己成为罪恶的源头,“不是因为你,不是的,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他亡羊补牢似的辩解。
然而一切已经迟了。
陈夫人不愿意把头抬起来,她把脸埋在手臂弯里,凄凄笑道:“怎么会这样。陈新常,我爱你,我会爱上你,是因为你的抱负,你的善良,你的正直,你的热血,你还记得从前的你是什么样吗?早知道你会因为对我的爱而失去你内心的良善,我宁愿你不要遇上我。”
“是我害了你,是我。”
“不是的,不是的,你别瞎说。”
她的悲痛,搅着她的心肝脾肺肾,令她的身体开始疼痛起来,肚子的绞痛愈加剧烈,她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好疼,好疼……”
陈探长再次被她吓住了,手足无措地抱起了她,紧张地问道:“哪里疼啊,是哪里疼?”
“肚子,肚子好痛。”她疼得声音都颤抖了。
“我带你去医院,我带你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