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迩来》雨后花田下

92、【92】2005 凡间事

　　六八年主动和父亲划清界限，七九年参加自卫反击，九十年代已是玉州市不可撼动的大人物，肖先生的传奇故事坊间偶尔有一些传闻，可见过他真人的却并不多。
　　这天收到请帖，可却并不怎么有见到传奇人物的新奇感觉。
　　夜雨缠绵，缠绵到了人骨头里酥麻寒凉，三月惊蛰，玉州市的雨是刺痛的。林文豪沉静的心如同被坠下了一块巨石，凝眉将车子开得稳而缓慢，街边的灯苍白朦胧，晃得人心烦极了，这是怎么样的一种冲击？
　　尹斻躺在后座上，呼吸很微弱，几乎濒临死亡！
　　余光瞥过脚下，似乎车子上的那张毯子也要被染上鲜血。流血流的不是地方，这样的愚蠢以及牺牲，岂不是正如同那一个被投入熊熊烈火的人么。林文豪想起了那位小李公子，不是被埋藏在花田的那个，而是化成钢水的那个。尹斻似乎对于这么一种人是厌恶的，又或许他从来都不曾厌恶任何人，只是对某一种的人，从不行使他的宽容。
　　现在，就在此时此刻，林文豪似乎是懂得了那么一分，也可以理解这样的不仁慈、不宽容了。
　　那位吸人血食人骨髓的肖先生的鸿门宴，是必去定了的，而人却不一定可以完完整整地回来。尹斻讲肖文进的语气，时常都是带着几分欣赏和几分厌弃的，他讲这样的一条老狗，精明成了老猫，性子似野狼，心肠也都是石头做成的，他们都是混蛋中的王八蛋，也不会和你讲什么道理，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底下，也曾有过无比愚蠢的时候。
　　林文豪不晓得，他只晓得，这么个时候，这么个夜色细雨之下，他车子上拉着个浑身浴血的人赶回去时的苦闷，这样的苦闷，他是讲不清楚的。
　　车子开到楠央区时尹斻醒过来了，他瞅一眼身上那件早晨起还平平整整干干净净的衬衫，笑了一声，牵动喉头，同前面开车的林文豪开玩笑，开一些明明很无所谓也很不是时机的玩笑。
　　他居然这么说：“以后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的。忍忍你的脾气。”
　　林文豪有些惊讶，他是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已然是发了脾气的，可是尹斻却一清二楚了。
　　车子后座上的那个人，是死得很快，活过来也很快的，他慢慢撑起自己，坐了起来，喉咙中只发出一个短暂又很轻的闷哼。“呐，豪哥，笑笑啦！”他自己竟然是完全不在意的，首先笑了起来。他似乎总是喜欢看这街上的风景，讲这里发生的那些变化。
　　林文豪沉默了一会儿，说：“肖先生过分了。”
　　尹斻停止了笑，听不出情绪的说：“应当的。”
　　一句应当的，却已经道出了一个人的最大本质，那是极为残酷的东西，让人不敢直视。
　　“到了。”
　　“嗯。”
　　林文豪熄火，撑起伞来，尹斻从另一边绕行，身上干涸掉的红色被雨水冲走了一些，进到室内，他停住脚步在玄关，啧了一声，也皱了皱眉头。
　　“搞得脏兮兮的。”他嘀咕着，解开了领口的一粒纽扣，深深呼吸，心脏跳动的节奏有一点不正常，但还可以承担。
　　林文豪觉得自己一时间是无言以对的，不过他也看看老板那副模样，实在是狼狈，便换好鞋子先去拿几块毛巾来。尹斻接过扔来的毛巾，把身上擦干，一边对他说道：“最近风声紧，凡事小心点，警察那边要收网了。”
　　林文豪扯过一只垃圾袋，一边扔尹斻扔过来的毛巾一边问：“怎么知道的？”
　　尹斻便笑着对他说：“今天晚餐你以为只有肖先生一个人呀？”他说这话的时候笑得有些冷，冷得让这本就还寒的空气更使人脊骨发凉。
　　林文豪知道这个时候尹斻的心情是绝称不上有多好的，至少在这个时候他是不会只打打人型靶就纾解的，于是也并不再问。其实，这天也真的有骇到他。想到此，他又想到了季雅君，他对他的担心更深了。
　　可若是让雅君在此，他自己应该是没什么危险感的，他只会先去担心另一个人……尹斻赤着脚走进屋内，走进浴室，门被关起来的声音在这个过于安静的环境里十分清楚，林文豪这才松了一口气，彻底放松下来，他到客厅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坐在沙发上继续想着季雅君发呆。
　　这种时刻，他大多是放松的，的确很轻松，这么个轻松感觉，令他对于情人这两个字也有了些憧憬向往。
　　温饱已足够了，还在追寻更多繁华的时候，再有个爱人，该是多么的美好！
　　三月七日，星期一。临时小组三人中最清闲的那个却成了消息最灵通的那个，夏军早上八点钟到岗，不过喝喝茶看看报纸的功夫，就搞清楚了付李乔以及那个已死的“陈天胜”的事情。然而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考量，夏军对江湖他们是有隐瞒的。
　　下午一点钟，夏军去见了一个线人，之后就去了“洞庭酒肆”蹲守，果然，他见到了那位大名鼎鼎的“陈先生。”
　　“陈先生。”他在那个人刚要进门的时候忽然闪身出现，挡在了那人的面前，语气中带着种讽刺的笑意，“真是太长时间没见面了。”
　　尹斻瞥了一眼夏军身上的那件旧夹克，撇嘴道：“侬很中意这个样子同我见面哦。”
　　“嫌我老土还是嫌我穷啊？”夏军竟然也学会了开玩笑。
　　“什么陈先生？”尹斻歪歪头看他，“新欢呀？”
　　“旧爱。”夏军说。
　　走近了一点，两个人身上的烟味都不小，人还戳在大门口，却不避讳的嘴唇碰嘴唇舌头打结，这么个吻有点过了，夏军把尹斻推开，看他还意犹未尽似的冲他眨巴眼，严肃了一点，道：“上楼，我和你有话说。”
　　尹斻舔舔被咬了一口的下唇，轻轻笑道：“好的呀。”
　　天边的云悄悄流过，茶香扩散。细算起来，他们已经好久没见面了，这一回夏军主动找来，还能找到这里，尹斻有些意外，不过他也是很清楚夏军的，知道这个屡屡立功破案的干探是有些手段的。
　　只不过，夏军能了解到的程度，更令他意外。
　　“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尹斻忽然又想抽烟了，翻找了一下口袋，没找到，夏军就递了一根在嘴边，他咬住烟嘴，就着那只打火机点上，吸了一口，说：“你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你什么都知道了？”
　　夏军说：“你做错了。”
　　尹斻冲他笑笑，问：“对错重要吗？”
　　对错真的重要吗？对错不能概括这些事情了。夏军想到了老包，想到了丁世聪，他们一同算计他的时候他也并没有揪着个对错不放，只是尹斻这边的事情完全不一样，他可以不介意哪个人升了级受了表彰，只要那个案子是结了的，他就做到了他该做的，可是这一边呢，他发现对错是非常重要，甚至可以说，是最重要的。
　　目送着夏军下楼去，尹斻拿着那个透明的塑料打火机把玩，林文豪是从后门进来的，问道：“他没问题？要不要看着？”
　　“不用了，他没证据，也不会说。”顿了顿，接着道：“他也杀了人的，我们不是也留了他的把柄。”
　　“这神探两年前把一个嫌疑人打到发病的，事情还是丁世聪摆平。”
　　“这就对嘛豪哥。”尹斻转身往包间走，“丁世聪不拉他下水，他还要感谢我们的，怎么要反咬一口？他现在还不想做老百姓。”
　　“还有。”回到室内，林文豪将茶倒掉重新冲泡，说道：“肖先生家里最近有个小子，很嚣张啊。”
　　“他要什么东西了？要零用钱就给他嘛。”尹斻并不在意。
　　“那小鬼边个啊？”
　　“皇太子啊，怕不怕。”
　　“……”林文豪呛了一口，放下茶杯：“老板，你说什么皇太子？”
　　尹斻说：“肖先生的外甥嘛。哪能不嚣张。”
　　林文豪“切”一声，说：“外甥嘛，又不是亲儿子。”
　　“像是肖先生那种人，怎么会有孩子，豪哥，别开肖先生玩笑啦。”
　　林文豪不知道尹斻究竟是欣赏肖先生更多还是讨厌肖先生更多，不过他在这样的事情上，从来不多话，也没有兴趣打探。两个人喝着正当年的新茶，难得的静坐片刻，休闲休息。
　　因为有人讲了，要打雷和下暴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