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迩来》雨后花田下

4、【4】1997 梅雨

　　一九九七年。

　　梧桐路上有一间居酒屋，关东煮做的尤其好吃。
　　玉州市仙客来擅作点心，三色豆瓣酥及桂花酒酿圆子是特色招牌，尹斻是那里的常客，而若是喜食日本菜就必不可错过这家酒井。罗杰鸣每周六的晚上七点钟几乎都会到这里挑一张小桌独坐小酌一番，店内空间不大，桌椅之间甚至稍显拥挤，但烟火气最浓，人情味也最浓。
　　尹斻来的很巧，罗杰鸣的酒刚端上来，他今天穿得很时髦，长头发还染了颜色，人比刚出疗养院那会儿看着精神多了。罗杰鸣招招手，他站在居酒屋的门帘外待了片刻，店里人多，稍稍有点不太习惯，但还是进来了。
　　“晚上好啊。”罗杰鸣对他善意地笑了笑。
　　“晚上好，罗医生。”尹斻挪了椅子坐到他身边，说道：“我约了你一个星期你都说没空。”
　　“你刚回来，肖先生说要让你独处独处，对你有好处，我也爱莫能助啊。”罗杰鸣低头吃着关东煮，笑着说道。
　　“我的药快吃完了，老曹他们最近见不着，你帮我弄点。”尹斻说。
　　看来这才是目的，罗杰鸣没回答，把盘子一推，过了会儿等店里的服务员走过去才问道：“我听说你要办退学的手续？”
　　尹斻摸了一下耳朵上坠着的耳钉儿，耳垂上发痒有点过敏发炎，食指和拇指捏着耳钉转了一圈儿，想了一会儿才对罗杰鸣说了实话：“肖世伯给我办的。他从前就阻止我继续读书，这次我回来，他要我去湖城，说给我准备了后路……我能信么，你说。”
　　“别拧了，出血了。”罗杰鸣拍拍他的手，把他手拽下来，看了他一眼，“你不去湖城。”罗杰鸣了解他的脾气，人去了湖城就算认命了，但他还这么年轻，凭什么让他认命呢？
　　“对，我没同意，所以今天下午就有人开车撞我。”尹斻淡淡地说道。拿起桌上的小酒杯看了一会儿后才抿了一口。
　　“爱莫能助啊。”罗杰鸣起身准备回家去了。
　　“把药给我，下次预约治疗给我打个折。”尹斻没再看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这个晚上看来就连心理医生也拒绝和他多说话了，仿佛他做人真的太失败，想花钱都买不到几张嘴巴。
　　湖城是个很不错的地方，有温泉有花有树，还有个音乐学院，肖文进说他会喜欢那个地方的。从居酒屋出来，到梧桐路上走一走，玉州市的夜晚是灯火通明的，自小从南往北走过大半个国家的尹斻仍然还是喜爱着玉州这片土地，它历经过战火纷飞却仍然保持着高雅鲜活的姿态，就像是玉州的女人一样，娇嗲的，衣着昂贵的，总有那么点儿高不可攀的意思。
　　他不愿意离开玉州，就没人能把他送到外面去。
　　一周后，那个据称曾患有精神疾病在外疗养的小子回来了，带着一张惨白虚弱的脸，和一双总是快步行走的腿。家族企业里面总是有这么一些麻烦的，如今的尹氏充满了死亡、仇杀、私生子，婚变和贪污，已经烂到了根上，而这些也导致了它这艘巨轮在未来的易主和倾覆，上一任董事局主席尹志仟的去世是现在的这个局面的开端。人死灯灭，以后的事儿，他再也说不了话了。
　　尹志仟，1917年生人，1939年从北方逃难到玉州市，入赘尹家，同年进入商行工作，他有两个年幼的弟弟妹妹，弟弟在12岁那年病死，妹妹毕业于玉州市大学后嫁给尹氏商行的一名经理，这个人就是邹一鸣。他比尹志仟的妹妹年长了七岁，故而婚后十分宠爱妻子，夫妻二人琴瑟和鸣生活得非常幸福。
　　六十年代起始，尹氏遭受了严重的打击，邹一鸣的独子夭折，尹氏倾覆，直到七十年代初也同样招赘的尹志仟的长女下海经商，与其丈夫一手创建起来一家小贸易公司，此后尹氏才又得以重振。
　　尹志仟一生有四个子女，一个女儿及三个儿子，女儿振芳，三子分别取名为：少鹏，鸿鹏，程鹏。他的女婿是个二毛子（北方人对中俄混血儿的蔑称），天生一对儿蓝色的眼睛，皮肤苍白，高鼻深目，长得在当时的玉州市有些奇特，尹志仟对大女儿振芳和其丈夫的态度一直有些暧昧，家中后来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过，邹一鸣作为一个亲眼见证了一切的人，跨越过历史的长河，如今已位居尹氏董事局高层，这次尹斻受邀来尹氏旁听，他的姿态就像是一个主人翁的。
　　嘘寒问暖以后，这个初来乍到的小子并没有去挑战任何权威，他没有去向家族的长辈们投诚，也不打探消息，而是坐在席外仰面睡着了。甚至，还打鼾……
　　七月上旬黄梅天，尹斻在金井区向楠路2063号公寓的墙纸发霉了，用手一摸，上面全是水。
　　他住十四层，朝北的房子终日难见太阳，夏天热冬天冷，因当时装修草草了事，窗户也不严实，不像个住人的地方。这本来也不是给他住的，而是个投资，大部分时间他人都在肖文进家里。
　　最近他玩票投出去一些活钱，赚了一些小利，还在出国躲避风头继续学业和留在国内谋求坐席这两难之中犹豫，很快地，众多推手为还年轻稚嫩的他做出了人生中第一个重大的决定。被命运推动着前进是消极的。
　　雨天，外面的雷声停止，尹斻从光板的床上翻身坐起，抹了一把脸，甩掉一头的酒水，有人在敲他门。
　　赵博阳是拎着宵夜来的，进到客厅环顾一圈，客厅四面墙壁上的壁纸都被人撕开，一把绷断了美工刀扔在他脚下，他看见尹斻光脚踩过去还没知没觉的，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一九九七年八月，邹一鸣突发疾病在家中猝死，他的养子邹俊生临危受命接下了尹氏这艘巨轮的船舵，玉州市在短暂的欢庆后又回到了常年的阴云笼罩。
　　社会另一股力量的代表人物李定文在这一天接到了一通电话，对方正是长风的邹总。
　　也是在这一天，久病不得良医的那个年轻人，在几次闹市区遭遇的杀机和投资失败以后，脱掉了自己那一身名牌儿，偷渡去了境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