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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有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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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贯珠修为尚浅,一时半会儿醒不来,童越溪不可能丢下这么个小姑娘,便抱起她放在一棵老树旁靠着,摸出孙贯珠的长命锁瞧了瞧,在附近点一个简单的小结界,以防野兽鬼魅来袭。
童越溪后脑勺还有点疼,这才从镜生梦里醒过神来,披过一身霜白月色,缓缓呵出一团白雾,眼睫微颤,像透着这团雾气看什么似的。
方才解决了龚公子,眼下又是一个体质异于常人的孙贯珠。
她眨眨千斤重的眼皮子,难得打了个哈欠。
“苏小姐”在将军巷闲逛的时候,就盯上了孙贯珠。这小姑娘身上有不小的鬼气,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只小鬼不要命了,竟敢在白天溜到凡间来。是故,“苏小姐”一边点茶,一边状似无意地在木桌上画了道符。也不知是哪位前辈无聊,自个儿创的验鬼法子。天庭的神仙基本都用过,相当准确。然而这道符没有灵验。
童越溪眼神一暗:孙贯珠体质反常,鬼气浓重,长命锁上还刻着陌生的阵法,不简单呐。孙贯珠的背后是川东孙家,这么一个世代除妖降魔的家族,怎地会容忍她的存在?
但童越溪并不打算插手,这点小事不至于大动干戈。查下生死簿就行了,看看是哪个闲人磕牙打屁,狗抓耗子,当真不怕遭天谴么?
她揉了揉眼,掐诀返回月老庙。
这座庙上一次修缮还是童越溪飞升的时候。庙里养了一棵千年姻缘树,枝桠上零碎系着相似的红飘带,有长有短,代表着凡人的祈愿大小。大多祈愿已经被童越溪接手处理,记录在姻缘册。
其间最长的一根飘带,被孤零零地挂在主干两百多年,童越溪飞升后听说带子越长的祈愿越难圆满,便懒懒地看了一眼,看完了,童越溪冷着脸重新系回去,一直没接下。
那根飘带到底写了什么?童越溪不肯说,若别人扯下来瞧,还要被她追着打。
童越溪倦了,蜷在床上睡了一个囫囵觉,期间一直做梦。
梦的旧朝,旧都,旧宫。总之,都是些被滔天大火烧了个干净的残墟。陈楣的一袭红衣也被渲染得暗淡,融化,与烈焰交织。她坐在长廊栏杆上,小腿一晃一晃的,巧笑倩兮,丝毫不顾及舔上裙角的火舌,高唱一曲关山月。
童越溪讨厌这曲关山月,她一直知道。
关山月,她念的是哪座山,思的是哪弯月?
陈楣不念旧都山,不思旧都月。
她生于雁北风雪之夜,长于天高地远的无边草原,牧草松软,云朵低矮,伸手便能摸一摸。陈楣待了八年的雁北,而后被圈在旧都。
至死也未能归乡。
她的头七,童越溪去了北域。那么冷的冬天,像要把人活活闷死在茫茫大雪里,呼呼寒风化作无情刺骨锥,一刺一刺扎着她的双膝。太冷了。
陈楣以前是怎么过的呢?她从来不与她提北域。
童越溪寻到埋骨处,将一枝未开的海棠葬与她。
陈楣一向惜海棠。
这个梦持续到童越溪惊醒。梦里的陈楣被火烧得面目模糊,却笑着问她:“你喜欢我唱歌吗?”童越溪狠狠点头。然后陈楣弯弯狐狸眼,大笑着转身投入火海。
这样的噩梦。童越溪习惯了。
她从后院挑了一顶走马灯,下地府去。
黄泉路上,一众新死之人的魂魄排着队,等候一碗孟婆汤下肚,走过那奈何桥。也有执念未了的魂魄,头七后便是鬼魂,他们大多在地府谋一份差事度日,抑或走入凡间,祸害也罢,祈福也罢,自有天道。
童越溪越过熙熙攘攘的街道,直入判官府:“我来查生死簿,把十三年前的那本拿来。”
与她熟识的判官一头埋进小山似的文件里,龇牙咧嘴道:“行行行,您自己去后面看吧。”
过了一刻钟,童越溪查到了。
孙贯珠将满三岁,因风寒早夭。
她本就是个死人。可是童越溪反复确认过,孙贯珠还活着,魂魄虽死,却被强行困在了躯壳中。这样的大手笔,恐怕不是一个川东孙家能承担得起的。
童越溪离开地府,又去问土地爷。他说,十年前,孙贯珠的父母抱着她出川,去金陵待了一个月才回去。
旁人或许不知,但童越溪晓得,陈楣隐居在金陵。
又是她么。
春三月,薛景止渡过天劫,正式出关。他出关那日邀众仙举杯同欢,童越溪不便饮酒,翌日童越溪携着两包团茶前来拜访,薛景止领她到了府上的湖中亭。之前他闭关渡劫,童越溪恰好无所事事,代为处理了一些祈愿。
薛景止算她半个师父,刚飞升那些年,教了她不少东西,现在也很得用。二人志趣相投,这些年已是知根知底的交心人,就连锯嘴葫芦似的童越溪也把她凡间那点情爱抖了出来。
童越溪畏寒,先前拜访裹着她那身狐裘,一进后院,双手揣了几颗薛景止递来的火灵石,松快得不行,一脸嫌弃地把狐裘卷了卷塞进乾坤袋里。
“暖和。”童越溪笑得双眼眯成一条缝,“这次渡劫可还好?没留下暗伤吧?”
薛景止淡淡道:“没。倒是你,旧伤怎么样?你的灵流不太稳,小心行事。”
童越溪闻言,嘴角忽的拉下来,翘着的狐狸尾巴顿时焉了:“是。灵流暴起没控制住,又走岔气了。还好吧,反正也不是新鲜事。”
二人就着春茶寒暄,说完她的旧伤,便到了祈愿。
“我上个月有个祈愿,要除山鬼。”童越溪咬了一口茶饼,“碰着一个姑娘,叫孙贯珠,川东孙家的幺女。我发现她身上鬼气经年不散,验出来又不是鬼。”
薛景止略微思索:“川东孙家不会看不出来。”
童越溪点头:“所以我查了她。孙贯珠本该夭折,病死之际突然好了。但我之前与她一同入过幻境,魂魄并无异常。”
她突然停住了。
薛景止意会,挥手布下隔音结界。
“继续。”
童越溪低眉瞧手边的糕点,手指一拍一拍叩着桌,眼神飘忽:“她父母去过金陵……陈三在那里。”
凡人祈愿的对象可不止神仙,还有厉鬼。陈三便是鬼界老三,善恶不定,千金难见。如今她们早在两百年前就吵翻了,关系大不如前,哪里敢问。
薛景止挑眉,兴趣颇盛:“公主殿下?”
“没打算管,问你一句。”童越溪躺在木椅上养神,浮空写出孙贯珠的生辰八字,“你懂命格,知道怎么救她么?除了改命。”
薛景止虽是懂,但不掌管命格。他想了一阵,问:“她有长命锁吗?”
“嗯。那上面有个阵法,我翻过典籍,没找出来,想是什么邪门歪道。”说着,童越溪蘸着茶水在木桌上画了它的大概模样。
薛景止侧身一看:“唔,是锁魂阵。以肉身为阵锁生魂。这阵法……不算邪门,但确实属于禁术。”
童越溪按了按太阳穴:陈楣太不消停了。随随便便用禁术,是嫌九道天雷劈的力道不够?
薛景止轻笑一声,啜了一口茶,吊起嗓子唱道:“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别唱了。很难听的诶。”
他啧了一声,不正经的纨绔魂又冒出来,顺势抛给童越溪一个媚眼:“哦——还念着陈三小姐呐?”
童越溪瘪瘪嘴,默认了。是时候去一趟金陵。
陈丹造反,恐怕是确有其事。
童越溪查看生死簿时,顺手翻了翻他的。半个时辰过去,也没找到。去问那判官,他道,前些年的鬼节,藏书阁禁止外人进出的阵法被破,鬼吏四处搜查,发现部分年份的生死簿被刻意烧毁,正是童越溪所处的旧朝。鬼节么,百鬼夜行,海底捞针,根本找不到纵火者,这事也就沉寂下去了。
这人烧了生死簿,又不一把火烧个干净,摆明了是想把什么旧朝往事毁尸灭迹。旧朝延续到童越溪父皇这代,盛极转衰,也就两百年出头。其间还算活着的人只有一个手掌那么多——五个。她和薛景止飞升;陈楣,龚公子化鬼;剩下一个便是童越溪的二哥,从小一门心思地修道,在凡间流窜避难似的云游,没飞升,也没死。
罗列下来,实力足够且有动机的——除了 她还能有谁?
今年江南的梅雨季在五月中旬不期而至,绵绵密密下了两天,把青石板街浇了个透。遍布乌云的天幕忽地被老天爷撕出个大裂口,哗的一声,泼出了倾盆大雨。
这一下,便是深夜。
金陵城郊的一处府邸。
二八少女不施粉黛,扎着丸子头,用根木簪固定,一身朴素道袍穿出世外谪仙的不染烟火。她的衣角垂在脚腕边,随着来人动作,湿答答地蹭着白瓷肤。借着夜色瞧,道士眼角微微上挑,却又被这双柔柔细眉压下去。
童越溪不请自来。
她左手撑顶油纸伞,右手执贪狼,一刀毁掉府邸迷阵的阵眼,就此踏进了府内。
府内陈设简洁大方,正厅里摆了几件桌椅,挂着一幅裱着的草书,字体狂放潇洒,内容倒是奇怪——“囹圄囚匪”。
童越溪抬头望了一阵,心觉她并没有要放过自己的意思。周遭寂静无声,灯火微亮,除却前院栽的两片海棠,几乎没有半点烟火气。
她不在么?这里的鬼气倒是很重。
童越溪在正厅跪坐下来。
约莫一盏茶的时辰,侍女挑一盏灯笼打头,随后陈楣披发走了过来,只着中衣,外边儿裹着件白毛大氅。她的面容不见悲喜,只淡淡地扫了童越溪一眼,再也不看了。
童越溪说:“好久不见,叨扰了。”
陈楣不言,一双眼角下耷的桃花眼抬了抬,朱唇微动:买酒么?
童越溪才发觉她说的唇语,短短三个字读了好一阵。她很久没用,已经生疏了。
但不应该是这样。陈楣以前待人接物,好歹有个寒暄,可现在连礼节性的问候都不愿扒拉出一星半点。
何况童越溪喝不了酒。
她继续说:“我知道,你救了孙贯珠,那个川东孙家的孩子。”
与你何干?
还是唇语。童越溪咬了咬唇。
她从前倒是伶牙俐齿的,怎么过了两百年就开始赌气,变成一个哑巴了?
陈楣接着说:你想知道什么,先喝了我的酒。千金不换,不喝就出去。
喝不喝?
童越溪皱眉,极力忍耐着些什么,小脸泛出瓷一样的白,碰一碰就要碎了。她双眼眨得飞快,眼底竟是一片血红。几息过后,童越溪轻轻地“啊”了一声,咬着牙说:“不要。”
陈楣不为所动,给了她一个“有病得治”的眼神,慢吞吞地起身,拂袖欲走。
可不是有病吗。
双眼异色,这么一点刺激就走火入魔,不是有病还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