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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归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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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盈十六岁这一年,秦玉沉二十六岁。
那日七夕佳节。
秦玉沉和她走在街上,来来往往的青年男女红着脸庞,路过姻缘树下,红绸挂满。
他说:“这颜色好看。”
声音低沉飘渺,隐在喧闹嘈杂的闹市里,仿佛风一吹,便散了。
其实他从前也喜欢,喜欢那些鲜活的颜色。
那会银甲披身,长.枪在手,从忠武门一路打马过长街,意气风发。然而烈日下肆意奔跑的剪影穿透时光,如今映在他眼底深处,浅淡得像云,似雾。
“您要挂吗?”
姜盈问他,眼里盛着灯火,忽明忽暗。
“你去吧。”
秦玉沉仰头望去,夜色倒映在树后面,收敛寒凉,而这前头的,是无数平凡儿女的缱绻希望。
“我不挂。”姜盈说:“您都不挂,我自己没意思。”
秦玉沉又笑了:“做什么还讲究个有意思。”
“不过是好玩,你日后若想玩倒没机会了。”
姜盈不理,转身去买了零嘴。
谁成想,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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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深夜,有人扣响门扉。
月色下,姜盈看见秦玉沉开了门。半明半昧光影里,他握了拳,笑意不再。
“将军。”
那人声音嘶哑:“您回来吧。”
“大梁,需要您。”
仿若有所感应,秦玉沉回头,两人视线相撞。姜盈正站在檐下,她笑了笑,说:“先生,我烧好茶了。”
她目光很平静,一如从前的每个日夜。她想,骁威将军秦玉沉,我认得你的。
很小,很早,姜盈就在梦里见过他。
他在京都一堆公子哥里桀骜又浪荡,旁人说起他,客客气气喊一句秦家二少。他是南吴侯的小儿子,身在将门世家,一手长.枪舞尽风流。
姜盈第一次梦到他时,他应当十七岁。
跟着父亲上战场,淄雎一战,两千兵马对阵图兰呼延王一万铁骑,淄雎山下,大获全胜。
少年将领,一战成名。
正德殿上陛下赞他,他昂首,剑眉星目,身姿挺阔,隐约可见日后的勇猛肃杀。
那也是第一次,姜盈看清他的模样。
这之后姜盈陆陆续续又梦到他。
从十七到二十,弱冠之年,秦玉沉终于走到了骁威将军的位置,官拜正一品。
像是划过夜空的流星,太绚烂,反而在离开时太震撼,太无奈。
她最后一次梦到他,是他二十二岁。
父亲战死沙场,与世长辞,大哥有疾在身,缠绵卧榻。而他离开京都,来到木头镇,站在雪地里,萧索孤寂。
也就是在那个雪天,姜盈偷了他的钱袋,走到他面前。不是梦里,是真真正正走到了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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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盈站在门口,听着墙角下的蛐蛐儿声。她想,先生,您那双拿过笔,翻过书页的手,还能提回长.枪吗?
进了堂屋,那人穿着普通布衫,赶路而来,风尘仆仆。
“这是姜盈。”
秦玉沉替他倒了杯茶,又转向姜盈:“这是阿彻。”
姜盈行礼,却不是女儿家的礼,江湖之礼,侠气尽显。秦玉沉看着,倒觉得这学得很是像纪三。
“这是将军的徒弟?”
阿彻也回礼,双手抱拳。
“不是。”秦玉沉道:“丫鬟。”
阿彻眼波一动,没再开口。
后来还聊了些什么,姜盈没再听了,她被秦玉沉赶去睡觉。可躺在床上,月光穿透窗扇落进来,照在她眉眼处,竟是有些难得的迷茫。
何去何从,这个问题从前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因为再没有什么比吃得饱、穿得暖,能够活下去更重要。
如今她吃穿不愁,好好活着。
姜盈头一次开始想起以后。
她想,先生若要回去,我便也去。我替他上战场,替他杀敌,他再不用受人威胁,被人猜疑。
先生,不该受那种委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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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
公鸡打鸣,猫儿踩着瓦片跳过,晨曦照过山河,照到了木头镇上,越过大街小巷,落在姜盈脸上。
“姜盈,我明日便走。”
秦玉沉还是穿着干净整洁的长衫,那双沉静的眸子却不再温和平淡,像带着寒冬腊月的雪,高山终年不化的冰,那么冷,那么深。
我知道的。
姜盈提着刀,站在台阶上笑:“先生,我知道的。”
“愿不愿意跟着我?”
一瞬间,画面拉回当年。
他们在巷子里对视,风雪飘过,姜盈几乎要看不清他眉眼。然而那话又如天塌地陷般砸在她心口上,砸得她不顾一切,点头应好。
“先生,那我这次,能做您的弟子么?”
她很认真地询问,眼尾处的疤痕都在用力,像个固执倔强的孩子,一定要得到一句答应,一口点心。
秦玉沉说:“你的师父,是纪三。”
“是。”
姜盈眉开眼笑,声音清脆:“将军,可我要跟着您冲锋杀敌!”
她不喊先生了。
她喊将军,她要从军。
她要提着刀,把所有妄图伤害他的人,撕个稀巴烂。谁也别想,让他受分毫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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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并没有什么艰难。
秦玉沉将收藏的书籍送给私塾里的学子们,姜盈同纪三与师兄弟们道了再见。
她最后去祭拜了一次老乞丐,同他说:“我要走了,跟着将军去京都。”
没有人回答,风吹着,青草在她脚踝边摇摆。她顿了顿,继续开口:“他是个好人。”
“也许我还会回来,到时候,给你带京都的好东西。”
酒水洒了一地,浓醇酒香蔓延过墓碑,浸入地底,一路到了老乞丐的棺材里。年轻姑娘摔碎酒壶,弯腰跪地,郑重虔诚地磕了三个头。
风很轻,把咸湿的泪水都吹走,落在青草尖,跟着摇摆。颤颤巍巍,透明美丽。
“我走了。”
这场告别终于结束,没有人知道,只有风知道,天边的晚霞知道。
影子被拉长,姜盈的身影一路往下,头也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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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
站在镇子口,石雕高挂着,姜盈身着男装,腰间仍旧别着那刀,她问:“将军,京都远吗?”
秦玉沉答:“远。”
“有多远?”
“我来时走了半年。”
“那此次去呢?”
“两月,足矣。”
姜盈说:“那太好啦。”
她背着自己的行囊,说是行囊,却是只有几件普通衣衫。她不再穿素色衣裳了。
穿红的,鲜活明亮的,一抬眼,便要生生刺了人目光。
秦玉沉看着她,忽然发现,这样的衣衫,她穿着也极好看,似是一个英俊桀骜的少年郎。
她双目澄静的看着他,碎发飘扬,掠过她白皙的额前,轻轻划过睫毛。
好看。
姜盈,原来怎么样都是好看的。
秦玉沉一怔,悄然移开了视线。
“当了男子,再想做回女儿身,就难了。”
他眺望远方,声音莫名沉了两分。
姜盈笑:“将军,我巴不得当个男儿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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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从西南的木头镇北上京都,这两月的路程,他们在山间露宿过,也在船上飘荡过。看过江州的花,听过溟江河畔的曲儿,从七月,一直走到九月,从夏日,一直走到初秋。
这日姜盈望了望远方,明日便能入城。他们在京都郊外住下,客栈够大,下头尚且还有酒肆茶棚,实在热闹。
“将军,您酒量如何?”
秦玉沉从前不让她饮酒,或许也是让的,只是姜盈不在他面前饮,于是便也从未知晓过。
两人在桌前坐下,秦玉沉说:“很好。”
很好,是怎么个好法?
姜盈已是男子扮相,她跟着纪三那几年,将喝酒一并学了个顶好。端起酒碗,眼不闭,手不抖,一碗饮尽。
“好酒!”
回味是淡淡的涩香,辛辣且醇厚。
秦玉沉不拦她,只笑着道:“若醉了,没人背你回屋睡去。”
“我如何醉得?”姜盈看了眼四周的酒客,大多是商人或江湖中人,她鼓了一口气,眼里亮晶晶的。
“我姜盈,千杯不醉!”
不是千杯,是三杯。
昏睡前姜盈还想,果真是木头镇的酒不好,以前她能喝一坛,到了这里,竟只能喝三杯,实在丢脸。
她喝得脸红扑扑,趴倒在桌上,呼吸绵长。
老板来时一怔,问客官怎的喝这酒?
秦玉沉说:“无妨。”
这酒,毕竟是他让开的。
明日起来,他便能教导她——
京都的酒,都如此烈,喝三杯人便醉,倘若误事并不好,日后万不能再喝了。
“姜盈,睡去了。”
他背着她上客栈二楼,她垂头在他颈侧,湿热气息打过来,吹得他耳朵发痒。
“将军。”
她嘟囔着:“我厉害极了。”
是,你最厉害。
秦玉沉默不作声,觉得她太轻了,平日里看着倒也还好,如今一背上,才觉得真是轻。
他想,怕是自己养得还不够好。
姑娘家,当是再养得精细点的。
踩过楼梯,她又说:“是不是?”
缠着人问,一遍遍地,自己傻笑着蹭了蹭,滚烫的脸贴过去,像小猫。
秦玉沉脚步顿了一瞬,还是没回答。
醉鬼都是这般。
他想,让她不再吃酒是好事。
开了门,将人往床上一放,她翻了个身,手捏成拳头,挥舞着:“将军,我厉害极了!”
末了,大喊:“谁也别想欺负您!”
秦玉沉这次没沉默,他凝视着她:“姜盈,不准再吃酒了。”
声音温和得像月色一样,一点威慑力也没有。但他并未察觉,还为她盖上被子,动作轻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