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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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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泰七年冬,青州木头镇。
姜盈站在巷子里,昂头看向那个如神祗一般的男人。雪花飘落,缓慢无声地凝结在他肩头发梢。
她睫毛颤了颤,听见他在漫天大雪里说了一句——
“不是我亲口答应给的东西,不准拿。”声音低沉温和,没有丝毫斥责辱骂。
寒风呼啸着,吹得人耳朵通红刺痛,像是针扎。
“是。”
姜盈冻得青白的脸带着笑,唇瓣干裂开,隐隐有血迹。
她问:“那您现在答应给了吗?”
秦玉沉垂眸,面前的姑娘十一二岁,一身破烂衣衫,骨瘦如柴。
“你叫什么?”
神仙要问我的名字。
“姜盈。”
她笑着,眼尾处疤痕随着动作有些狰狞:“您问这做什么?别平白污了您的耳。”
是个好名字。
甚至那双眼睛,都像月光下的玉石,清透明亮得过分。
秦玉沉目光放在她身上,和雪一样,淡而缓,轻得似乎下一刻就要随风离开。
“愿不愿意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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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盈自小就是乞丐,睡在破庙里的佛像下,一睡就是十二年,没有睡过一次这样软这样香的床。
她虚虚合眼,想起今日傍晚。
苍白凛冽的世界里,最后的晚霞即将隐没,橘黄的光散过来,穿透秦玉沉眼前飘落的雪,朦胧温柔。
姜盈从来都不是一个拖拖拉拉,遇事不决的人,想要什么就要去得到。
譬如点头,跟着秦玉沉走。
她要跟着秦玉沉。
这几乎是一瞬间就做了的决定。
然而说是跟着,秦玉沉并没有让她做什么,还让她好吃好喝,不受风寒侵扰。
这已经很好了。
姜盈想,明日我可以为他做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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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还在下雪,院子里堆了厚厚一层,姜盈推开门,看见秦玉沉也刚好开门,他们隔着雪相望。
“来。”
他这样说,声音穿过庭院。
姜盈走过去,秦玉沉递给她碎银子:“去买点衣裳。”
她摇头:“不用。”
姜盈这姑娘,称得上不识抬举了。
秦玉沉收回银子,忽然问:“知不知道我是谁?”
这话不知道哪个字眼触到她的神经,她看向他,竟是缓缓笑了。她道:“不管您是谁,您院子没其他仆从,带我回来,不就是要个丫鬟吗?”
“你倒是机灵。”
他也笑,弯下腰,像是教导她识字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告诉她,“记住了姜盈,我叫秦玉沉。”
说着顿了顿,笑意更深:“从今日起,便是一位教书先生。”
这般近了,她才发觉,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眼里是还有冷意的。只是像历尽千帆隐没于岁月的苍旧宝剑,锋芒悉数收敛,叫人难以窥探半分。
“哦。”
她笑,规规矩矩行礼:“见过先生。”
廊下风雪依旧。
很久以后秦玉沉做回了将军,他回想起当时,竟是连她屈膝时褶皱的衣角都记得清清楚楚。
但彼时,他还只当玩笑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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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盈还是没有做成早饭,最后是秦玉沉带着她去买衣裳了。
“你既是我的丫鬟,我总不至于叫你冬日还得受冻。”他看见她手上的冻疮,似乎是好了又生的,疤痕明显。
骨节分明,瘦却有力。
姜盈笑,点头应是。
她去买衣裳,尽是素的颜色,料子厚实。
老板一看,哎哟,这不姜盈吗,有钱啦?
姜盈很有名。
她是个孤儿,乞丐堆里长大,幼时尚且有个老乞丐庇护她,还能安稳过着。老乞丐去世,她一个人出来摸爬滚打,没少在大街小巷混。
这混,到底也是有讲究的。
老乞丐念过书,于是也教给她些之乎者也,仁义道德。她听过两年,后来镇上另外一个地痞乞丐要抢她去当媳妇,她便全丢了。
因为她杀了人。
乞丐而已,死就死了,县太爷没空理这个。
十岁那年还是大雪,姜盈摆了个摊,说自己会写字,能帮人写信。边陲之地这种小镇子,念过书的没几个,谁也不会轻易相信这样一个乞丐小姑娘。
“抱歉,我没能赚到银子。”
“以后发财了,再给你置办一口更好的棺材。”
也就是杀人那年,老乞丐走了。
她孤身一人,开始混迹大街小巷,要过饭,也去干过客栈里倒泔水的活儿,还帮人杀过猪。
毕竟人都杀过,杀猪而已。
只有偷钱袋,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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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钱。”
姜盈淡声回。
她拿好东西出去寻秦玉沉,他刚才交代了,说自己要去铁匠铺,叫她买好东西就过去。
铁匠铺。
姜盈想着,教书先生何必要去那地方。
脑子里转着脚步也是没停,走到铁匠铺门口秦玉沉刚好出来,他打了一柄刀。
“给。”
哐当哐当的声音穿出来,火红的光似乎越过墙壁要燃烧到人身上。姜盈以为自己听错,她歪头:“给我?”
“嗯。”
他说:“你练武去吧。”
风雪吹着他的鬓发,呼出的热气散在半空,滚烫地,铺面而来。
她握着刀柄,垂眸看向刀刃,上面凹凸得刻着两个字,那是她的名字。
姜盈,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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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镇什么都有,有个武馆子,叫四方馆。大门敞开,迎四方来客。
姜盈穿着新衣,淡绿的袄,头上一根木簪。穿得再素,她眉眼之间也是一股英气,那道疤,更是让她添了几分冷淡桀骜。
武馆里都是些小子。
有识得她的,也有不识的。
“姜盈!”
“是姜盈!”
三五成群聚着,舞刀弄枪地停下动作。
“嘿,她怎么来了?”
武馆老板叫纪三,众人称他一句纪三爷。
他问:“钱带够了?”
这人仿若是那等颇厉害的侠客,身姿魁梧,声音也是中气十足。
姜盈点头,说:“我想学刀。”
她没理会那些人的议论声,脑海里想起秦玉沉的话:“你那双手,别去偷了,去习武吧。”
“刀好。”
“学这个,愿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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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盈从前对于冬日的记忆,是漏风的破庙和永远冷硬冰凉的馒头。
今日一大早,秦玉沉却给她买了热腾腾的包子,他捏着书本,说:“去吧,下学我来接你。”
武馆和私塾离得近,就隔一条街,雪堆的厚,不好走。
“好。”
姜盈咬着包子,出门时她看着自己的新靴子,顿了顿,望向已经走远些的秦玉沉。
风吹起他的披风,雪白里一点沉郁的玄色。他很高,脊背笔直,这一刻,似乎是像清瘦孤傲的教书先生。
“先生!”
她忽然扬声喊,胸膛震动,冷风灌进来。
秦玉沉停下脚步,回头。
“我会好好习武的!”
他似乎笑了,又似乎没有。
“等您回来,任您考我功课!”
姜盈想,秦玉沉。
骁威将军秦玉沉,你不知道。
我认得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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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来一回,便是三年。
十二到十五,姜盈长得很好,身姿纤细,腰间却别着把刀。
春日里她还是穿着素色衣裳,青丝梳成高马尾,弯刀划过之时,手把处的穗子和发丝一起扬起,闪着轻寒的光。
谁也不敢多瞧。
然而整个木头镇说起来,姜盈仿佛天生是该习武的,为刀而生。
她学得很好,人人喊她一声姜盈姑娘。
“秦先生!”
学徒们嘻嘻哈哈跟秦玉沉打招呼,汗流浃背,像春日里初升的太阳。
秦玉沉笑着点头:“姜盈呢?”
他方才到门口,路过便进来看看,目光扫了一圈,没看见人。
“她早走啦!”
“说是回家啦!”
秦玉沉又点点头,提着糕点往回走。
“诶,你说这姜盈到底跟秦先生什么关系啊?”
“不是说丫鬟吗?”
这话一出,周遭瞬间安静。
有人弱弱问了一句,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那个……只有我一个人觉得秦先生很疼阿盈吗?”
众人默然,确实是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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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盈这会儿擦拭好刀,挽起了袖子准备做饭。
“要做鱼?”
秦玉沉站在门口,看过来,眼里带笑。
“嗯。”姜盈说:“上午去抓的,做清蒸。”
她回头:“您今日回来得早。”
秦玉沉把糕点递过去,自己挽起袖子,利落拿过她手里的刀,蹲下身去:“外头乱着,早些下学。”
是乱了,说是开始打仗了。
然而院子里这会儿梨花正开得好,风一吹,点点花瓣就顺着落下来,浅淡清新的香也落下来。
落在他肩头,流淌到石板水渍上,映着日光,像雪。
“等结了梨。”
姜盈蹲在他身边说:“给您做梨子糕。”
两人就在墙下,挨着那梨树,一起落了花瓣。肩并肩,像两个稚儿,不谈国家大事,不谈风花雪月,只谈做鱼。
孩童纸鸢飞到天上,很高很远。姜盈嘴里嚼着糕点,甜腻腻的味道,她喜欢极了,眉眼都弯起来。
“先生,明儿咱们也放纸鸢去!”
她伸长脖子,唇角沾了碎沫。
秦玉沉偏头,看见她比梨花还要娇嫩雪白的脖颈,弧度柔美,和春三月小猫翻开肚皮晒太阳时一样美。
也是那般,没有一丝攻击力。
惬意可爱,贴着人,毛茸茸。
秦玉沉猛然一怔。
他似乎才发现,姜盈已经长大了,长得这样好。几乎下意识别开眼,淡声着道了一句:“等你刀法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