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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分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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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顾展眉给陶饴打电话,让她来自己的画室聊会儿天。顾展眉是陶饴的高中同学,文化课不行,艺考上了大学,是美术生。她在一个画室做老师,平时教教学生写写生很自在。
到了画室,顾展眉正在研究学生的绘画作业。她左胳膊上还缠着石膏,围裙上全是颜料。
陶饴看了一眼那幅画。小学生水平。
“你别嫌弃,我感觉还挺童真的,我喜欢,”顾展眉微笑,“这副画的学生是个小艺人,长得一副乖乖男的样子,我看着就想咬一口。”
“哪个小艺人?”“叫白翊哲。”
陶饴想了起来:“就是那个样样不行,只会跑跑综艺的阳光小帅哥吧。笑起来蛮可爱。”
她记得白翊哲是个选秀出道的艺人,出道几年了,资源不算少,也录歌拍戏,就是没有代表作品。自从真人秀大热之后,他开始在各个综艺里刷脸,情商高又有趣,这才人气飞升。
顾展眉笑意盈盈:“嗯,他要能坚持来学画画,我誓要拿下。”
陶饴置若罔闻,换了话题:“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哦,我腿好差不多,胳膊也快拆线了,拆线那天你陪我去医院。”
“我又不是你妈。”
“我妈不让我再呆在画室,我跟她闹翻了。陶饴,你最好啦,你肯定会帮我嘛~”她突然撒娇,蹭掉陶饴一身鸡皮疙瘩。
星期六,艳阳高照,陶饴为顾展眉打伞到医院。
挂了一楼门诊,两个人干坐着等待。医院幽暗阴冷的环境让陶饴情绪低落,她走到有窗户的地方向外看,试图转换心情。
窗外,枝繁叶茂间投下的点点光影,似白日星空,浩瀚无垠。郁金香和栀子花交错盛开,蝴蝶翩翩起舞。她像回到了那年夏日,站在他身侧,提着一罐收集好的露水,凝望蝶舞翩跹的美好景象。
只轻轻触碰那一幕,她心中就温暖满溢。那么好的时刻不会再度来临,她甚至和原来的陶饴走失了。
正要叹息,周晟从窗外路过。他穿着白大褂,拿着资料,神情自若,从花坛边匆匆经过。树叶划破的光斑交替掠过他的侧脸,某个瞬间,她好像看到蝶影。陶饴一路盯着他。
忽然,她鼓起勇气招手,喊他:“周晟!”
他回头,对上她热情的笑容。重逢以后,就没再见过她这么无忧无虑的笑了,眼里还带着光亮。他缓了会儿,快步走过来,和她隔着窗户对视。室内比室外的地面高一点,他们刚好齐平。
“你又忙里偷闲?”她胳膊搭在窗台上问,语气热络了很多。
周晟老老实实回答:“我去陪老师坐门诊。”
“哦,”她一笑,“去吧,好好学习。”
他似有不满:“没了?特意叫我跑过来。”
“嗯,医生日夜跟死神搏斗,时间很宝贵,我不敢耽误。”
他瞥到角落的顾展眉,说:“你们来拆线?这会儿挂号的病人多,要等一阵了。”
“嗯,那就等,我们是闲人,除了时间,别的没有。”
他调侃前言:“医生日夜跟死神搏斗,为你们争取下来的时间,就是这么浪费的?”
两个人相视而笑。
周晟又伸手指着旁边,说:“医院特意给排队的病人、家属安排了休息室,里面天天放电影,去那里浪费时间吧,护士会用话筒叫号。”
“嗯。谢谢。”
他看了她一阵,突然凑近一些,鼻尖几乎相贴。陶饴睁大眼,身体再次僵直,手心诚实地开始出汗。
周晟眼中闪过狡黠,表情却更诚恳,低声细语:“又紧张了啊,小孩子?”
她憋红脸,硬撑着不往后退,继续和他保持古怪的亲密距离,显示一个成年人毫无意义的挣扎。
“……你才幼稚。”她没说完就闭了眼。又输了。
他终于笑出声,后退一步,好整以暇说:“那我先去忙了。”
她低低“嗯”了一个字,周医生转身,继续往正门处走。
静静看着他走远,做陶颜的勇气已经耗光,她又回到了什么都怯懦的大人陶饴,默默走回顾展眉身边,失落地叹了口气。
顾展眉还在厮杀消消乐,头也不抬问她:“怎么了?”
“你说,为什么时间不是倒着转啊?我现在越走越累,找不着意义,如果时间倒着来,我应该会越来越简单快乐,对吗?”
“太悲观了,万一以后遇到一个给你幸福的人,时光偏要倒转,你真能舍得抛下他去当简单快乐的小孩?”
“我为什么要等着那个人来,自己不能给自己幸福吗?而且那个人什么时候来啊,他能给我多大幸福,让我舍不得走?”她想不通。
“算了,懒得安慰你。”顾展眉知道她工作压力大,最近常反省人生,现在病又犯了,一阵一阵的,干脆结束话题。
拆完线出门,陶饴又帮顾展眉打伞上车。她已经放好心事,重新踏入庸碌世界。
忽然,她收到了一条周晟的信息:已经回去了?
陶饴:嗯
周晟:好吧
他打出“下次”两个字,再次停手,犹豫不决。新的病人推门进来,他最后没发送出,就把手机扔回了口袋。
而陶饴一直看着“正在输入中”,等着他回复,却怎么也没等来,就没再管了。
《Special》杂志最近在筹备一次模特征选,人手紧缺。陶饴除了日常做采访写稿子,还要抽空去面试模特。杂志毕竟有一定影响力,报名门槛又比较低,来应试的人远远超出预计,她最近每天都加班到很晚。
新一天,她打着哈欠,迷迷瞪瞪研究着手里的面试材料。
汪雪雅翻阅简历,不时发出惊呼。她强打精神去看,汪雪雅筛选出来的那些人,连证件照都惊为天人。陶饴不由得有了劲头。她们俩今天任务不算多,100个面试者里拒掉一半就行,标准自己把握。当然,里面有些人,简历被折角或者贴了小标签,都是她俩得无条件“放行”的人物。
模特入场后,分组走台步,用随机分配的衣服展示实力。一组走下来,良莠不齐,亮眼吸睛的都很明显,她们还没看完就已经pass差不多了。
最后一位登场的模特是位小眼睛的帅哥,皮肤白皙,笑起来像无害的犬类。重点是身材超好,服帖的衬衫最大程度勾勒出他的肌肉走势,他走台步的时候,汪雪雅的手都开始表演隔空探囊取物了。
帅哥叫温齐,汪雪雅和陶饴力保他杀入终面。
晚上公司楼下约饭,汪雪雅和陶饴点完菜,夸不停那位帅哥,音量也没控制住,没想到有人拍了一下汪雪雅的肩膀,笑眯眯地说:“来,当面夸。”
正是温齐。
温齐坦荡一笑,接收她们的青睐有加,客气地询问:“方便一起吃吗?”
汪雪雅淑女式拍掌,笑靥如花:“欢迎。”
他和汪雪雅坐一块,看了眼手机,说:“对了,我还有个朋友要来,一起?”
汪雪雅警觉问:“什么朋友?女朋友?”
“男的,”他又补充,“直男。”
“随您处置。”汪雪雅莞尔。
等客的时间,他们三个人闲聊天。温齐直率,而且是废话篓子,汪雪雅和陶饴问一句他回十句,反射弧还长,逗他一次要半天才明白,蠢萌可爱。她们今晚的心都被照亮了。
“啊,朋友来了!这呢!”温齐乐颠颠地朝那边招手。
他朋友款款而来,拉开桌子,朝陶饴说:“好巧。”
“认识啊?”温齐介绍,“这两位是我准公司同事,这位是我大学朋友,周晟。”
周晟望向陶饴,装初次见面,点头致意。
“……你好闲啊。”陶饴回过神,吐槽他。
温齐不以为然:“他是学医的,这可是十天一得空啊,不算闲了。”
那就是一得空就能遇见?陶饴不以为然。
“两位什么关系?”汪雪雅打探陶饴和周晟。
“初中同学。”“医患关系。”
温齐恍然大悟:“这就是你那新对象?”
周晟摇摇头:“不是。”
有温齐在,四个人没冷场,陶饴只需要安心吃饭就行。吃着吃着她有点困了,汪雪雅给她倒酒让她精神点。
“喝酒不行,过会儿劲上来了会更困。”温齐提醒。
汪雪雅倒酒的手没停,郑重承诺:“困了就睡,我会把陶陶送回家。”
周晟迷惑:“陶陶?”
“对啊,不可爱吗?”汪雪雅笑嘻嘻。
陶饴用牛肉封住她的嘴:“你够了。”
周晟审视着她逐渐泛红的脸色,渐渐收回目光。这顿饭他们没有过多交谈,汪雪雅想套话,周晟一概装聋,陶饴也不看他,借着吃饭逃避寒暄。
收尾时,她手机收到汪雪雅的信息:走的时候记得装醉,喜欢哪个扑哪个
陶饴:gun
结完账,陶饴还勉强看得到路,绕了一圈找到大门,然后走出去。实在有点困了,她坐在门外的盆景边吹风。眼前心上的事物朦胧一片,霓虹高挂,映不进她的结界。
略微清醒了些,她抬眼,看到周晟朝着马路对面走去。
她望着他一路走过去,在一个漂亮女孩面前站定,然后俯下身,和她亲吻。他甚至手都没抱她的腰,只是低头,自然地带着笑意吻了上去。
感情关系中,他好像轻易就掌控了对方。
仔细想想,那个漂亮女孩好像是今天面试的模特之一。
他接吻的样子,也有些迷人。陶饴移不开眼,该有的心理活动,全然是空白的。
等到彻底醒酒,她拦了一辆车,潇洒回家去。
模特征选赛后期,出事了。
事是朋友圈爆发出来的。有个女模特声称自己同为模特的男朋友接受了评委的潜规则,却没有得到当选资格,在家里吞药自杀,现在人在医院,已经陷入昏迷。
模特圈都听说了这个事,杂志社的名誉顷刻受损。评委具体是哪个,模特男友并没有告知,所以苏秦把决赛邀请的几位评委都叫到会议室调查,还让编辑部出个人去医院表示慰问。
没人敢去,就在群里摇骰子。
不幸的陶饴当选。夏末秋初,依然燥热得不行。她提着花篮果篮辛辛苦苦跑到住院部,轻轻敲响病房的门。
是那位女模特来开的门。听陶饴表明来意,模特又气愤地关上门。继续敲了几次,对方扬言要报警。
陶饴心很累,向部里汇报,说慰问不成功。副主编让她想办法出奇制胜。
她实在没法,下楼准备去找个快递小哥帮忙。
提着花篮正要走出住院部,果篮一个没拿稳掀翻在地。她心灰意冷,不打算捡,蹲下去,望着苹果橘子滚落的轨迹冥想。
一只手帮她捡橘子。她认出手,也没作声。他手背的血管很好看,她没怎么用心也记下来了。
“你自己不捡?”他温柔地问。
她拿起篮子,慢吞吞地捡苹果。他丢橘子进篮。
“也不说谢谢?”
“……谢谢。”
“不看着我说?”
陶饴心烦意乱:“不想看。”
说完起身就要走,周晟轻笑,悠悠开口:“你好没诚意。”
陶饴转过身,垂眼看果篮中的水果,平和地说出不再礼貌的话:“拜托,别乱撩了,周晟。我们已经隔开十多年,也都不是小孩了,分寸和距离都应该要保持。”
不要再用小时候的距离谈笑,也别再拿初中时的亲密撩拨,她努力把这一点说得清楚。
他淡定辩解:“我帮你捡个水果,就是撩你了?”
“……我笨,的确容易误会。但你聪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他感叹:“这好像是你第一次夸我聪明。”
“还有事,我先走了,不打扰你。”
他没说什么,默默注视她离开。
人一走,同事抱着资料过来,撞了他一下,问:“小周,你什么时候工作也开始分心了?”
周晟一向会打太极,这次他居然认真思考了一下,答:“上个月……开始吧。”
陶饴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家花店。她又买了一小束花,多给了50块,拜托店家送进病房里。
原本要踏出去了,结果突然接到苏秦的电话,要她必须守在病房门口等着男模特醒过来。陶饴恍惚自己是个兼职狗仔的护工,怎么一天到晚就蹲在艺人病房前,比他们爹妈都虔诚。
避无可避,她只能呆滞地坐在病房附近的椅子上,拿了张纸大概遮住脸,然后凝视着病房的方向。
忽然,病床传出一个男人的怒吼声:“你给我滚!滚出去!!”
人醒了?陶饴继续观察。过了会儿,女模特哭着冲了出来。她热泪盈眶,崩溃地从楼梯跑下去。
陶饴忍不住凑到病房门口,竟然看到那位刚刚苏醒过来的男模特正在用水果刀割腕,暗色的血缓缓渗出,床单上绽放出黑色花朵。她心惊肉跳,反应过来后立刻狂奔,路上一直在呼唤护士医生。
2分钟后,男模特被控制在床,血也被止住,因为镇静剂睡了过去。陶饴坐在他身边,艰难喘息,心绪更是难以平静。
她竟然目睹了一个人试图自杀的过程。他在那一刻果断决绝地要舍弃自己的性命,不抱任何一丝留恋,割腕的痛苦远比不上抽离生命的强烈愿望。而杂志社的人仍在给她发消息,告诉她安慰伤员的话术,只关心如何抵抗即将到来的舆论冲击。她自己也是冷眼旁观的一员。
她不知该如何反应,求助无门,只能望着男模特的脸,拼命祈祷他能回心转意,珍视自己的生命。没有什么比他的生命重要,声名权财都比不上——可是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始终显得兔死狐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