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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君と暮らせば ...

  •   赤木缓缓睁开眼睛,他的视野里是一片无边无际而又模糊不清的白色。他想要知道自己此时在什么地方,可是他发不出声音,即使是轻轻转动脑袋这个简单的动作,于他而言也很困难。疼痛与疲惫沿着四肢百骸汹涌而来,他合上眼睛,再次陷入沉沉的昏睡中。
      等他再次醒来时,首先闯入眼帘的是被风儿轻轻扬起的淡蓝色窗帘。他四下看了看,明白了自己正躺一间单人病房里。随后赶来的是年轻的医生和护士,他们为他换药、送水,并且轻声讲明了他目前的身体状况。他们对他说,等到他再恢复一些,就安排他的家人与他见面。
      赤木倚靠在病床的靠枕上——他已经能够做出这个动作了。他想起了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原因,那是在上一次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自己受了重伤。废弃的建筑,火光,爆炸声——除此之外,似乎什么也记不清了。回想这个问题让赤木感到一阵头痛,他把这归结为自己的身体状态尚还虚弱,于是他决定暂且不去想这些。
      赤木的身体渐渐好转。几天后,他在这间病房里见到了父母和妹妹。父亲红了眼眶,母亲无声落泪,妹妹扑在床上放声大哭,泪水沾湿了蓝白条纹的被罩。赤木抬起手,轻轻地摸了摸晴子乖巧的头顶,“别哭了,我不是好好的吗。”晴子瘦削的双肩剧烈地耸动着,赤木看了倍感心疼,可他不太擅长用语言去安慰别人。
      第二天,他见到了警署的上级和三系的同事们。上级和关心与赞扬自不必多提,能够见到三系这群朝夕相处的同龄人们,赤木是很高兴的。他记得他们,他认得他们每一个人的面容。三井和樱木问的多些,平素沉默的流川也开了口,每个人眼中都满怀关切。赤木答应他们,一定会尽快好起来,回到大家中间。
      等到赤木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之后,他在家人的陪同下办理了出院手续。出院后,他去了一趟警署,安西署长让他先在家休养几天,然后再来上班。署长的语气真诚而亲切,赤木谢过了他的安排。临行前,一个手提袋被交到了他的手中,署长说这是他在上次行动时所穿的制服,以及一些其他物品。这些衣物已经经过了采样检验,现在可以归还给他了。赤木再次道谢,然后离开了警署。
      由于他的伤势刚刚痊愈,他没有回自己的单人公寓,而是在父母和妹妹的强烈要求之下,回到了父母的家,回到了那栋红顶小楼,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
      来到二楼,推开那扇已经开始泛旧的门,赤木走进了自己少年时居住的房间。房间被打扫得很干净,各种陈设都保留在他当年摆放的位置,床边还放着他习惯使用的哑铃。赤木内心涌起一阵感激。他环顾着这个房间,一种混杂着熟悉和陌生的奇妙感受在他心中油然而生。这里就是他从小就一直居住的地方吗?为什么总觉得有些难以言明的不同呢?
      坐在椅子上出了一会儿神之后,他打开了那个手提袋。赤木取出了袋中的衣物,他看到深色的布料上凝结着大片已经干涸的血迹,令人触目惊心。赤木似乎明白自己之前的伤势为什么会那么重了。他不由得去回想那一天的经过,可是这一次,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内容依然和在医院时回想的一样少,一样支离破碎。不要说细节了,就连大致的框架也搭建不起来。
      赤木摇摇头,他轻轻叹了口气,准备把衣裤重新放回手提袋中。这时,他注意到袋中似乎还有什么东西,自己一直都没有拿出来。他把手伸了进去,然后探到了一个坚硬的、凉凉的触感。他把它取了出来,拿在手中。
      是一副眼镜。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晴子走了进来。“哥哥,在做什么呢?”赤木把那副眼镜随手放在书桌上,抬起头去看走到身边的妹妹。赤木平时的工作很忙,他很少能和晴子见面,更别说看到她穿家居服的样子了。“去吃饭吧,今天我和妈妈一起做了你喜欢的……”晴子的话还没有说完,她的眼睛无意间瞥到了那副放在桌面上的眼镜。
      晴子的神色一下子变了。“哥——”她捂着嘴,强忍着不让自己抽噎出声。可是她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那些晶莹的液体摇摇欲坠。赤木也有些慌乱和不解,他不明白妹妹为什么会忽然哭起来。他担心地望向那张比自己更加悲伤与担忧的面容,“晴子,你怎么了?”
      晴子几乎无法回答。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忍不住哭出声,而哥哥一定比自己悲伤得多,怎么能让哥哥反过来安慰自己?她抬起手,用力抹去已经从眼眶中溢出的泪水,勉强地挤出笑容,“没事,哥哥,我们下楼吧。”
      赤木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但还是暂时松了口气。“好。”他答应着站起身来,和晴子一道向门外走去。晴子抬起头来,默默地看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哥哥。赤木的脸如同往常一般平静从容,纹丝不乱。晴子想,哥哥真是一个坚强的人,可以把那么大的痛苦深埋在心中。
      晚饭结束、和家人坐在沙发上一同聊过天后,赤木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坐在书桌前,拿起了那副被他先前随手一放的眼镜,放在手中端详着。这是一幅男式眼镜,两个镜片都是圆圆的形状,银色的边框有些旧了,侧面已经开始褪色,想来是陪它的主人度过了很漫长的时间。望着手中的眼镜,赤木再次感受到了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他不记得有哪个熟识的人戴过这样的眼镜,或许是因为大街上随处可见这样的款式吧。以他的职业,本该对人们的相貌过目不忘。
      赤木觉得这不是属于自己的物品,他不明白署长为什么要把它交给自己。是负责检验与取证的人员弄错了吗?不,警署里不会出现这样的低级错误。那就是自己有什么地方没弄清楚吧。赤木再次叹了口气,迷惑与一丝难以察觉的不安在他的心头升起。
      赤木站起身,他看到镜片上有一些污渍,他想要清理一下。用清水冲洗过后,他用软布依次轻轻地擦拭过它们。现在,两边的镜片重新恢复了明亮与通透,只是凑近的话,还是能看到镜片上分布着细小的划痕。
      正当赤木想把眼镜重新放回桌上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赤木。”
      赤木站了起来,职业习惯让他立刻警觉地左右环顾。窗帘合着,灯光明亮,房内的物品摆在原处,这是一个安静的夜晚。就在赤木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听时,那个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赤木。”
      这次,赤木听得清楚了很多。以他的经验来看,这声音像是属于一个与他同龄的青年男子。可是,这个人在哪里?
      “赤木,不要找啦。我在这里,我在……”声音第三次出现了。赤木听得出来,说话的人并无恶意,相反,这声音带着平静的耐心,甚至称得上柔和。
      “……我在你的手里。”
      赤木猛地低下头,看向自己手中拿着的东西。他没有看错,这不就是一幅普普通通的、已经变旧了的眼镜吗?他听到了什么?他在做梦吗?
      “你到底是谁?!“赤木厉声问道。
      “我……”这个问题似乎让说话者有些为难,“现在就是这副眼镜在和你说话呀。你拿到耳边听听看,声音是不是变大了些?你放心,这上面没有□□和监控装置,真的只是一幅普通的眼镜。”
      赤木把眼镜小心地拿得近了些,仔细观察过后,他确信这副眼镜上没有他认知范围内的其他装置。金属也好,树脂也罢,全都仅仅作为一副眼镜必需的组分而存在。可是,普通?这世界上有会说话的,普通的眼镜吗?还是说他真的在做梦?
      赤木长长地叹了口气,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这一天,他的身边发生了太多自己不能理解的事。晴子忽然而至的眼泪,警署把本不属于他的物品交给他,以及,这副眼镜的开口说话。这一切都让他心中的不安加重了些,尤其是最后这件颠覆了他的认知的事。
      “赤木,你没事吧?”眼镜的声音变得有些担忧。
      赤木没有回答它的问题,“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这个……”眼镜再次出现了先前的为难,“可以先不问这个问题吗?”
      赤木便不再追问。“那,你的名字是?”话一出口,赤木心说自己一定是疯了,竟然同一幅眼镜谈起了话,并且问它叫什么名字。
      这次,眼镜的回答倒是没有犹豫与迟疑。小暮?赤木回想着这个名字。或许是眼镜的声音让赤木在潜意识里把它当成了年轻男性——如果说眼镜也有性别的话,赤木觉得这个名字似乎是女孩子气了些。
      很少见的,一不留神,他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你一直都这么觉得吗?以前没有听你说过啊……”眼镜,应该说,小暮的声音有些局促。
      一直?以前?它在说什么?赤木越发搞不懂它和它说的话了。强烈的疲惫从内到外向赤木袭来,他把眼镜向桌子内侧推了推,然后缓缓站起身。
      “赤木,你要去哪儿?”
      “我去洗个澡,然后睡觉。”赤木看了他一眼,“你也要去吗?我今天已经给你清洗过了啊。”
      “不……我想,我就不用去了!”小暮连忙回答。如果眼镜也会脸红的话,那么它现在已经脸红了。

      第二天早上,赤木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一觉醒来发现昨晚的经历只是一场梦——他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身,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然后就听到了那个不太熟悉的声音:“赤木,早上好。”小暮的声音温润柔和,说动听也完全不为过,可是赤木却完全没办法去欣赏,他一激灵,猛地转过头看向书桌,心里有中说不出的奇怪与不适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回应:“……早上好。”
      在家休假的这几天,赤木大多数时间都在陪伴父母,只有到了午休和晚上回房间时,才会和小暮说上几句话。小暮不会问太多问题,而回应又总是很温和,让人想到如果它是一个人的话,那么这个人的脸上一定经常带着浅浅的笑。赤木觉得自己渐渐开始适应小暮的存在,毕竟它看上去似乎确实是无害的。至于它独自待在房间时会想些什么、会不会觉得无聊,这样的问题从来没有在赤木脑内出现过。
      就在赤木将要回到警署上班的前一天晚上,小暮忽然说,明天可不可以带它一起去警署。
      “警署?你去那里做什么?”赤木有些奇怪。
      “嗯……也没什么,就是想去看看。赤木,带我一起去吧。” 几天来,赤木好像从来没有听小暮提过什么要求,可是他现在却觉得小暮的话里似乎有些许央求的意味。
      赤木想了想,这副眼镜毕竟是从警署里拿到的,如果能搞清楚它的来龙去脉倒也挺好。于是他点点头,“好。”
      翌日,赤木来到了他离开了不长不短一段时间的地方。刚刚走进搜查一课三系的办公室,同事们立刻围了过来。清晨的澄澈阳光洒在他们年轻的面容上,每一张脸都洋溢着热情与亲切。赤木看着他们,心情也自然而然变得明朗,“你们这帮家伙,来得都挺早啊。”他笑着说道。
      来到自己的位置,赤木看到深褐色的木制桌面上已经落满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与此同时,他注意到自己身旁的办公桌亦是如此。那层薄尘安静地躺在晨光中,被映照得晶莹剔透。赤木把自己的桌椅清理完毕后,身旁的座位依然无人落座。他不禁轻轻皱起眉,心下亦是有些疑惑:这个位置上的人是谁?赤木叹了口气,纵是不解与不满,他还是同样擦净了这套桌椅上的灰尘。他本就是个爱好干净的人,身为系长的他,维护工作环境的整洁倒也属应当。赤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同事们看到他在做的事时,神色悄悄黯淡了下去。
      赤木把眼镜从公文包里拿出来,放在自己的桌面上方。他想,既然小暮想看看警署,那就让它在这里看吧。
      刑事们的工作向来忙碌,即使是在重新来上班的第一天。接过几个长长的电话后,赤木终于得以稍微喘口气。他看了一眼旁边,那里依然空空如也。他叫住恰好从他身旁经过的宫城和安田:“宫城,安田,坐在这里的是谁?怎么一直都没有来?”
      两人同时露出了些许惊诧的神色。“老大,现在……现在还没有新的成员加入,所以这个位置还是空着的。”宫城的大脑急速转动,他希望自己没有理解错赤木的意思。
      “哦,好。”赤木点头。就在他以为这两个人准备离开时,他看到安田的眼眶泛红,声音也变得颤抖了:“赤木前辈……”
      “阿靖!”宫城用手肘暗暗碰了碰宫城,提醒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宫城也注意到了放在赤木桌面上的银丝眼镜。作为同期生与相识许久的好友,宫城自然明白,参加工作以来,是谁对阿靖的照顾最多,阿靖又怎么可能不与那个人感情深厚。可是,即使再悲伤,又怎么可以在这种情况下失态?
      “赤木前辈,我们先走了。”安田迅速恢复了平静。他和宫城离开了,继续去忙他们的事情。赤木有些纳闷,安田怎么了?他想起了那一天的晴子。
      “赤木,赤木。”
      这时,赤木听到了小暮的声音。这声音混杂在人声此起彼伏的办公室中,几乎有些分辨不清,于是赤木把眼镜拿了起来,让它凑近自己。“把我放在一个大家看不到的地方吧,拜托了。”
      “……怎么回事?”
      “这个,不太好解释。拜托你了,赤木。”小暮央求道,它听起来很有些急切。
      为什么又是不好解释?赤木觉得小暮似乎经常这样说。即使如此,赤木还是听了小暮的话,思索片刻后,他把这副眼镜别在了自己衬衫的口袋上。这样一来,西服外套可以遮挡其他人的视线,小暮离自己又足够近,不会影响自己同它说话。

      下午,外出了一段时间的三井和樱木一同回来了。他们一走进办公室的门,就来到了赤木身边。这两个人是外出调查一起抢劫案。
      “赤木,我们今天遇到的事,和你之前在鹤见站办的那起案子特别像。给我们再讲讲你当时的经过吧,对这次的案子可能会有帮助。”三井开门见山。
      鹤见站?赤木愣住了。自己什么时候办过发生在那里的抢劫案?为什么完全没有印象?他拿出自己抽屉里的报告书,在其中有些手忙脚乱地翻找着。果不其然,他确实找到了那起案子的记录,还有写在最上方一栏的,自己的名字。暗自紧张的他没有留意他旁边的另一个名字。
      冷汗顺着赤木的后颈滑了下来。他努力去搜寻相关的记忆,可是一无所获。三井和樱木的眼睛依然明亮而专注地望着他,等着他的回答。该怎么办?
      “赤木,别着急。你听我说……”这时,赤木听到了一个声音,对此尚不熟悉的他过了两三秒才反应过来那是小暮。“我把那件事的经过讲给你,我说一句,你给他们转述一句就好了。”
      赤木有些犹豫。小暮怎么会知道?自己要听它的吗?它的话可信吗?可是当着樱木和三井的面,他实在不方便多问什么。何况,眼前的情况似乎更紧急一些,小暮也已经开始讲了。赤木赶紧让自己的精神集中起来,去听清小暮说的话,然后把它们转述给面前的同事。
      三井和樱木离开后,赤木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暗暗地出了一口气,感受着度过“危机”后的无力与放松。
      忽然,他心头一紧。他隐约猜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快要下班的时候,流川找到了赤木。这个新入职的黑发青年平素不喜言语,但却有着敏锐的观察力与不输给任何前辈的执行能力,这让他早早成为搜查一课的重要力量之一。
      “前辈,之前那起在青叶区一丁目的连环盗窃案,现在由我和你一起负责。”流川说。
      赤木再次无言。流川提到的这起未解决的案子,他依然全无印象。
      “我已经看过了前辈之前的报告书,我想再问前辈一些当时的细节。”
      该怎么回答?他哪里知道什么细节?这次,可不仅仅是讲一讲那么简单,从流川的话听来,他是要负责继续处理这个案子的!可是他什么也记不得了!
      “前辈,失窃门户的门窗旁,有没有发现划痕?”赤木一直没有说话,流川已经开始了他的提问。青年漂亮的黑眼睛一眨不眨,这双永远专注于工作的眼睛总是不会漏过任何细节。
      “没有。赤木,你告诉他,当时没有发现任何划痕。”流川的话音刚落,赤木就听到了另一个声音,那是小暮的。小暮的回答很笃定。
      “没有。”赤木只得这样回答。
      “最早发现失窃的,是一丁目的哪一户?”
      小暮的提示随之而来。赤木按照它说的开口:“是最东边的首饰店老板,在早晨五点的时候。”
      ……
      流川的问题结束了。他朝赤木礼貌地微微欠身,然后起身离开。下班时间到了,如果没有突发情况的话,那么今天之内大概都不会有人来找赤木,向他问这问那了。可是赤木却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着头,迟迟不动身收拾东西。他已经可以确定自己的身上出了什么事情。夕阳早已西下,夜色笼罩城市,他的心也一点点地、慢慢地沉了下去。

      在回家的电车上,赤木不发一语,只是闷头站着,高大的身形在人群中很有些突兀。回到家,陪同父母和妹妹吃过晚饭、收拾碗筷后,赤木直接回到了楼上自己的房间。留在餐厅里的赤木夫妇默默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阿刚怎么看起来心事重重?
      赤木站在窗边,漫无目标地望着夜色中的街道。他把小暮从衬衣口袋上取下来放在桌子上,此刻的他只希望一个人待着。赤木仔细地回想了一遍自己从在医院醒来到现在的所有经历,最后明确了问题所在。
      他究竟忘记了什么?他究竟忘记了多少?
      几乎是生平第一次,赤木感到了强烈的不安与恐惧。他的心仿佛正向着一个无底的深渊坠落。从小到大,他对自己要做的事一直有着清晰明确的规划,总会以同样的认真和努力去对待每一件事。他得到的结果也总不会辜负他。赤木并不是没有听过其他人的“有些死心眼啊”的评价,但他并不在意。他喜欢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在自己的路上。可是现在,赤木却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失控,仿佛人生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把握。
      对于一名刑事,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无疑至关重要。在很多时刻,比起电脑里储存的数据,自己脑内的记忆更加关键。一个连自己办过什么案子都记不得了的人,是绝对没有能力胜任这个职业的——也就是说,现在的他实际上已经不能继续从事刑事的工作了。尽管他的同事和亲友尚还不知道这一情况。
      更重要的是,在他的生活中,他是否忘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人,以及和那个人有关的事?
      赤木低低垂下头。秋天微凉的夜风吹进他的衣领,但他对此全无知觉。他的心中一片茫然与彷徨。这个总是作为其他人的支柱的人,现在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不知道可以对谁讲这些事。
      “赤木……”
      一个轻轻的声音打破了房间的寂静。赤木回过头。
      “你还好吗?”小暮的语气满是担忧。毕竟,赤木从走出警署起基本上没怎么说话,而这并不常见。
      赤木大步走向书桌旁。“你为什么会知道我以前办过的案子?你到底是什么来头?”他的声音不高,但却透着少见的焦灼,“不要再对我说没法解释了!”
      “我……”小暮听起来很犹豫,好像正在组织着措辞,“你把我当成一个认识你的人就可以了。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案子我确实是都知道的。”小暮的声音也不比往常那般从容平静,赤木的事情,对它而言似乎是很重要的。
      但它的回答却完全无法说服赤木。赤木觉得自己的内心有些崩溃,他好不容易接受了一副眼镜开口说话的事实,而它现在竟然又说知道自己从前办过的所有案子,这让赤木几乎要怀疑他过往的人生经验,觉得自己那么多年都是生活在一个虚假的世界里。“我怎么能知道你的描述是否真实、是否可信?我连你究竟是谁都不清楚,就凭你这几句话,我就要相信你吗?我怎么能?”赤木尽力不让自己的脆弱展现出来。说着这些话的同时,他猛地意识到,小暮似乎是唯一一个知道他真实情况的存在。他能隐约感到,小暮对他的了解似乎确实很多,他一时竟不知是该恐惧还是宽慰。
      “赤木,相信我!”小暮的情绪也变得有些激动,“你看,今天下午,我对你说的那些全都是真实的。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时,我可以全部讲给你听,就像今天这样。别担心,赤木,也许有一些事你记不得了,但只要有我在这里,我就会把那些事都及时告诉你。你的生活不会受到影响的。所以,不必担心。”小暮明明是被质问的一方,可它现在却像在竭力安抚赤木。
      赤木缓缓地坐回椅子上,他低着头一言不发。短暂的冲突结束后,房间重新归于安静。过了很久,赤木低低的声音才重新响了起来:“其他人都听不到你说的话吗?”
      “是的。”小暮小声地回答,“只有你能听到。”

      无论如何,赤木还是选择接受小暮的帮助,以及它想要留在自己身边的请求。尽管记忆丢失了,但多年经验积累下来的直觉告诉他,小暮是可信的。何况,这似乎也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了。
      他按照小暮说的,每天上班时,都把它别在自己的衬衫口袋上,而外面则有西服外套遮盖着。上下班的路上,小暮时常会和自己说些什么,话题有时关于自己的工作,有时则是轻松的闲谈。赤木往往会简单地轻声回答它。现在,赤木倒是能感觉出,小暮的声音确实很好听。自己身边有这样的存在,实在并不讨厌。
      赤木和流川前往青叶区一丁目进行调查时,失窃的户主无不微微惊讶,因为他们看到赤木副警部的搭档换成了另一个人。赤木按照小暮的话去做,案子竟办得出乎意料地顺利。嫌犯很快落网,财产物归原主,这让赤木很高兴。他不知道的是,无论是他接触过的一丁目的居民,还是他这次的搭档流川,他们内心都暗自觉得,赤木的言谈和往日略有不同,似乎有点像另一个人。
      刑事们的日常事务很琐碎,除去新的案情外,过去的事难免会与他们产生寸缕关联。每到这时,赤木就能明白小暮对他有多重要,或大或小的事情,小暮总能及时准确地向他讲明。如果没有小暮,他大概早已不得不停职了。
      赤木能够感到,这段时间来一直在他身边徘徊不去的不安渐渐消失了,他的生活回复到了稳定的、自己可以把握的轨道上。小暮没有骗他,它告诉自己的话全都是可信的,自己的生活也确实没有受到影响。尽管小暮身上还有很多未知,可是不知不觉间,赤木对它的怀疑与防备一点点地烟消云散,他在心中把小暮看成了可以信任的同伴。

      和流川同期进入警署的,还有另外一个人,那就是樱木花道。
      赤木不得不承认,樱木这个人,让他见识到了很多个“第一次”。第一次见到天生红头发的人,第一次见到直觉与反应如此敏锐的人,第一次见到吸收新事物的速度如此快的人……当然,也是第一个在私下里喊作为前辈和上级的自己“大猩猩”的人。
      赤木当然很不喜欢这个绰号。可是面对樱木,他实在是没了脾气。
      按常理说,樱木必然是一个能力和个性都很强的人。事实也正是如此。很快就成为搜查一课不可缺少的成员的他,与他的同期生流川却总是不对付。作为同学和搭档的他们,感情本该很融洽,可是这两个人却经常打打闹闹,无论大事小事都要竞争一番——绝大多数时候是樱木起的头。
      赤木对此很有些头痛。他把这话讲给小暮听,对方却也只是无奈地笑起来:“没办法啊,对于这些优秀的年轻人,意气之争也是难免的吧。不过我想,打闹归打闹,他们的感情还是很好的。”赤木叹了口气说希望如此。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会经常对小暮主动说一些话了。
      小暮不仅值得信任,同样适合与之交流。赤木是这样认为的。
      这天,樱木带着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走进了审讯室。大家本没有太过在意,可是当青年走出来时,赤木却发现他的衣领有些皱,脸上也添了块新的青肿。
      赤木大惊。他找到樱木,“你刚才打了他?”
      “是……”樱木把手揣进口袋里,眼睛不耐地看着一旁,“打了又如何。”
      打了又如何?赤木再次见识到了一个新的“第一次”——第一次有刑事会这样说。他又惊又气:“你来到这里,没有参加过考试吗?你难道不知道审讯过程中不能使用暴力?”
      “我当然知道!”樱木抬起头,“可是那小子一点悔过的意思都没有!大猩猩,你的事儿太多了——”
      赤木深吸一口气,强压着焦躁、耐着性子和樱木讲道理:“我知道,那个人做的事确实恶劣。他不懂法,也不可能请得起律师。可即使如此,暴力审讯也是违反——”那个青年是一个没有正当职业的混混,主要的经济来源是向父母要钱和沿途抢劫小学生的零花钱,他正是因为后者才被抓进来的。
      “这和他能否请得起律师没关系!”赤木的话却起到了反效果,樱木猛地抬高了声音,引得三系的众人纷纷侧目。“不肯劳动,压榨父母的积蓄,欺负弱小的孩子,我最恨这样的败类了!大猩猩,你没有看到他那副样子,你不知道我有多想教训他!”
      赤木无言。“……就算这样,也不能打人。”他最后只得这样说。
      晚上回到家后,赤木再次站在了窗边。望着夜景想心事是他的一个习惯。不过,这次的他并不是独自一人,小暮还别在他衬衫的口袋上,没有取下来。
      “在想关于樱木的事吗?”
      赤木低下头,看向自己胸前左侧。他心中有种奇妙的熨帖。小暮仿佛总是能明白他在想什么,是因为它一直待在离自己的心脏最近的位置吗?
      “是。”赤木轻轻点头。“他不能一直这样。”
      “樱木他在进入警校之前,好像在他们那一带混得挺开。我想,他现在的这种习惯,或许和他从前的经历有关吧。”
      赤木再次点头。他内心暗自惊讶,原来小暮对他的同伴们的过往也有所了解。“他憎恶那些恶劣的行径,对于刑事来说,当然是很重要很可贵的品质。可他既然身为刑事而不是普通的公民,那就不能只凭着正义感和自己的性子去做事。我在想,应该怎么对他说,让他明白这些。”
      小暮轻轻地笑了起来,“你刚才的这番话就很合适呀,赤木。”
      赤木皱起了眉,“那怎么行。他现在这个样子,如果我再对他说一些肯定的话,他还不知道要膨胀到什么程度。”
      “你觉得他会因此而膨胀吗,赤木?”小暮的语气有些惊奇,“你平时,是不太喜欢夸奖其他人的吧?”
      “倒不是不喜欢。我只是觉得,如果现在的主要问题是让一个人的行为得到修正,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夸奖他,总会让我想到逢迎。”
      “赤木你呀,在别人开口前,总会要求自己把每件任务做到最好;在别人批评前,你也总会先检讨自己。所以,你不习惯那样说,我可以理解。不过,那不是逢迎,只是一种说话的策略。所以,下次不妨试试吧,或许效果会很不错呢。”
      赤木无言地看着胸前的眼镜。他脸上的线条依然坚硬,心中的念头却有些动摇。那就试试吧?按照小暮说的那样。不知为何,他想要去相信小暮的话,想要去相信了解他性格的、懂得他心事的小暮的话。

      赤木在等待说那番话的机会,而这样的机会很快就出现了。
      那是在赤木和樱木两个人外出归来的路上。由于任务本身的要求,他们从一开始就穿着常服,搭乘电车。奔走了一整天后,归途上的两人都有了些许倦意。他们并排坐在电车座椅上,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就在赤木入神地想着回去之后要做的事时,身旁的人忽然唰地站了起来。红发的年轻人向前迈出一大步,长长的手臂伸出去,铁钳般有力的大手牢牢地抓住了另一只停在半空中的手——那只手,正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捏着一个棕色的女式钱包。与其同时,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
      原来是常见的电车行窃事件。赤木也站起身来,和樱木一起制服了偷窃者,把钱包还给了失主。将扒手带回警署后,他们不无惊讶地发现,这个人竟是这一带的惯犯,而这件事又牵引出了不少其他尚未解决的案件。
      将这件事基本处理完毕后,赤木若有所思。
      下班后,赤木叫住了樱木。此时三系的成员基本上都离开了,空荡的办公室静静悄悄,回声细微可闻。赤木没有听到他俩除外的其他声音,可又仿佛有人在告诉他,赤木,就是现在。
      “樱木,你做得很好。”
      “啊?”
      “我是说,今天在电车上,你做得很好。”
      “那是当然,天才樱木总是这么眼疾手快……”樱木没敢多说,“不过,每个刑事都会这样做。”
      “的确,这是每个刑事的责任。但,樱木,你很有正义感,比很多人更加憎恶那些不好的行为,这一点很重要,对于一个好的刑事而言是必需的。”
      樱木微微睁大眼睛,嘴角想要向上勾,却似乎还在顾忌着什么。他有点不确定自己是否理解了赤木的意思,毕竟从他在这里工作开始,几乎没听过赤木主动夸自己。大猩猩这家伙在搞什么?
      “我们都觉得,你未来一定会成为这里的骨干力量。今后的工作,没有你是不行的。”
      樱木终于笑了起来,“哈哈哈,大猩猩,早说嘛。对于天才来说,多做点是应该的。”樱木笑得很开心,每当感受到别人对他寄予信任和期望时,他的心里总会很舒坦。
      “所以,在你进行审讯时,一定要让对方感受到,这是樱木刑事,和他周围的人是不一样的。樱木刑事应该用规则去处理关于他的事,而不是用铁拳。”赤木终于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尽管早已打过腹稿,他还是觉得稍有些不流利。说完,他看着樱木。
      樱木也看着他。年轻人浅棕色的眼睛闪了闪,片刻的对视间,他已经明白了赤木在说什么。“……好。”他轻轻点头,语气却很认真。既然前辈如此信任和肯定他,那么他就要回应这份信任。樱木最不愿意的,就是让别人的期待落空了。
      赤木也笑了,他在樱木的肩上用力拍了拍。与樱木告别后,他想,自己的话或许是能起到效果的,毕竟樱木并不像以前那样表现出抗拒。也许,自己以后也应该更多地这样做?或许真的能够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也说不定?不过,比起以后的事,赤木现在想的更多的,是小暮。这一次,小暮依然是对的。它是如此通透,并且了解自己和自己的生活。如果说每个人周围都有一个人际关系的圆圈,那么赤木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把小暮划在了这个圈子中很靠内的位置。小暮是他身边重要而自然的一部分了。

      渐渐地,赤木习惯了和小暮一同生活。
      或许,不仅仅是习惯,他是有一点喜欢这样的。
      他已经不会再执拗地追问小暮究竟是谁——反正,他也问不出来什么。小暮在谈到这个话题时,总是拿“不好解释”来回答他,语气虽不算坚决,可赤木也从来没能真的问出过什么。赤木就按照小暮说的,把它当成一个认识自己的人。如果一个非常了解自己、并且对自己全无恶意、每一句话都是为自己着想的人出现在身边,恐怕任谁都不会拒绝。
      每天早晨,在秋天还未散去的浅白雾气中,赤木会和很多人一起站在月台上等候电车。他看到周围大多是略带疲态,神色漠然的上班族,想来是每天繁重而千篇一律的工作让人心生倦怠,提不起任何兴趣。赤木却并非如此。一方面,他相信自己每日的工作是有意义的;另一方面,是因为还有另一个“人”陪着他。
      赤木想,人与人之间的投契程度大概是存在不同的。虽然他和同事们的关系都很好,但在他不太完整的记忆中,能够与他这样契合的人,小暮还是第一个。他根据它的声音,把它想象成了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子。一路上,他习惯站或坐在角落里同小暮低声交谈,仿佛他们是相识许久的朋友。赤木想自己或许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可他和小暮似乎格外有话题,和小暮在一起时,自己也比其他时刻更加放松、自然。
      上班下班,日复一日,如同电车的轨道,将在未来的岁月中无休止地向前延伸。早出晚归的赤木并非不觉得辛苦,可他同样认为,这样的生活很不错。如果生活能一直这样平静安稳地持续下去,那真的很不错。
      赤木喜欢篮球,很多人都知道。当他对小暮提到篮球时,他很惊喜地发现小暮也懂这个。他渐渐愿意把工作除外的其他私人领域也同小暮分享。
      工作之余,赤木常去一家名为COFFEE&PEACE的咖啡厅。这天晚上下班后,赤木再次来到了这家店。当他踏进暖色灯光笼罩着的店面时,他才想起这是自己出院后第一次来这里。
      赤木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他不想让别人打扰到他们。
      “小暮,我很喜欢这家店,以前经常来这里。”他低声说。虽然他想小暮或许是知道这个的。
      “嗯,这里的气氛很不错啊。”小暮的回应仿佛带着笑意。
      赤木点了一杯拿铁。等待咖啡的时候,他无意间注意到了不远处的座位上有两个高中生模样的少年。男孩们十六七岁的样子,穿着纯黑的学生制服,他们的桌子上摆着果汁和摘掉的护腕,大概是刚刚从学校的社团活动归来。赤木呆呆地望着他们,总觉得莫名有些熟悉,仿佛坐在那里的,正是过去的自己。
      片刻后,盛有略微苦涩的深色饮料的白瓷杯被送了上来。赤木回过神。
      “赤木,你听,这是什么歌?”这时,他听到了小暮的声音。赤木忽然觉得那种熟悉的感觉变成了现实。
      赤木侧耳去听,他很快分辨了出来。“啊……是《告别的雪》。”
      “是呀,你喜欢这首歌吧?高中毕业典礼后,学校就放过这首歌呢。”小暮笑吟吟。
      赤木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你连这个也知道啊。”
      “当然。”
      他们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听着这支和咖啡香气一同飘荡的歌。男歌手的声线略微清冷,如同二月末穿街过巷的风,在弦乐器的轻拢慢捻中轻轻吟唱。
      你等待着列车 一旁的我注意着时钟
      不属于这个季节的雪落了下来
      “在东京见到雪,这是最后一次了吧。”
      你寂寞地轻语道
      ……
      我留在你离开后的月台
      看着细雪飘落又融化
      现在春天来了你变得更美丽了
      比去年美丽动人了许多
      就像小暮说的,赤木很喜欢《告别的雪》。轻快,宽慰,却又带着欲言又止、难以言说的伤感和寂寞。这首歌总会让他想到等待春天的冬日午后,还有冰雪消融、空气湿润的冬末春初时节。赤木高中时的校长大概是个很有文艺气息的浪漫之人,在三年级学生的毕业典礼结束后,学校的广播站并没有放常见的毕业歌曲,反倒是这首《告别的雪》响遍了校园的每个角落。不过,这首歌又何尝不能表达一种美好的期许:在新的春天到来之时,自己也能有所成长、有所进步。那位校长或许是希望每个学生在今后的漫长人生路上,都能找到机会自豪地告诉自己,“我变得更好了”吧。
      咖啡喝完后,赤木默默离开了这家店。他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可现在却没有来由的悲欣交集。当然,后者是主要的。能和小暮一起同这首歌重逢,他真的很开心。
      当天晚上,赤木在睡前做了一件事:把小暮从书桌上拿到了自己的枕边。眼镜无法表现出难为情或脸红的模样,所以赤木并不知道小暮的心情如何。他只是打从心里感到,小暮和他的距离真的很近。他希望他们的距离能更近些,于是他便这样做了。
      而第二天早上,赤木被枕边柔和清朗的声音喊醒时,他完全不觉得别扭,只是感到了通身的舒适与自然。小暮像往常一样向他道早安、问他昨晚休息得可好,赤木揉着眼睛回应,然后同样问它昨夜可有好梦。小暮轻轻地笑了:“我是不需要睡觉的啊。”

      这天,赤木回到家中,看到父母似乎都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果然,晚饭后,他们叫住了他。
      “阿刚,和你说件事情。”母亲说。
      “怎么了?”赤木在沙发上坐好,他凝望着年过半百的母亲那依然端庄秀美的面容。
      “最近,身体的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舒服?”母亲却没有回答他。
      “挺好的,之前的伤基本上完全痊愈了,也没有什么其他不舒服。”
      “工作上的事还顺利吗?”
      “还好。老样子,没什么变化。”
      ……
      连续问了几个问题后,母亲终于进入了正题。“阿刚……你在警署里,有没有接触到什么喜欢的女孩子呢?”
      “没有。”赤木诚实地回答。
      “是这样的,你爸爸的同事松川先生家的女儿今年大学毕业了,那孩子一直都有听说过你的……你愿意见见她吗?”
      “……”尽管猜到了母亲要说什么,赤木还是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
      “喏,这是她的照片。这是个好女孩……我和你爸爸都觉得,要是今后能有个人和你作伴,照顾你的生活,那我们就能放心很多。”
      赤木接过照片。照片上的女孩有着亚麻色的长发,她站在五月的蔷薇架前,笑容如同花儿一般明媚。她的眼神温柔而善良,赤木看得出来,她的心灵也一定像外表一样美丽。可是,给别人终将落空的期许,是不是一种不负责任?
      “我现在还没想过这个问题。”赤木诚恳地说,“如果我去见松川小姐,一定会让她失望的。”
      “怎么会?她是愿意见你的。你们可以慢慢交流……”
      “对不起,妈妈,我目前真的没考虑过这些,我也不想耽误对方的时间。”
      “……也对。”母亲迟疑了几秒,还是收起了照片,“那,阿刚,你以后要是遇到了心仪的对象,记得对我和你爸爸说一声啊。”母亲的声音很是殷切。看来,她对儿子的终身大事很关心。她知道,阿刚从前的大部分心思都在学习、工作上,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她从未见过儿子有过女友。可是,阿刚确实到了该恋爱、结婚的年龄了呀。
      “好。”赤木点头答应。他在心里说,自己可能要让爸爸妈妈失望了。
      回到房间后,赤木脱下西服外套,露出别在衬衫上的眼镜。他在床边和衣躺下,一动不动地望着还未被窗帘遮挡的夜色,那里早已缀满了星星点点的暖色灯火。他在想,不知道松川家是其中的哪一户?自己对父母说那番话时,那个比自己年幼好几岁的女孩在做什么?他想,他们大概是不会产生什么交集的。
      “赤木,其实我觉得……你应该见见她的。”这时,他听到了小暮在说话。这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很清晰。
      赤木心中轻轻一颤。“怎么,你也这样想?”听到小暮这样说,他竟有些莫名的失落。
      “你每天的工作都很辛苦,有时还会很危险……就像你家人说的,能有人在身边陪伴你、照顾你,不是很好吗?”
      确实如此。可是赤木总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就已经很好了。他曾经希望这种生活能一直保持下去,现在他仍是这样希望的。他身边的位置已经很满了,无需再加入一个人,再和另一个陌生的女孩建立那种联系。能够每天和家人、同事、朋友、小暮共处,他的心中很充实,不必再用其他感情去填满。如果说伴侣能够带来的是理解、陪伴、朝夕相处,那么他身旁不是已经有一个理解他、陪伴他、与他真正意义上朝夕相处、几乎每一刻都不分开的存在了吗?
      “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赤木说。话音落下,他又忍不住补充道:“小暮……你就不必劝我这个了。”
      小暮没有说话,房间再次恢复了安静。窗外或许有连夜迁徙的候鸟掠过天际,可是他们都听不到振翅的声音。小暮依然没有说话。就在赤木终于有些沉不住气,暗自叹道没法通过表情推测小暮内心所想时,小暮开口说话了。
      “赤木……我很喜欢待在你的衬衫口袋上。”
      “嗯?为什么?”
      “因为在这里,可以听到你的心跳声。”

      这样平静的生活,终于还是被打破了。虽然对于刑事们而言,这种事本该是习以为常的。
      当本市再次出现一名年轻女子失踪的消息传到搜查一课时,所有人都拧起了眉。失踪女子的年龄、特征,现场的作案时间和手法,全都与上次一致。课长找到赤木,神情凝重地对他说,这个案件就交给你们三系了。你们在上次曾有一名成员因此而殉职,我很心痛,可你们有过和嫌疑人接触的经历,你们比任何人更了解他的作案手法,所以,这次依然要由三系来负责。你们也一定很想抓获让同伴牺牲的嫌犯吧。
      而赤木转向三系的成员们时,他看到他们的眼里全都闪烁着悲伤而愤怒的火光。这不仅仅是为无辜市民的遭遇,更是为了他们被夺走生命的同伴。樱木率先低吼出声,这次一定不能放过他。其他人一致回应。
      赤木看着这一切,暗自感到这件事让整个三系的氛围都变了。平时的他们少不了说笑打闹,像这样悲痛而愤慨地同指一个目标,实在是很少见。他找出上一次案件的报告书,根据时间推测出了自己就是在那次行动中重伤入院。自己尚且活了下来,可他的那位同伴却早已不在人间。这让赤木内心一阵怅然和悲凉。他在报告书上看到了那位同伴的名字,他自然没有印象,可是一种奇妙的、如同触电般微微颤抖的感觉却掠过了他的心。
      还是转回案件本身。失踪的女子名叫加贺亚弥,24岁,刚刚进入职场。照片上的她留着短发,左眼角下有颗小小的泪痣。三系的成员们调出了上次案件的受害者中村琴子的照片,同样是位24岁的年轻女子,同样是左眼角下长着泪痣。看来,嫌犯选取的作案对象,确实有着一定的共同特征。根据报告书上的记录,琴子在被绑架后的第三天,在一栋废弃的建筑物中被发现并获救,然而嫌犯却在琴子获救后逃脱了。现场发生了爆炸事故,造成一名刑事重伤,一名刑事殉职。
      根据现场的情况分析,亚弥依然是被绑架失踪。现在的问题就在于亚弥身在哪里、如何使她平安获救、逮捕嫌犯并且尽可能避免伤亡。
      三系的每个人都开始紧张地工作起来。赤木和三井一道,寻找着嫌犯可能查到的所有信息和行动踪迹。目前,他们对嫌犯知之甚少,唯一的线索就是现场留下的□□残余。赤木和三井向技术部门要到了当时的采样,然后把它与市面上可以买到的□□逐一比对。然而,他们没有发现任何一种相同的类型,由此判断出□□为嫌犯自己合成。接下来,他们根据技术部分提供的成分分析报告,从其中的每个组分的购买渠道入手调查。果然,他们发现在去年的三月份,报告上的每种物质都被同一个人以一定剂量购入。他们动用权限,很容易便查到了这个人的名字,佐藤亮。
      既然名字已经找到了,其他的个人信息就也不难一并得出。佐藤亮,32岁,毕业于千叶大学化学系,目前在一家公司就职。看到屏幕上照片的瞬间,赤木和三井不无惊讶,这个人看上去竟很有些一表人才。接下来,他们开始调查佐藤的社会关系。佐藤在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他在成年前一直靠救济金生活。两人了解到佐藤在大学时期曾有过一个女友,那个名叫泽城优美的女孩早在八年前就离开了日本。赤木和三井稍作交谈,他们都认为,这个女孩或许对佐藤有过重大影响。然后他们点开了泽城优美的照片。
      年轻女孩梳着齐肩的棕发,她脸上笑容浅浅,左眼角下的泪痣更显得她柔弱婉约。
      赤木和三井对视了一眼,他们基本上可以推断出佐藤作案的动机了。
      就在他们收集到这些信息不久之后,负责寻找受害人地点的安田和宫城回来了。他们踏进办公室的瞬间,三系的所有人都看向了这两个风尘仆仆、气喘吁吁的人。
      宫城说,亚弥被绑架的地点找到了,依然是在城市远郊的一栋早已废弃但却长时间无人拆除的建筑物中。
      所有人的神经都绷起来了。赤木看到三井暗暗握紧了拳头。忽然,他耳边传来了小暮的声音,这声音微微颤抖,像是饱含着压抑的激烈情感,和他之前所有时刻听到的都不相同。
      赤木,一定不能放过他。小暮说。
      一定。赤木低声回答。在旁人看来,自语着什么话的赤木,正是对着那张空桌子的方向。

      案发30个小时后。
      三系的成员驱车到达了现场。他们把车停在那栋楼房的一段距离外,然后下了车。与此同时,警署中负责检测和防爆工作的成员也到达了这里。老大,如果有发现什么情况,我会用对讲机和你联系。宫城说。赤木朝他点头。
      这次,负责与佐藤直接接触的人,仍然是赤木。由于今天穿着防弹背心,他把小暮放在了自己裤子侧面的口袋里。
      赤木望向前方。深秋的天空是沉沉的灰色,带着寒意的风倏的卷过空荡的枝头与泛黄的枯草。不远处,弃置的建筑物有着与阴郁天空同样的颜色,在那一片暗沉而压抑的灰中,谁也不知道有什么在等着他。赤木忽然有一瞬的恍惚,因为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无比熟悉,那是绝不该忘却的熟悉。他定了定神,准备向楼道里走去。
      这时,一双手搭在了赤木肩上。赤木转过头,对上了一双深棕色的眼睛。是三井。三井想对他说,你最近过的怎么样?那件事过后,我一直都很担心你,但你似乎状态挺好。最近偶尔会见到你轻声自语,像在对什么人说话,其实我很想问问你是怎么回事……可是这些话,三井统统说不出口,现在亦不是说这些话的时机。于是三井只是在赤木的肩上用力地拍了拍,复杂的眼神定定看向他。三井再也不想失去另一个同期生伙伴了。而这视线落在赤木眼里,他读出了担忧、关切与信任,于是他望着三井微微点头,希望能使其放心。

      进入楼房内,赤木沿着楼梯向上走去。这是一栋落成时间久远的三层小楼,内部比外表更加破旧,水泥的楼梯台阶上布满了剥落的白色墙皮。赤木一步步地向上走着,直到二楼,他还是没有发现有人存在的痕迹。从警的经验告诉赤木不必心急,他继续向上走去。
      就在他到达二楼和三楼的拐角处时,一个声音在他头顶炸开。
      “不许前进!”
      赤木猛地抬起头,他迅速判断出了声源的位置。
      “不许前进。”同样的话再次重复了一遍,赤木听得出,说话人的紧张和焦虑减轻了一些。“人在我手里,你再向前走一步,先死的就是她。”
      “你把人质放开,和我们回去。只要你不伤害她,你会被判的比较轻。”
      三楼门后的声音停顿了几秒。“我记得你。”佐藤说。
      “……”赤木一愣。
      “我记得你的声音。上次就是你来抓我的吧?那天还有另一个人,那个人是被炸死了吧?”佐藤的声线毫无起伏。忽然,他咆哮了起来,声音变得焦躁而狠戾,“把你的枪扔掉!不然我现在就杀了她!”与此同时,门后露出了一张小小的、苍白的、颤抖的脸,女孩惊恐的眼泪已经淌满了整张脸颊。亚弥很显然正被牢牢控制着。
      赤木心中一凛,他扔下手中的枪,让它在地上掷出声音。“已经扔掉了。”他说。同时,他暗暗拔出来腰间的另一支枪。
      “哈哈哈……”佐藤却怪异地笑了起来,“这下,谁也别想从这里离开了。这座楼房内外,已经被我安置满了炸弹。那些可全都是由我亲自制成的。啊,真想不到,我的专业竟然被用来做这种事。”
      “我们的防爆人员,全都是这个领域的精英。他们早就行动起来了。”赤木语气平静。
      “没用的。这个房间里的定时炸弹将会在六分钟后引爆。他们能到达这里吗?”
      赤木的呼吸声不自觉地加重了一拍。同时,他耳边传来了宫城的声音,他确认佐藤的话属实。看来,时机到了。
      赤木轻轻吸入一口气,然后再缓缓吐出来,“优美小姐来了。”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静寂。似乎过了二十秒,一个轻微颤抖的声音问道:“什么?”
      “优美小姐来了。”
      又是沉默。“……你在说谎。她不可能会回来。”
      “我没有骗你。优美小姐就在楼下的警车里,她的头发变长了些。她说,她想见你。”赤木的语气平稳而肯定。
      佐藤觉得自己的全身都轻轻颤抖了起来。这战栗源自他内心最深处,因此他无法抑制。优美真的来了吗?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她这些年过的怎么样?她是来请求自己原谅的吗?佐藤从未感受过父母的关爱,他也没有朋友,正是仅凭那一点救济和自己的咬牙执拗,他才考上了一所比较好的大学。在大学里,他遇到了优美,这个女孩是第一个向他伸出手的人。那时他觉得优美是光,是天使,是他的一切,他把缺失了的全部感情都投注到优美身上,并且向她索取同样多的。和优美在一起时,他不是没有过幸福的时光,可是这一切都随着优美的工作调动而结束。出国不久后,由于种种原因,优美向他提出了分手。
      佐藤感到自己的生活重新坠入寒冷和黑暗。他不明白,如果这束光注定要离开他,那么一开始为什么要照亮他的世界?他没想过自己生活的重心或许是太多地偏向了优美,他只是久久无法从中解脱。经年累月,绝望的爱与不解终于转化成恨意,他的心系上了无解的死结。他开始暗自配置炸药,暗自注意着周围与优美相像的年轻女孩。她们一定要有泪痣,因为优美也有;她们一定要看起来柔弱,因为优美也是;她们一定要是24岁,因为优美是在24岁时离开他的。他为这件事准备了很久,目前也只绑架过琴子和亚弥这两人。他没想把她们怎么样,只是想把她们在一个陌生的危险环境里关上几天,自己就在一边看着她们流泪惊恐的样子。这会让佐藤觉得像是看到优美在后悔流泪,并且完全处在自己的支配之下。可是那些刑事,那些可恶的人,连他这样简单的愿望都要妨碍!他没想怎么样,他会把她们放回去的!他只想看她们流泪啊!
      佐藤感到自己的手几乎快要抓不住亚弥了。既然优美已经来了,那还要替代品做什么?他忽然不想让优美哭了,他想问问她过得好不好,他真的很想见到她。
      佐藤忽然一惊。他想起来,这个房间里还装有定时炸弹!他单手掏出遥控,可是无论怎样按都没有反应。这下,只有拆卸计时器才能解除爆炸了,可是时间已然来不及。佐藤第一次慌张了。他不想死,他想见到优美!
      他决定逃出去,这是唯一的办法了。佐藤把亚弥挡在身前,向着门外一点点地移动。他心急如焚。
      而他的所有动作,都被赤木收在眼底。
      佐藤的大半个身子露出门外的那一瞬,赤木迅速抬起手,扣下了扳机。
      应该说多亏亚弥的个头比佐藤低很多,再加上佐藤的动作已完全乱了阵脚,亚弥的身体已经基本上起不到遮挡的作用了。枪响后,佐藤应声倒地,亚弥毫发无伤。
      然而,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亚弥和赤木隔着一层楼梯的距离,而此时惊吓过度的亚弥已经失措到难以动弹了。她试探着向前探出一只脚,失衡的身体却整个滚下楼梯。赤木冲上前去,想要抱起她。对于赤木这样体格强壮的人,抱起一个纤细的女孩本不困难,可是亚弥却无法控制地挣扎个不停。手脚乱踢中,赤木装在口袋里的眼镜滑了出来。眼镜落在楼梯扶手的边沿,需要伸长手臂才能碰到。
      赤木的心重重一沉。可是,真的没有时间了。赤木咬咬牙,他抱着亚弥,向楼下跑去。所幸,这一路都很顺利。还没有跑出楼道时,他就看到了等候在楼门口漆黑的防爆车。
      “赤木,快上来!”
      赤木把亚弥放进车中,自己也钻了进去。车子迅速发动了起来。“还有多长时间?”三井边开车边问,他的眼睛紧紧盯着车窗外的前方。
      “可能还有几十秒吧……”赤木回答。他的身旁坐着惊魂未定的亚弥,而赤木也还未从高度紧张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忽然,赤木转过身,两眼直直地看着后方,几乎望眼欲穿。尽管坐在防爆车里,他什么也看不到。
      那栋或许已经化作废墟的楼房中,小暮还在那里。

      雨是从傍晚时开始下的。
      深秋的白昼本就短暂,何况是在阴沉的天气里。再添上这场不大不小的雨,更是将城市早早地送入夜幕的怀抱。十一月的雨点已有了冬的意味,潮湿而寒冷的空气仿佛穿透了行人厚厚的衣物,把寒意渗进人们的皮肤,催促他们快些回到温暖的家,和等候着他们的人相见。雨帘把街道上霓虹灯的光线混合得模糊不清,孤身或结伴的人们匆忙地穿过这些斑斓而迷蒙的色彩。这是一个平静的傍晚里,城市中最常见的景象。
      在这座城市的郊外,一座早该拆除的楼房消失了,闲置的土地上多出了一片废墟。这片废墟外拦起了黄色的警戒线。与市区不同,郊外的灯光稀少,似乎只有被雨水润湿了的断壁残垣在一闪一闪,反射着遥远而黯淡的光。
      就是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一个高大的男子跑来了。他撑着伞,拿着手电和工具。男子不顾拉起的警戒线,跑进了废墟中,尽管他知道自己会因此而受到处罚。
      赤木借助手电的光,大致判断出了可能的位置。然后他把伞放在一旁,用他手中的工具,在这片爆炸后的砖砾瓦块中翻找着。他要找到那副眼镜。
      在一座被炸毁的楼房中,寻找一幅小小的眼镜,谈何容易。可是赤木一定要找到它。夜渐渐深了,雨却没有停止,冰凉的雨水顺着赤木的脸庞滑落,他的衣服早已被淋透。可他依然在找着。后来,他干脆放下工具,用自己的双手在瓦砾中翻找。他的手指被划出了一道道伤口,那些伤口有深有浅,血水和雨水一同渗进泥沙中。
      他终于记起了木暮公延,记起了关于他的一切,记起了自己和他一同经历过的一切。木暮的眼睛,木暮的声音,木暮的笑容,他全都想起来了。他们在很小的时候便已相识,他们说过很多很多话,安静无人的夜晚,他们的手也曾悄悄牵在一起。几个月前的那场案件中,他们触发了犯人早已布置好的炸药,爆炸的前一刻,是木暮站在他的身前。他全都想起来了。
      之前的所有疑问都得到了解答。原来,这段时间里一直在自己身边的,竟是那个人寄居在生前佩戴的眼镜上的灵魂。正是这样的木暮在一直陪伴、帮助着自己,在自己最迷茫最无助的时候,哪怕自己不信任他,哪怕自己忘记了他。木暮还是那么温柔,就像他活着时一样,对于犯人除外的任何人,从未有过一丝怨恨。
      而木暮的声音,只有赤木能够听到。
      赤木一定要找到那副眼镜,他想和他继续一同生活。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细细的银光在赤木早已疲惫不堪的眼前闪过。他翻开压在上面的砖块,轻轻拿起那个物体,然后发现那正是眼镜边框反射的银光。他终于找到了他。凉凉的雨水从深色的天空不断落下来,冲刷去了眼镜上沾着的灰土,让这副佩戴许久的眼镜在夜色中显得光亮如新,就像赤木最初回到自己家的那天做的事一样。
      赤木的眼神终于变得柔和了。他跪在这片断壁残垣上,用冻得麻木、伤痕累累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这副眼镜,然后用嘴唇轻轻触碰冰凉的镜框。他多么希望他能感受得到。
      “我们回家吧。”赤木低声说。

      从此之后,赤木继续过着和木暮在一起的生活。

      End.
      *日文中,“木暮”和“小暮”同音。虽然我并不知道这两者在作为姓氏时有什么区别就是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君と暮らせ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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