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D短篇同人集(赤暮赤)》夙愿愿

11、未流出的泪

　　把篮球在球筐中摆放整齐，把球筐推到原本放置的位置，关上灯，锁好门，走出体育馆大门外，初夏的夜风迎面吹拂而来。刚刚出了汗的身体沐浴在其中，每一个细胞都感到分外通透而舒适。
　　“今天,又要麻烦门卫大叔帮我们开门了啊。”木暮说。
　　“是啊，不过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应该不会说什么。”赤木回答。
　　两个人走到了校门口。木暮站在门卫室的窗前，礼貌地请问能否帮他们开一下校门。门卫室内坐着一个正在听收音机的中年人，看到站在窗前的两个少年，他立刻从靠椅中站起身，走出门外。
　　“今天又是练球练到这么晚啊？”门卫一边向门口走着，一边说道。
　　“是啊，我们总是这样。麻烦您了，真不好意思。”木暮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答。
　　“这有什么……”门卫亦是笑着摇摇头。他从这两个人刚刚入学时就记住了他们，一个是个子很高、头发很短的大块头，还有一个是和他总是形影不离的戴眼镜的男孩。这样的二人组合总是容易让人印象深刻。他知道他们都是篮球部的成员，经常会在体育馆里练习到天色暗下，星光亮起，然后穿过寂静的校园离开。那个高个子男孩还有个很漂亮的妹妹，自从这学期开学后，他每天清晨都会和他妹妹一起来晨跑、打球——他们来的每次都那么早，自己也不过刚刚到达值班室呢。
　　不过，他总是很愿意帮他们打开门。老实说，五十多岁的他很羡慕这些充满朝气的、为了自己喜欢的事物而投入全部热情的少年。等到他们长大后，也许就将被无止境的琐事磨去这份精神气，或是不愿再为了这种仅仅是爱好、无法带来物质收益的活动而付出。所以，趁着他们年轻的眼睛仍然明亮而纯粹，为什么不尽自己所能，为他们带来一点方便呢？门卫是这样想的。何况，这两个一直都很有礼貌的少年也很招人喜欢，不是吗？
　　“县内比赛快到了吧？”
　　“是的。”赤木答道，“所以现在要抓紧时间训练啊。”
　　闲聊过几句后，两人向门卫挥手告别，向着他们回家的方向走去。校园安静地睡去了，直到第二天早晨，学生们的笑语将它重新唤醒；而在校园之外，霓虹光转，车流如织，街角的任一个飘出音乐的窗口里，有人在寂寞而不甘地固执等待，有人在含泪微笑着诉说衷情。对于这座承载了那么多欢笑与眼泪的城市而言，夜晚才刚刚开始。
　　已是初夏时节，入夜后，风儿却还是有些凉。走出几步路后，背上的汗水很快消去了，因剧烈运动而变得有些浮躁的心也静了下去、沉了下去。赤木一步步地走着，脚下的地面当然是坚实的，他的心里却似有什么暂时忘却了的事，随着他的脚步一次次地涌上来，让他感到一次次的，模糊而真实的刺痛。他的意识很明白那是什么事，但他不愿去想。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他们穿过喧嚣的街道，来到熟悉的车站，乘上回家的电车。下车后，他们不再说话，只是并肩行走。来到这条小巷，再过两个路口，他们就该分别了。两旁民居的窗口和巷子里地路灯安静地明亮，绿植在院墙边垂下的柔细梢头在微风中晃动。
　　“赤木。”这时，他听到了木暮的声音。这声音像往常一样，在夜色里又显得尤为轻柔。
　　“今天下午，怎么没有去训练？”

　　西川站了起来，他拍了拍长裤沾上的粉笔灰，转过身离开。他一眼也没有看站在原地的赤木。赤木一动不动，但他的余光注意到西川的脚步似乎有些摇晃，这让他的心中掠过一丝后悔，后悔自己把西川摔得太重了。身后一片寂静，然后他听到了些许几近细不可闻的议论声，接下来则是细碎而慌乱的脚步声，原来是这间教室里的其他几个人离开了。赤木依然一动不动。
　　他像是站了很久，然后才缓缓地转过身去。教室里空寂无人，被搬到一起的三张凳子上，现在只落着一片夕阳的金纱。这本该是一天中最恬静最美好的时刻。他走到教室门口，远远就望见了那本篮球月刊依然躺在地上，这是自己不久前冲进教室时落下的。走近些后，他注意到杂志的封面上并没有留下脚印，这让他感到了些许安慰。弯腰捡起这本书时，他发现书本的内页在掉落时被折了一下，他用手把那一页抚平，内心暗自有些心疼。
　　赤木拿着这本书，向走廊外走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现在，他非常需要用身体的走动让自己的情绪稍稍冷静，让自己的心尽可能不被刚才的事挤满。他比这条走廊上的绝大多数人更高更壮，所以尽管现在的他没有心思去思考任何事，他仍然微微低头留意着，防止自己撞到其他人。
　　那本过期的篮球月刊被赤木拿在手中，他捏得很紧很紧。封面上，高大强壮的选手穿着黑白相间的4号球衣，他做出防守的动作，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而这位选手身旁，赫然印着四个大字：最强山王。尽管流逝的时间把这张封面冲刷得褪了色，可是它的冲击力却不减分毫，任何热爱篮球、渴望胜利的人都不可能不为此而心潮激荡。可是现在，赤木却没有办法正视它了，眼睛稍一触及到这张封面，他的心就会感到一阵刺痛，那些混杂着轻视与嘲弄的议论声就会清晰地响在耳边。
　　但，尽管如此，他依然紧紧地捏着这本书，任何人都无法把它从他的手中夺走。

　　赤木在校园边缘的一片小树林旁坐下。他漫无目标地望向前方的夕阳中的操场，那里似乎有人一次次地掠过他的视野，大概是田径部的成员。
　　他不想去参加今天的训练了。尽管他从未逃过课，更不必说最喜欢的篮球运动。尽管他内心的一个角落在提醒他，作为队长的自己把篮球部的活动都丢给木暮去应付，是一种很不负责任的做法。
　　西川模仿自己说话时的样子，三个同学像听到什么趣事时的笑声，西川对自己说的话，再次在脑中完整地回放了一遍。他说这是他的起点，也是他的终极目标。我是没法再和他一起打球了。你别做梦了。你不也是篮球打的不怎么样。和你一起打球，我真的很痛苦。
　　赤木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心中亦是一片苦涩。他从不畏惧、从不介意、甚至是乐意听取别人对他的批评，只要那批评确为实事求是。可是，他无法容忍别人把他的“称霸全国”当成一句用于消遣的课余笑谈，他们践踏与羞辱的不是他，而是他的热爱、梦想与自尊。
　　和我一起打球，真的是件很痛苦的事吗？是我做错了吗？可是，如果目标是称霸全国，如果对手是来自全国的强队，那怎么能不认真地对待每一次训练？怎么能不以严格的标准要求自己与队友？难道说，真的像西川说的那样，在这所普通的高中里，本就不该去想什么称霸全国？
　　可是，把称霸全国作为自己的梦想，有错吗？
　　赤木反反复复地想着这个问题，直到天空由金橙色变成暗蓝色，直到跑道上的人陆续离开，直到周围变得安静而微凉。在心中对自己一遍遍地默念过之后，他终于重新确信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他的梦想是称霸全国。从今以后，他也要继续认真地对待每一次训练，继续以严格的标准要求自己与队友。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无论别人如何看待、评价他。
　　赤木站起身来。这时，逃了训练带来的愧疚感终于在他的种种情绪中占了上风，他向着体育馆走去。校园的小路静悄悄，他想，训练结束后的体育馆内也一定是一片漆黑与寂静。
　　可是推开门之后，他却看到了一个人，一个正在给自己加练的人。
　　愣愣地站在原地看了几秒，大笑着说出善意的调侃，跑到那个人身边，帮他把桌子抬到别处，看着那个人一次次地起跳、投篮，把落在地上的球传给他，然后指出他动作的不协调之处，或者大声鼓励他投得好。
　　自己刚刚推门进来时，木暮正因为桌子不能把球反弹给他而大为烦恼，而自己帮他捡球、传球后，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投篮上。他看起来是那样专注与投入，似乎完全无暇去提及其他事。这让赤木暗自感到轻松。
　　不，不仅是轻松。木暮投篮的动作很漂亮，膝盖带动全身的动作，左手扶着球，右手把球推出，篮球划出优美的弧线时，发梢也轻轻地飞扬起来。木暮一遍遍地重复着投篮，赤木也一次次地把篮球传给他。只有两个人的体育馆大概是空荡了些，篮球落在地上的声音、两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带上了细微的回响。赤木看着、感受着这一切，苦涩渐渐远去了，温暖与宁静在他心中悄无声息地扩散开来。

　　“今天下午，怎么没有去训练？”
　　“……”赤木沉默。他从来都不擅长编造借口。
　　“西川他，也没有去呢。”见赤木没有回答，木暮继续说了下去。
　　“他以后都不会再去了。”
　　“是吗……”木暮抬头看了赤木一眼，“我对其他成员说，你今天下午去参加补习了，他们好像都有点惊讶。你知道吗？今天下午进行模拟比赛的时候，角田他打得很不错，虽然和你还差得远，但如果能够好好训练，或许能够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呢。安田和宫城配合得也很好，不愧是从小学就在一起打球啊。”
　　木暮是猜到了什么，所以才不谈这个、把话题引向今天的训练吗？可是他的声音一如往常，轻松而温柔，听不出一点变化。这让赤木很有些感激。“说不定，我们以后能够用得到双控卫的战术。”
　　“对，他们俩的基本功都很到位，性格也互补，一定能成为很好的搭档。我们能有这样的队友，真好啊。”
　　队友。这个词让赤木的心略微黯然。“木暮，我们这支队伍，今后只有六个人了。你，我，宫城，安田，角田，潮崎。”
　　“确实是啊……”木暮沉吟。“不过，即使只有六个人，也足够去上场比赛，对吧？何况，他们一年级，我们二年级，我们还有机会等到新成员加入的。”他的声音再次变得开朗起来。
　　“对。”赤木笑了。这番话也鼓励到了他。
　　“其实，我一直都有个想法……”木暮望着前方的道路与天空，像是在憧憬着什么，“无论这次比赛的结果如何，等到比赛结束后，我们去看看其它县的强队的比赛吧！为了能够更好地了解对手，这样做是很有必要的。何况，你不是很早以前就期待与他们交手吗？比如山王啊，什么的。”
　　山王。赤木的心重重一颤。他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个词。
　　“……能去看看他们的比赛，也是好的。”
　　木暮还在说着。赤木看着他，想起了自己最初对木暮提到那本旧杂志时的情形。那时的他们还是国中一年级的小男孩，木暮认真地看着他，听他对自己讲他的起点与终极目标。赤木总觉得那时的木暮多少有些惊讶与疑惑，可是自己讲完后，木暮十分恳切地望着他说，如果是赤木君的话，一定能做得到。
　　想不到，他竟然一直都这么清楚地记着自己的话。一瞬间，赤木觉得自己或许只该对最为要好且了解其品性的人谈这些事，那样就可以避免今天下午的插曲。可这不是他的作风，既然是自己迟早要做到的事，那就应该勇敢坦荡地大声告诉所有人。哪怕来自他人的伤害、轻视与取笑是不可避免的。
　　何况，无论其他人如何反应，总有一个人会相信他。那个人就在他的身旁。
　　“哦，对了，说到这个，这个月新出的篮球月刊，封面图也是山王。你买了吗？”木暮一边说着，一边掀开了自己的书包搭扣。他很快就找到了这本杂志，然后把它递给了赤木。
　　在路灯银白色的光线下，那身黑白相间的球衣再次闯进了赤木的视野。这一次，崭新的封面上，矫健的选手如同草原上的猎豹，正欲锐意发动攻势。赤木忽然变得能够直视这张图了。他再次听到了梦想的召唤，他确信坚持自己的梦想是没有错误的。
　　与此同时，一种同样激荡和浓烈的情感涌上了他的心。他的视线从遥远的山王队选手上缓缓抬起，然后停在近在咫尺的人上。
　　“木暮，明天还要练投篮吗？”
　　“诶？”木暮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提到了这个，“要练的，我的失误率还是太高了。”
　　“我给你传球吧……以后，每一天，只要你想练习投篮，无论练到多晚，我都给你传球！”
　　木暮看着赤木，他那样子又认真又恳挚，还有点激动。“好啊，那就交给你了！”木暮忍不住笑了起来。
　　赤木也笑了。
　　挥手告别后，赤木没有立刻转身离开。他站在原地，望着木暮向反方向离去。夜风鼓起了木暮洁白的衬衣，他的背影显得有些消瘦，望着这个背影，赤木再次感到了那种熟悉的温暖。然后他转过身，在夜色中向前走去，每迈出一步，他的心中都充满了踏实与笃定。
　　他不知道的是，木暮在走到拐角时转过了身，他静默地目送着赤木，直到赤木消失在街道的另一个拐角。

　　而那天没有流出的泪水，终于在一年后的盛夏，在最好的队伍里，在最值得信赖的队友身旁，在最了解自己的人的注视中，不顾场合、不受控制地簌簌落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