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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吃醋 ...

  •   木暮低下头,把衣袖稍稍拉高一截,露出银色的腕表。此刻,细细的指针停在约定的时间前十五分钟的位置。
      他的心稍有些乱。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把视线投向周围的街景。这座城市与他印象里的故乡相比,变化并不大,只是消失了一些建筑与店肆,又增加了另外一些——比如他将在不久之后踏足的地方。
      一点冰凉的触感在脸上化开,木暮抬手拭去这片融化了的雪花。阴沉了一下午的天空终于在傍晚时飘起了细碎的小雪,这是二月末的春雪。渐次亮起的街灯的光晕映出雪花的踪迹,星星点点,闪闪烁烁。
      木暮回想起遇到三井的那天,上一场雪正在融化。那是十天前的下午,办公室里只有木暮一个人,他正坐在尚不习惯的位置上工作。敲门声响过几下后,有人推门走进来,礼貌地问自己的一个同事是否在这里。木暮从隔间中探出头,回答说前辈刚才出去了,他却在看到来人的面容的瞬间愣了神。
      “……三井?”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三井也认出了他。“木暮?我没看错吧,真的是你!”三井说着大步走上前,同木暮用力地握手。他看起来有些激动。
      两人来到办公室外。在走廊的灯光下,木暮打量着久别重逢的故人。高个子的青年穿着黑色的毛料西服,他的模样似乎没有太大变化,依然是清爽的褐色短发,英挺俊朗的面容。他的眼神中,增添了从前没有的成熟。
      三井说,他原本是来找那位前辈讨论一些合作项目上的细节问题。那位前辈是两家公司的合作项目的主要策划人,而三井负责与他交流两边的进展。
      “木暮,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啊,两个星期前吧。”
      “怎么忽然想要回来了?因为工作上的事吗?”
      木暮用尽可能简洁的话讲清了自己的情况。三井听后微怔,随即又恢复了之前的神色。“没事,在国外总不如在自己的家乡好,什么都熟悉。这两家公司间的合作一直都比较多,咱们今后说不定会常常打交道。”说着,他笑着拍拍木暮的肩膀。
      “嗯,是啊!”木暮亦是笑着点头。他明白三井是想要安慰自己,而他也应该给出令对方放心的回应。两人又谈了一会儿,话题渐渐转移到了从前的师友上。
      谈到过几个人的近况后,木暮抿了抿嘴,终于试探着开口问到自己最想知道的那个人:“三井……你和赤木,还有联系吗?”说出那个名字时,他感到自己的心如同被羽毛轻轻拂过。
      “赤木?”三井反倒有些惊讶,“怎么,你和他没联系过吗?”
      “……没有。”
      三井的眉头微微皱起,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微妙和复杂。青年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然后对木暮简单地说明了赤木的现状。语毕,他告诉了木暮一串号码。
      “要是想找赤木的话,给他打这个电话就好了。”三井说。
      ……可是,自己还没来得及下定决心打给赤木,前天晚上却忽然接到了赤木的电话。夜晚很安静,耳边的低沉声音熟悉而陌生,真切而遥远。赤木在电话里问自己最近忙不忙,要是有空的话就见见面吧。木暮自然是应允。而接下来的两天里,木暮不时会感到恍惚,以及些微的紧张。
      是三井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赤木的吧?木暮想。那天,自己提到赤木时,三井的表情似乎有些变化。那若有所思的眼神中有什么含义吗?三井,敏感聪慧的三井,自己和赤木共同的旧友三井,他是明白什么吗?
      不过,三井和赤木一直都有联系,他们似乎还很熟络,而自己却完全没有。这一点让木暮总有些在意。
      木暮再次看了看表,时间仅仅过去五分钟。这时,他不经意地向道路的一侧看去,五米开外的位置,一个高大的男子闯入视野。时间或许已经改变了很多,但那人的轮廓还是那样熟悉。
      ……赤木。

      两人走到彼此身旁,然后互相致意。
      “想不到,路上忽然下雪了。”赤木说,朦胧的白气在他面前散开。“木暮,你住的地方离这里远吗?”
      “啊,不远的。这应该是最后一场雪了吧。”木暮笑着摇摇头。
      “那好,咱们走吧。那家餐厅不太好找,我带你一起去。”赤木说着迈开脚步。
      木暮跟上了他,两人一边行走,一边交谈。和七年前一样,赤木的个头比木暮高出许多,与他说话时,木暮需要抬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现在,木暮看到暗色的细雪从深灰色的天空中飘扬而下,雪花在落到赤木身旁时显现出纯白的颜色,最后无声地融化在赤木的脖颈与毛衣相接的缝隙里。
      很快,两人走到了赤木所说的餐厅。餐厅面朝一条行人不多的路,深色的招牌简洁而低调,暗红的格子门间透出朦胧而温暖的光。推门进去后,木暮感到一路的寒冷被立刻隔绝在外。
      赤木对迎上来的服务生低语了几句,年轻的女孩礼貌地点头微笑,把他们领到了之前预定的套间里。整个餐厅似乎都很安静。
      把大衣在门前的衣架上挂好,在窗边的榻榻米上盘腿坐下,木暮这才来得及慢慢地仔细看赤木的样子。赤木的面容本就比同龄人来的老成一些,时光却似没在他的脸上留下什么,他看起来同从前一样。试想,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未来的某天他说不定会比其他人看上去更年轻。赤木的身形依然非同常人的健壮,纹理粗糙的棕色毛衣与他协调。赤木看着他,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木暮感到心中有细微平缓的起伏。
      “给。”忽然,赤木朝他伸出了手,大掌间躺着一块平整熨帖的手帕。“擦擦头发吧。你的头发被雪打湿了。”
      “啊……”木暮抬起手探去,掌心果然传来了湿淋淋的触感。他连忙接过这块手帕,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出门的时候还没有下雪,所以也没带伞……赤木,你要用吗?”
      “我没事。”赤木摇摇手,“我的头发短。”
      菜一道道地端上来,服务生鞠躬后安静地退出了房间。
      “很长时间都没有吃过这样的菜了啊。”木暮笑着拿起筷子。
      “怎么,”赤木似乎有些好奇,“美国没有日本人开的店吗?”
      “有是有,但是味道很奇怪。”
      两人一边吃,一边慢慢地聊天。经年未见的人们总要讲一讲自己现在在哪里、又在做些什么。赤木告诉他,自己博士毕业后留在那所大学里任教,到现在为止,工作刚满一年。
      木暮默默地听着。他想,以赤木聪明的头脑和严谨的性格,应该很适合从事科研方面的工作。真不愧是他所知道的赤木啊。就在他暗自感慨时,赤木停止了自己的讲述,问起他现在的情况。
      木暮在大学期间学习的是设计方面的专业,取得学士学位后,专业成绩优异的他前往美国进修——这些,赤木是知道的。后来,木暮在当地的一家影视制作公司找到了工作,人也留在了那里。如果能把自己喜欢且擅长的事作为职业,那么即使是辛苦些、即使是孤单些,也是一种不错的生活。然而,就在去年年底,常年运营不善累积的空洞使这家公司以比想象中更快的速度倒闭,木暮就像其他人一样,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工作与立足之处。考虑到很多方面的因素,他决定回国。好在,木暮在海外工作的经历与本身出色的能力帮他较为顺利地找到了现在的工作,虽然职位与薪水都不算高。
      “……”听完木暮的讲述,赤木一时间接不上话。木暮见他没有回答,于是便继续说下去:“其实,我并不认为在美国工作就一定更好。我只是觉得,到了这个年龄,同龄人都在职场站住了脚,或许也已经结婚生子。家庭也好,工作也好,都可以向下一个阶段平稳地展开。而我,什么都没有着落,一切都要重新开始。虽然也积累了一些经验就是了。”
      赤木笑了,“我没有结婚。”
      “是吗。”木暮也淡淡地笑了。
      赤木的神情变得严肃而关切了些,“木暮,我对这个行业了解的不多,恐怕也没法帮到你什么……不过,我和艺术学院的几个教授比较熟悉,我把他们的联系方式给你,某些时候,也许会用得到。”
      木暮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谢谢。”赤木就像从前那样,他或许拙于安慰他人,但总会在他的能力范围内,给别人直接而有效的帮助。
      菜吃到一半时,两人的聊天已经变得轻松了许多。他们互相讲着这几年间的见闻与趣事,木暮说他最初对美国随处可见的街头篮球场感到很是惊喜,赤木说他每到一个新的实验室时,对面看他的眼神总有点像看外星人。哈哈哈哈哈。他们说着,然后大笑起来。
      趁着这个轻松随意的气氛,木暮使自己尽量显出不经意的样子:“赤木……你现在,有在交往的女友吗?”
      赤木沉默了几秒,“现在没有。以前有一个……两年前,和她分手了。”
      木暮轻轻地点点头。他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而平缓:“我也没有。”
      ……
      走出餐厅时,已经完全入夜了。雪不知何时停止了,道路湿淋淋地反射着霓虹灯的冷光。到了第二天早晨,路面就会恢复干爽与洁净。木暮想赤木大概是长高了些,现在他头顶的高度刚刚到赤木的肩膀,而以前明明是能超出一些的。这让他既有些不服气,又莫名感到开心。抬起头同赤木说话时,不知为何,木暮总希望那细细的春雪能再次飘落。

      “见到赤木了吗?”
      三井打来了电话。
      “嗯,前天见到他了。三井——”木暮忽然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谢谢你。”
      电话那边的人好像轻轻地出了口气,“……这次,别像以前那样了。”
      像以前那样?木暮不明白三井这语焉不详的话是什么意思,可他又似乎很清楚地明白三井在说什么。“嗯,好,我明白。”他亦是语焉不详地回答。其实他有些好奇,当初三井是如何对赤木转达他的事。
      这个周末到来之前,木暮再次回想过三井的那句话,然后按下了通话键。电话拨通后,他问赤木是否想和自己一起去看周日上午的高中篮球县内决赛。赤木说好。他的声音仿佛很乐意听到这个提议。
      周日当天,和风融融,天朗气清。冬末春初本就是乍暖还寒时节,明明几日前还飘着雪,这天却温暖得像是春天已经正式来临。
      赤木在离体育馆门前还有一段路程时,远远就看到了等候在那里的木暮。“这次又是让你等我啊。”他走到木暮身旁说道。木暮朝他笑着摇摇头,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赤木打量着眼前的人。或许是因为温暖的天气,木暮换了件不那么厚重的浅色外套,整个人显得很有精神。在明净晴朗的蓝天的映衬下,他的眼神也开朗、轻松了许多。赤木不知道是否是错觉,上次见面时,木暮的身上总笼罩着一种疲惫感。
      与他们上高中时相比,体育馆的外观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体育馆外的小广场上,仍然聚集着很多人,他们讨论和猜测着接下来的比赛的结果。一切都像很多年前那样。
      “在美国应该没少看比赛吧?无论现场还是转播。”
      “确实是看过一些,有NBA的,也有NCAA的。”木暮回答,“不过,现在想想,我还是最喜欢日本的高中联赛。是不是有点奇怪?”
      两人一边聊天一边向馆内走去。他们到达赛场的观众席时,已经有很多人落座了,于是他们就在中间偏后的两个连着的空位置坐下。来参加这场决赛的两支队伍已经入场,其中一支比较眼生,而另一支的队员们则身穿无比熟悉的紫金球衣,他们身后挂着一面巨大的横幅,“常胜”。
      “那是……海南大附属高中?”木暮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有点怀疑自己现在身处哪一年。
      “是啊,是他们。”赤木点点头,“海南直到现在也还是很强。”
      “真是太厉害了,王者终究是王者啊。”木暮无法不点头赞叹,“赤木,你现在还在关注这方面吗?咱们的湘北怎么样呢?”
      “当然还在关注。”赤木看向坐在身旁的人,然后有些自豪地笑起来:“咱们的湘北也很强。虽然这次没能进入决赛,但他们的实力还是在的,每年夏天几乎都能拿到全国大赛的出线权。”
      “我竟然错过了这么多,真可惜啊。以后只要有时间,我都想去看比赛。”木暮由衷道。说到这里时,他也看向赤木:“赤木,我们一起去看吧。”
      “没问题。”赤木再次肯定地笑了。这个回答让木暮很开心。
      “你说,要是见到了现在的篮球部成员,他们会知道你吗?你可是第一个把球队带向全国的队长呢。”
      “肯定不会知道。”赤木干脆而毫不迟疑地回答,“那些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再说,我们毕竟不是流川啊。”
      比赛进行了四分之三,海南的对手喊了暂停。就在赤木猜测着他们的对策时,他听到了木暮的声音:“……不知道那个大叔还记不记得了。”
      “那个大叔?”
      “对,就是那个当时问我们在哪所高中的大叔。”
      “……”赤木似乎仍然没有印象。
      木暮看了一眼他,然后笑着自顾自地展开了回忆:“那时是高中一年级,我们在看海南和翔阳的比赛。你当时说,要是自己也能和他们对决就好了。那个大叔就坐在我们旁边,他先是问我们上几年级,然后问我们在哪所高中。你回答了两遍,他都没有听清楚——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你对他说,让他记住你的脸,两年之后,你一定会在这里战胜他们。”
      赤木这才回想了起来,“啊……是有这件事没错。那个大叔好像是开鞋店的吧,我记得晴子后来对我提过这件事,好像是他感到挺抱歉什么的……木暮,这些事,还是你记得清楚啊。”
      听到这话,木暮再次缓缓地笑了起来。他稍稍垂下头:“是啊……无论他是否记得,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呢。”
      “……”赤木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比赛结束了。胜利者是海南,这支队伍依然保持着多年来的王者风范。正当木暮准备继续看随后的颁奖典礼时,他听到赤木凑近了问他:“现在离中午还有一段时间。附近新建了一座篮球场,想去练练吗?”
      和赤木一起打球吗?木暮自然是点头答应。
      两人没有看颁奖典礼,起身离开了体育馆。太阳升的高了,把淡金色的光芒洒向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此时不同于夏天,即使是正午的阳光也不会让人不堪耀目与炎热。相反,人们只会希望自己能够更多地沐浴在其中。
      行走在暖洋洋的微风中,木暮的心情一片轻松。“赤木,你这几年一直在大学里,应该有挺多机会接触到篮球吧?”
      “嗯,场地倒是有的,但时间就没以前那么充裕了。明明是从前一天都离不开的运动,现在却会连续好几天想不起来。有时候真的会觉得有些无奈。”
      “我也是这样,我平时打球的时间估计比你更少。”木暮自嘲地笑笑,“赤木,你待会儿别对我太失望啊。”
      “该说这句话的人是我……”赤木转向他。他看到阳光穿过木暮额前的碎发,发梢闪闪发亮,他的脸庞显得格外白皙。
      两人很快就走到了那座篮球场。一共有六个篮球架,每一个都不空闲。木暮看到那些崭新的红色球网因进球而不断地翻飞着。
      其中一座篮球架下,有两个中学生模样的少年。赤木走上前,问他们是否愿意再加入两个人。少年们抬起头,在这片覆盖过来的巨大阴影下同时愣了神。可,可以啊。少年们有些结巴地回答。您是专业的篮球运动员吗?我们打得很烂的。
      “不,我们都是业余的。”赤木笑着指指自己和木暮,“有时间才会来打球。”
      二对二的比赛开始后,少年们才发现这两个自称业余玩玩的大人果然不像他们自称的那样简单。和赤木一组的少年发现那个篮下的大个子总能为自己传出比往常更多的球;和木暮一组的少年原本觉得不太公平,但当他发现传给那人的球总能准确地命中时,他也不得不佩服这个戴眼镜的青年了。
      更重要的是,少年们都发现,这两位明明与自己搭档不过一小会儿,而且还是年长于自己的人,每次出现配合成功,他们都会主动与自己击掌庆贺,仿佛熟识许久的队友。这让两个少年感觉非常好。他们是如此友好,并且懂得配合,无论在哪支队伍,都会是很受欢迎的成员吧。少年们心想。
      木暮的感觉也很好。活动开之后,身体比想象中更加轻盈和灵活。轻轻跳起的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又仿佛忘记了很多事情。在这片不算大的场地中来回奔跑着,他却感到无比自由自在。
      球传到了赤木手里,离他最近的木暮立刻上前防守,一场正面对决就在眼前。赤木的眼神很认真,此时的他似乎忘记了周末余兴节目的初衷,而是再次变成了那个严格的、以称霸全国为目标的队长。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尽量避免肢体冲突,而是一心想着如何突破防守,成功上篮。
      于是,就这样,木暮被他轻易地撞倒了。
      赤木这才回过神。“抱歉!你没事吧?”他连忙弯下腰,朝木暮伸出手。打球时畅快的感觉还没有消退,他忍不住补充道:“不过,木暮,我对你可是完全没有失望啊。”
      木暮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我也是一样啊!”他开朗地笑着,把自己的手放到了赤木手中。

      气温一天天地回升着,步伐缓慢而平稳。
      与赤木往来的频率不高不低,还算是一个让人能够把握得住的程度。木暮偶尔会想,现在这样旧友的关系也挺不错,如果见面的次数变得更多,他恐怕就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心情、仅仅满足于此了。
      三井说,别像以前一样。可是,想要迈出下一步,真的好难。
      这天晚上,赤木打来了电话。木暮坐在台灯下听着那个声音,嘴角刚刚不自觉的扬起,赤木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心中如有一击。
      赤木说,周五晚上有一场联谊,他问他是否愿意去参加。
      “……”谁都不愿意拒绝自己喜欢的人,可是这次,木暮真的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
      “是我的一个同事非要拉上我,他说还有两个名额,但周围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或许是由于木暮的沉默,赤木继续解释道,“其实,我也不喜欢这类场合,如果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总觉得非常别扭。”
      ……所以,赤木是希望自己能陪陪他吗?自己能让他感觉更好吗?这样的想法让木暮的心里舒服了些,他也无法为自己找出拒绝的理由。
      “好。”木暮说。
      联谊当晚,木暮见到了赤木和另外三个陌生的青年男子。他看到赤木朝自己笑了,那笑容里似乎包含着心照不宣的感激与无奈,仿佛两人正共同保守着一个秘密。这让木暮有些开心,他也报以微笑。
      走进房间后,木暮挨着赤木坐下。他扭头看看赤木的表情,对方却一动不动地看着房间的某一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木暮只得心不在焉地看向对面的五个年轻女孩。
      交换座位后,他和赤木被分隔开了。坐在自己身旁的女孩似乎是个活泼而健谈的人,稍微交谈过几句后,女孩就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这样也好,自己只用在合适的时候问然后呢,而不用费劲去想应该如何回应。
      木暮不记得女孩衣服的颜色,手中的饮料也尝不出味道。他的注意力全在隔着一个人的赤木身上。他一直有种揪心和不安,内心暗自期望赤木不要和对方聊的太投机。可惜,由于赤木宽阔的后背把女孩遮挡得严严实实,他完全看不到这两个人的表情。
      终于捱到联谊结束。与女孩告别后,木暮好像是解脱了一般。他看到此时的赤木也是一个人,这让他暗暗放下了悬着的心。
      仿佛多年前一同回家的默契一般,他们走在了一起。这是春天的夜晚,天空还未被纷杂的灯光染成紫红色,此时只有明净的银色月亮浮在一片深蓝之中。风儿很安静,稍有些凉。
      “赤木,怎么样?”木暮轻轻开口,“中意那个女孩吗?”
      赤木有些无奈地笑了,“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完全不符合吗?”
      “嗯……我喜欢那种看起来比较温柔的。其实,我来这里,也没有打算要认识什么人。”
      “看起来比较温柔的?可惜啊,和我说话的那位也不是这种类型,不然可以把她的联系方式给你。”木暮的样子看不出是开玩笑还是认真。
      赤木笑了笑,没有说话。
      两人在静默中继续行走,谁也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一个念头在木暮心中迅速地生长,迎面的凉风帮他的脸降下温度,可是他的决心与冲动却抑制不住了。
      “赤木,到了我们这样的年龄,你有没有想过,要和什么人在一起呢。”
      赤木转向他,张了张口,像是准备回答。
      木暮却不愿等他把话说出来。他停下脚步,抬头看向这个比自己高大许多的身影,看着他深色的外衣与夜色模糊了边界,“我是想过的。如果你也愿意的话……我们,在一起吧。”
      赤木认真地看着他。似乎凝视了很长时间,又似乎只有短短一瞬。他脸庞的线条变得柔和了些,然后嘴唇动了动,说出了少许简单的音节。那声音依然低沉而清晰。
      赤木说,“好。”

      过后木暮回想起那天的对话,依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虽然他当晚高兴得一夜无眠,可是他总觉得赤木答应得似乎太轻易了。自己心念多年的事就这样实现了吗?那么,如果自己早些告白,是不是早就可以和赤木在一起了?
      ……其实,说是告白,也不是“我喜欢你”,而只有“在一起吧”。
      总之,他不太清楚赤木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
      但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分开了七年的两个人竟然能够就这样走到一起,木暮感到实在是很幸运。他向三井特意道谢过,而对方只是一副“终于替你们松了口气”的样子。自从那天之后,他们的接触明显增加了很多。每天晚上,他都会接到赤木的电话。他们两个一直都不缺乏话题,但比起以前,这平淡的对话中又增添了令人留恋的缱绻。
      两人自然无法像上学时那样每天都见面,每个周末的约会成了见到彼此的主要方式。说是约会,也不过是吃吃饭、看看电影。赤木这家伙,真是古板的人啊,连约会的方式都这样没新意。木暮在心里暗自笑道。不过,他也很乐意去赶赴,如果对方是自己最喜欢的人,那么即使是再老套的形式也足够让自己期待与惊喜。
      他以前想象过很多次,如果他们交往的话,赤木会是什么样子。而赤木实际的表现和他想象中差不多,古板,认真,而又温柔。该说是自己太了解他了吗?木暮再次在心里苦笑。当然,有些事仅凭想象是不够的,比如他颜色偏暗的小臂那结实的触感,比如手心被他温热的大掌长时间包覆时产生的些微潮湿,比如他弯下腰去凑近听自己说话时专注的眼神,再比如他害羞时不太自然的话语和生硬移开的视线——别看赤木那副样子,他可比自己想象中更容易害羞。木暮觉得这样的他实在是非常可爱。
      毫无疑问,他一直都那么喜欢他。所以,这些细节都让木暮像找到了新发现一样惊喜,他把它们仔细地收集起来藏进心里,独自一人时想起这些,内心就会盈满甜美而喜悦的情感。
      他们相识多年,可以说是一同度过了整个青春。但是,以这样的身份相处,这还是第一次。每次见面时,木暮看到赤木的衣服随温度的上升而渐渐变得单薄,感觉竟像是从未见过一般。
      那天下午,他们一同坐在街角的长凳上。木暮看到阳光透过春树的嫩叶,映出了一片莹莹的新绿。他忽然想要看看,到了深秋时,赤木系着围巾,拿着他在大学课堂需要用到的教案,站在纷飞的金色落叶中,会是什么样子。他想,自己一定会非常想要走到赤木身边。
      “……赤木,到了秋天时,我们也一起来这里坐坐吧。”木暮轻轻地说。他一不留神,脱口而出了正在想的事。
      “好,当然没问题。”赤木认真地回答。他总是这样一丝不苟,无论对待什么事情,学业、工作、爱好、或是感情。这样的回应让木暮很开心,虽然他不确定赤木是否领会到了他话里的含义。
      无论季节如何流转,都想和你一同去经历啊。

      渐渐地,每晚的电话加上周末一天的相见,对木暮来说已经不再足够。每到工作疲倦时,他靠着椅背闭上眼睛,总会特别希望赤木能在他身边。他想,如果赤木能够摘掉自己的眼镜,用他的手掌抚摸自己的眉心,或者让自己在他的肩上倚靠一小会儿,哪怕只有两分钟,自己也能恢复工作的全部精力。
      还是上学时好啊。木暮想。只要稍微回过头,就能看到那个专注的身影。当时的自己不知从那家伙身上受到多少次激励呢。
      不过,自己在美国时的工作也很辛苦,但似乎也没有这么频繁地渴望有人陪在身边。果然是恋爱会让人变得脆弱吗?
      公司的一个企划即将收尾,这段时间,木暮的工作格外忙碌,想要见到赤木的愿望也越发迫切。他不愿再等到周末,到了周五下班时,他就给赤木打过电话,问他今晚是否有时间,他想和他一起吃晚饭。赤木在电话里说,好。
      第一时间离开公司后,木暮很快就在约定的地方见到了赤木。啊,他今天的样子和往常不太一样呢。这个小小发现让木暮眼前一亮。其实,说是不太一样,也不过是赤木的头发变短了些。
      “赤木,你是理发了吗?”
      “嗯,昨天去的理发店。”赤木点点头,“这段时间是不是挺辛苦?我听你在电话里说过的。”他的声音很温和。不太熟悉的人一定不会相信,那个对自己和旁人都很严格的赤木,竟然也会有这样温柔的时候。
      “还好……”木暮简单地点头带过。他有些疲惫和无奈地笑着抬起头:“也许是因为这个吧,最近,总是特别想见到你。”
      “……”赤木没有说话,他的脸转到了一边,可是嘴角却带着一丝笑意。随后,他重新看向木暮:“既然这样,今晚就好好放松下吧。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去附近逛一逛,怎么样?”赤木没有说的是,他自己把今晚预约使用的实验仪器推迟到了其他时间,这才得以抽身陪木暮出来。
      “好。”木暮笑答。他很想立刻挽住赤木的手臂,可惜不行。
      两个人来到餐厅,挑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此时毕竟还是春天,白昼的长度刚刚赶上夜晚,待到晚餐端上桌子时,窗外已是华灯初上。享受着美味的食物,稍一转头就可以看到流光溢彩的夜景,面前则是思念许久的人,他正深深地望着自己,听自己说话——这一切,都让木暮感到非常舒适和惬意。
      忽然,木暮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他连忙翻找出手机。打电话的是同一个部门的前辈,前辈说,在这个项目的顺利结束之际,今晚要举行一个庆祝会,所有参与过这个项目的人都要参加。庆祝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因此请木暮快些赶到。
      一连串的点头答应后,木暮收起了手机。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明白,这个临时举行的所谓庆祝会,主角并非他们这些直接参与设计与制作、付出了许多辛苦的实施者,而是提供资本的金主。不久之后的庆祝会上,一定充斥着虚假冗长的套话,以及无休无止的推杯换盏,这是木暮非常厌恶的。更重要的是,眼前即将展开的美好夜晚被生生打断,他不得不离开刚刚开动的晚餐,离开餐厅的音乐与临窗的夜景,离开他最不想离开的人。
      “……赤木,抱歉。我恐怕得走了。公司临时通知我去参加一个庆祝会,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去,但是没办法。真的很抱歉。”木暮站起身,垂下了头。
      赤木愣了愣,他显然也没有预料到他们的约会竟会这样中断。但他随即恢复过来,“没事……你晚上大概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他的神情一如往常,看不到一丝不悦。
      “……”木暮咬了咬嘴唇,赤木的反应给他的心中添了好几分感动与安慰。“那,快要结束时,我给你发短信吧。”他轻轻地说。
      “好。”赤木朝他肯定地笑笑。很快,两人便分开了。
      当然,可想而知,无论是独自匆匆赶路的,还是独自坐在原处的,哪个人的心里都不会好受。

      从酒店走出后,木暮强撑着和其他同事们告别,让他们先回去,不用管自己。周围终于只剩他一个人时,他掏出手机,按下了那封短信。
      头真疼啊,还有点恶心。果然,自己的酒量还是不行吗。木暮心想。他朝路边的一棵行道树挪动了几步,然后用手扶上它,让树木的枝干分担一部分自己的重量,这才感到保持站立没有那么困难了。
      一阵冷风倏地吹过,木暮感到头脑的钝痛稍微减轻了些,身体却不由得打了一阵寒战。他这才注意到道路两旁多出了水洼。水洼看上去有一定的深度,它们静静地映照着城市的灯光。原来,刚才是下过雨了吗?看样子还是场大雨。明明一整天都风和日丽,为什么晚上却忽然下起了雨?
      雨后的温度下降了很多,再加之是夜间,木暮身上的衣服自然不足以抵御寒冷。之前喝下的酒倒是产生了热量,让他感到稍微能够忍受继续在冷风中站立。就在他觉得将要坚持不住时,他听到好像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木暮转过头。啊,果然是赤木。
      就像回国后第一次见面那样,赤木高大的身影浮现在暗凉的夜色中。与那时不同的是,现在的赤木看起来很急切。他跑到木暮身旁,扶着他的肩膀,让木暮把他的重量转移到自己身上。
      “你喝酒了?”赤木闻到了浓重的酒气。木暮还没来得及回答,赤木就麻利地脱掉身上的外套,披在木暮肩上。一瞬间,木暮感到冷风立刻被这件衣服隔绝在外。其实,赤木的衣服不过是件薄薄的夹克,可是这件衣服上的体温连同肩上传来的力度,全都让木暮倍感安心,寒冷也仿佛被驱赶的很远了。
      “嗯……”木暮点头。他这才注意到,现在的赤木身上仅仅穿着一件棉布衬衫,浅色的布料在暗沉的夜风中微微颤动着,显得格外单薄。“赤木,你……”他想问赤木冷不冷。可是,话还没有说完,一阵强烈的恶心涌了上来。他不由得弯下腰。
      他吐了。在大街上。
      木暮的心中猛地一凛。因为他看到刚才的那一瞬间,自己的呕吐物弄脏了赤木的大半边袖口。可是此刻的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只是感到赤木的一只手依然稳稳地扶着自己的肩膀,另一只手在自己的后背上不轻不重地拍着。
      终于等到可以直起腰时,他刚想开口说话,只见眼前递来的一条洁净的手帕。擦干净嘴角和脸颊后,他又看到一瓶未开封的纯净水被送到了自己手边。漱过口后,他终于能停下来说些什么了。
      “赤木……这些,你一开始就想到了吗?”他指的是自己的醉酒和呕吐。
      “嗯,所以就稍微做了点准备。如果之前能回趟家的话,就可以给你拿件厚一点的衣服了。”赤木没说的是,他在两人分别之后,返回学校继续进行试验。“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已经不那么恶心了……”虽然依然头痛欲裂。木暮抬起头,尽可能露出一个让对方放心的微笑,可他却在看到对方的眼睛的瞬间,再也笑不出来。赤木的眼睛很大、很深,木暮一直都很喜欢他的眼睛。而现在,这双眼睛满怀担忧与关切,木暮在其中只看到了自己的身影。赤木弯着腰,脸庞离自己很近,一只手小心而稳稳地扶着自己的胳膊,仿佛面前站着的,是最最珍重的存在。
      木暮的心有如受到重重一击。但是并不痛,只有一片迅速扩大的、仿佛要从眼眶中溢出的潮湿与温暖。这一刻,他清楚地感到自己是被爱着的。他从前总觉得不清楚赤木的想法,而他们的进展又似乎太过顺利。但现在,这些都变得无足轻重,因为他确信,赤木对自己的感情并非虚幻的错觉。赤木啊,果然是一个很认真的人,无论是对再小的承诺,更何况是答应过的“在一起吧”。
      不知怎的,不久前在酒桌上的经历忽然浮现在木暮的脑海中,近日来累积的疲惫也一同向他袭来。熬过那些身不由己无可奈何的时间后,能有一个人穿过夜晚的冷风,把他温暖的手扶上自己肩头,这是多么地幸运和幸福啊。
      他忽然想要紧紧地抱住赤木,可是依然不行。
      “怎么了?”看到木暮半天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眼睛的周围似乎变得更红了,赤木心中的担忧又加重了几分,“木暮,头是不是很痛?”
      “我不想再见到那些人了。”木暮答非所问,“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只和赤木,两个人在一起。”
      赤木愣了愣,他的脸已有变红的趋势,但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木暮一定是喝得太多了。他把自己的手向后稍作移动,一边缓缓地顺着木暮的脊背,一边轻声说道:“外面太凉了,我送你回去。”
      “不……”木暮抬起头,“一起,去你那里吧。”

      “……赤木。”
      “嗯?”
      “和你做,就像打篮球一样,都是很累的事啊。”
      赤木有些不安。他担心自己伤到对方:“抱歉,我下次会……”
      木暮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没想到赤木会一本正经地回应这句调/情。他把手指轻轻放在赤木的嘴唇上,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但是啊,这两者,我都很喜欢。”他笑盈盈地望着对方近在咫尺的脸。
      赤木也轻轻地笑了,这句话似乎让他很开心。他支起身子,吻了吻木暮的眉心,然后坐了起来,开始穿衣服。“你再休息一会儿,我去准备早饭。”
      赤木合上房门后,木暮也坐起身来。他穿上叠在枕边的赤木的衣服,却并不打算立刻离开房间。他坐在床沿,向四周环顾,打量着赤木的卧室。人们总会对喜欢的人每日起居的地方产生好奇与兴趣,木暮也不例外。昨晚没心思注意这些,现在的他想要好好地看一看。
      虽然有七年的时间没有见面,这也是木暮回国后第一次来到赤木的住处,但是,他对此却并不感到陌生,反而有种莫名的亲切。就像上中学时那样,这个自律的人依然保持着房间的整洁有序,只是健身器材不再摆放在醒目的位置,书桌上方的球框模型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本厚厚的专业书和一台放在桌面上的笔记本电脑。
      木暮走到桌旁。他发现在书桌上的那层玻璃板下,压着许多张照片。他有些惊讶,也可以说是惊喜,因为这样或许能帮他稍微窥探到,他们错过的那七年中,赤木是什么样子。桌面上,最醒目的是那张高中三年级时在广岛的合照,它的一侧放着高中毕业时他与自己、三井一起拍的照片,另一侧则放着他和家人的合照。木暮看到照片上的晴子已经完全是个大女孩的模样,这大概是在他离开之后拍摄的。除此之外,还有赤木在不同时期的毕业照,有几张是木暮熟悉的,而另外的就完全没见过了。其中一张照片上,几个穿着白色实验服的青年站在一栋建筑的大门前,他们中间还有一位中年男性,想来是这些学生们的导师。
      只需一眼,木暮就注意到了其中个子最高的那个人,以及紧靠他站着的陌生女孩。女孩戴着一副圆圆的银边眼镜,朝着镜头露出温柔的微笑。
      木暮愣住了。
      人们每天都要照镜子,对自己的外貌如何总会有一个大致的概念。木暮家里没有兄弟姐妹,他在一个异性的容貌上找到与自己如此相似的感觉,这还是第一次。如果对旁人说,他与这个女孩是亲兄妹,恐怕也没有人会不相信。再次去看女孩的面容时,木暮明白了这种相似源自哪里——他们有一双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
      她就是赤木所说的,两年前分手了的女朋友吗?
      木暮并不在意赤木的这些事,他愿意尊重赤木的经历与选择。可是,这个女孩的面容让他的心跳不由得重重一顿。
      ……对赤木来说,或许是“他很像她”也说不定。正因为他很像她,他才会这么快地接受他。
      这个想法让木暮的心再次沉了一沉,他很想立刻去找赤木问些什么。这时,房间的门开了,赤木探进身来。“早餐已经好了,现在要过来吃吗?”他轻轻地问。
      “……啊,好,我这就来。”木暮回答。一瞬间,想要问关于那个女孩的事的冲动消失得一干二净,因为眼前的人对他是那么温柔,而他又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提起。但是酸涩与疑惑的心情却依然存在,其中又增添了几分无奈——看看吧,即使身体已经极尽亲密,心灵却仍有没能相通的地方。时间在这里显示了它的力量,他们终究是分别了七年,对彼此错过的过去,有太多的不明了。他亦是无法像中学时那样,仅凭一个眼神,就能明白赤木在想什么。

      这件事并没有给他们的关系带来什么影响,木暮认为他不应该仅凭一张照片去做过多猜测。他从很早之前就懂得了,在任何性质的关系中,信任是多么重要。但是,他也没有忘记这件事。毋宁说,那张照片深深地埋进了他心中,他每一想起,就会无法自抑地感到酸涩。
      又是一个周末的中午,他们在一家两人都很喜欢的餐厅共进午餐。仲春时节,天气晴好,金色的阳光透过梧桐的绿荫和明净的窗户,落在深色的木地板上,木暮看到这些,心情就变得很舒畅。这时,服务生送上了蔬菜沙拉,木暮叉起其中的一小朵西兰花,向口中送去。
      赤木止住了原本在讲的话题,他看上去有些惊讶:“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不喜欢吃这种蔬菜。”
      “……”木暮愣了两秒,这才反应过来赤木在惊讶什么。他笑了起来:“是啊,以前确实很不喜欢。但是在美国时,有时只能买到这个,渐渐也就习惯了。”
      “是吗……”赤木点点头。
      两个人继续吃饭。过了一会儿,木暮抬起头,说到了他从见面起就一直放在心底的话题:“最近,工作是不是有一些不太顺心的事?你在电话里提到过。”
      闻言,赤木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是,稍微有点。”
      木暮看着他,“是怎么回事?”
      赤木对他简单地讲述了事情的大致,原来是他这段时间以来辛苦做出了成果被署上了别人的名字。最后,年轻的大学讲师像是自我开解一般说道:“当然,有的时候,这几乎成了一种不成文的规定。”
      “也就是说,是很难避免的吗……”
      “嗯,差不多,很多人刚入职时都会遇到一两次这种情况。”赤木点点头,“不过,到了以后,我决不会这样对待别人。”
      赤木的神情依然平静,其中又掺进了几丝黯然,在窗外射入的明亮阳光的映衬下,让人看了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木暮非常能体会他的心情,两人同样是从事需要灵感的创造性的工作,他自然明白,一件成果中凝聚着多少阅读与思索、多少时间与心血、多少尝试与失败。而当这样的成果被人窃取时,赤木又该是多么心痛与愤慨啊。
      “赤木……”
      “没事,这种事发生过一次,以后就不会再出现了。我的很多同事都经历过这种事。”赤木像是看出了木暮想说什么,他反倒先去宽慰对方。
      “……”木暮无言。赤木还是那个赤木,正直、善良、坚韧、刻苦,这些品性永远也不会改变。但是,那个刚烈的少年曾经会因为前辈的怠惰而当面提出质疑,现在却在学术圈的不公正现象前,只能忍气吞声地接受。因为现在的他,也无力去对抗和改变什么。
      木暮忽然有些无奈。和赤木在一起时,他经常会觉得回到了少年时代,自己可以更加轻松、真实地面对周围的事物。然而,总有那么一两个瞬间,他会被提醒起,他们的某些地方已经被时间改变了。那些地方或小或大,或是无关痛痒的口味,或是身上尖锐的棱角。他们从重逢到交往的时间也不长,彼此身上或许还会有更多对方不了解的地方。
      他又想起了那个女孩,而心中的疑惑与没由来的嫉妒也更加灼热。他下决心去问些什么,虽然他觉得自己现在开口,对赤木或许是不够体贴。
      午饭后,他们来到了赤木的住处。当赤木从身后环住木暮的肩膀时,他感到怀中的躯体没有像往常那样柔软地贴近自己,反而有些僵硬和紧绷,像是在紧张地思索着什么事。
      正当他想要把自己的下巴埋在木暮的发间时,对方说话了。赤木的动作停了下来。
      “赤木。”木暮背对着他说,“对我讲一讲那个女孩的事吧。”

      柳絮不再纷飞,紫阳渐次开放,夏天来了。从初春开始的恋爱,在这个热烈的季节里,也丝毫不降温度地持续着。
      “赤木,我们公司有整整一周的休假。”
      “整整一周?”电话里,木暮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赤木没意识到自己也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上次的样品已经送去检测了,接下来的一周中,我也是空闲的。”
      “真的吗?太好了,我还以为只有到了新年时,才会有这样的机会。”
      “是啊。你有什么想要做的事吗?”
      电话那端的声音安静了几秒,像是经过了思索,“……忽然这么问的话,我也想不到什么。赤木,你呢?”
      “如果是我的话……我说,我们去旅行吧。”
      “旅行?”
      “嗯,去东北,青森县。”
      “青森县……”木暮有些惊讶对方这么快就说出了准确的地点,“去避暑吗?”
      “不,不是为了避暑。”这个猜测让赤木有点想笑,“去看萤火虫吧……那里有一处很适合夏天观赏萤火虫的景点,人们把它称为萤火之川。”
      “萤火虫?赤木,你喜欢萤火虫吗?”如果有旁人听到赤木说出这个名词,一定会感到不太协调,那是厚重与轻盈的、庞大与小巧的不协调。木暮不记得赤木之前对他说过这些,现在乍一听到,不免有些惊讶。
      “也还好……只是,一直都很想和喜欢的人一起去看。”赤木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木暮可以想象出说这话的他会是什么神情,一定是低垂着眼帘的、不自然地看向一旁的、偏深的脸庞明显的变红的、真诚而别扭的样子。明明是年近三十岁的、身高将近两米的强壮男人,却总会在这种情况下脸红,木暮实在是非常喜欢他这一点。但是,现在他却无暇去感慨对方的可爱,因为听到这话的他自己,心跳也加速了好几拍。“好……那我们就去吧。”他连忙回答。

      时间在人们的不同情绪之中,不紧不慢地流逝着。终于,到了他们约定出发的那一天。
      当两个人带着他们轻便的行李来到车站时,木暮再次产生了一种回到过去的错觉。
      “赤木,这真的很像我们当年去静冈县和广岛时的样子呢,连车站都几乎没有变化。”
      “是啊。只是,我们现在没有穿学校的制服。”
      “嗯,除了这个,现在的我们周围也没有其他人,只有我们两个啊。”
      “……是。”
      “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和赤木两个人一起去旅行。总觉得有点可惜。”
      “那,这次就玩的开心点。”赤木看了他一眼,“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次的。”他缓缓地说。
      两人到达青森县时,时间已近傍晚。当木暮看到赤木轻车就熟地带着自己找到了旅店时,他很有些吃惊。
      “赤木,你之前住过这家店吗?看你好像很熟悉的样子。”
      “不,这是第一次。之前在网络上了解过这家店的信息,因为一直都很想来这里。”
      走进旅店内部时,木暮发现这家店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他们住的房间是一间简洁素雅的和室,房间外有一条木质的走廊,走廊外则是一个独立的小庭院。每个房间都带有一个这样的庭院,彼此间互不干扰,置身于其中的人难免会产生一种自己并非出门在外的错觉。
      待到他们把自己的物品安置好后,天色已经擦黑,只有西方还残留着一抹淡红的余晖。他们一致同意既然今天刚刚到达,时间又还剩很多,今晚就先不急着出去玩,好好休息一下再说。
      两人商量着出门买些吃的。风儿已经退去了热度,银色的星星悄悄浮现在天边,葱郁的树冠投下微微晃动的影子。在夏天的傍晚出门散步本就是一件惬意的事,何况是和喜欢的人一起。他们边说边笑着走到街上,在附近的便利店里挑选好食物,然后一起走出店门。
      刚刚走出几步路,木暮忽然听到了一个细小的撕裂声。他低下头一看,原来是手中的塑料购物袋被食品包装盒硬硬的尖角戳破了一个小洞。“我去让店主再加上一个袋子,很快就回来。”他拍拍赤木的肩膀,然后转身快步返回。
      店主连声抱歉地为他重新装好,木暮也礼貌地道谢。不过两三分钟,他很顺利地提着装满食物的购物袋重新走了出去。
      然而,转过身的那一瞬,他的动作生生地僵住了。
      他看到了一个,完全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在还没有彻底暗下去的光线中,那个站在赤木对面的女孩,他看得清清楚楚。长发,纤细,齐膝的裙装,仰着头的动作。赤木背对着他,因此他完全看不到赤木的脸,但他看得到女孩的。与那张照片相比,女孩的面庞没什么变化。她的脸上不带笑意,但神情依然平静而柔和。
      两个人交谈过几句话后,女孩轻轻地点点头,然后向前走去。赤木保持着原本的动作站在原地。女孩的脚步轻盈,和木暮擦肩而过时,他感受到了一阵气息宜人的微风。
      直到那个足音渐渐消失在身后,木暮才重新迈开脚步,走到赤木身旁。赤木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动作,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
      “赤木。”木暮轻轻地开口,“她就是友梨小姐?”

      “所以说……她是因为工作才来到这里吗?”
      “嗯,她当时对我说,是公司派她来这边,对一批新的器材进行检验和测试。她也是这两天才到青森的。”
      “哦……”
      木暮轻轻地点头。他回想着赤木说过的关于她的事:她叫友梨,他们是博士时期的同门,毕业后她没有留在学校,而是去往一家企业工作。房间的门打开着,凉爽的夜风穿过庭院与走廊,灌进他们的敞开的前襟。两个人并肩坐在一起,一人拿着一罐刚打开的啤酒。木暮向门外望去,深蓝宁静的夜空中,星星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一闪一闪。
      这是个美好的夜晚,木暮决定不再提这些事。入睡前,他们对着地图,详细地计划好了第二天的行程。
      然而,当早晨的阳光洒进这个房间时,事情似乎有什么不太对。
      “赤木,阳光好刺眼啊。”
      “有吗……”赤木本以为这是句随口一说的话而没有过多在意,但木暮的语调还是让他有些不放心。他向一旁看去,却发现对方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这明显不是正常的情况,甚至有些让人触目惊心。
      “木暮,你的眼睛怎么了?是不是很不舒服?”
      “确实有点疼……”木暮说着走向了房间里的镜子,镜中的情形也让他吃了一惊:“我的眼睛怎么会有这么多血丝?早晨刚起床时还不是这样。”
      “去医院看看吧。”赤木毫不迟疑地说。
      原定的出行计划就这样被打断了。而当他们重新返回旅店时,带回的也只是一纸“急性睫状体虹膜炎”的诊断书、几小瓶眼药水、医生“尽量减少用眼、不要受强光刺激”的嘱咐。
      “赤木,我们这几天恐怕没法出去了。”拉起房门,两人重新坐在一起,木暮有些低落地垂下头。
      “是。医生说,你的眼睛现在不能见强光。”
      “因为我,我们原来的计划全都不能实现了。”木暮歉意地说道,“要不,我们现在回去吧。”
      “如果回去的话,你一个人恐怕会很不方便。所以,还是留在这里吧……我来照顾你。”
      “可是,这几天住宿的支出会不会太……”
      “不用担心这个,这本来就是我计划中的开支。医生说,你的病和平时用眼过度也有关系,这几天好好休息,如果能尽快恢复,我们说不定可以在休假之前去看一次萤火虫。”这种病不仅会让人不能见强光,还会导致人的视力在黑暗的环境中下降。模糊不清的视野自然会影响到人的日常起居,更不要说在夜晚中看清萤火虫的幽微光点了。
      原来,赤木是真的很想和我一起去哪里啊。而且,他说他想要照顾我。木暮在心里幸福地轻叹。“好,那就拜托你了……不过,如果这几天一直留在房间里,我们做点什么呢?”
      “我读书给你听。”赤木回答。

      “不,我非常了解这点。即使不认错人,我也只是替代千重子小姐罢了。秀男一定把我当成千重子的幻影吧。这是第一……”
      低沉的男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回响。赤木手中捧着的是川端康成的《古都》,他身边还放着一本还未翻开的《呼啸山庄》。《古都》的故事已近尾声,现在正在进行的情节是,倔强的苗子因认为秀男把自己当成姐姐的替身而不愿接受他的爱。
      这本书是木暮提出来的。当赤木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听的书时,木暮思索了几秒,然后说出了这本书的名字。“最初看到这本书还是在高中时……当时觉得非常美。这些年一直都没有重读,所以,想要再回顾一遍。”他对准备出门去书店的赤木这样说。
      过去的两天里,他们白天的大多数时间都在进行这样的活动。在旁人看来或许是单调了些,可是当事人却完全不觉得枯燥。木暮枕在赤木的腿上,微微合着眼睛,一边听着书中的故事,一边任由恋人轻抚自己的头发。他说不出自己是更享受这个美丽哀愁的故事本身,还是更享受自己置身的环境。
      到了晚上,他们会打开房间的门,像第一天那样,坐在门前聊天。清风迎面而来,夏蝉在庭院的不知哪里角落里鸣叫。他们聊天的内容漫无边际,一同度过或相互分别的过去,对遥远未来的计划与构想,共同或者各自的爱好,心底长久存在或转瞬即逝的念头与情绪。在这样的谈话中,木暮觉得那七年的距离正在一点点消散。夜空中的月亮和星星成了门外唯一的光源,木暮的眼前一片模糊,但他丝毫不会感到担心和慌乱,因为他知道,那个从小就让他很安心的人,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
      再过一两个小时,他们身体的距离会变成负值。做过头的时候,很久之后才能从战栗中平静下来。黑暗中,木暮躺在对方的臂弯里,他想,几年前的他一定想不到,有一天会和赤木在夏日夜晚的旅店房间里交换汗水。
      这确实是个奇妙的假日,在本该外出游玩的地方,过着居家生活中最平淡的事。现在,两个人几乎是24小时都待在一起,可是谁也没有感到厌倦。友梨小姐也恰好在这座城市,可是赤木,一直都只是看着我。这样的想法偶尔会掠过木暮的脑海。
      木暮的眼睛在渐渐地好起来,他开始可以在清晨或傍晚时不戴墨镜地走出门外。假日临近尾声的某个傍晚,赤木去一个稍远些的地方买当地的特产,木暮留在房间里等他。一个人实在有些无聊,他推开木质的格子门,穿着木屐走了出去。
      总觉得,已经很久都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夕阳了。他在心中轻叹。绚烂而柔和的金色均匀地涂抹着西方的天空,熏风轻轻扬扬,软软暖暖,带着不知源自何处的香气。庭院里的绿植,走廊旁粉紫色的牵牛花,一同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粉。这是木暮在一天之中最喜欢的时刻。
      这时,耳边传来了一个柔细的声音。木暮低下头,原来是一只从敞开的门口跑来的小猫。小猫像一团白色的雪球,它正停在木暮脚边,抬起头喵喵叫。
      木暮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蹲下身子,向小猫伸出一只手,小猫也立刻伸出粉色的舌头去舔他的手心。软暖而又微刺的触感让木暮觉得很有趣,他把另一只手也伸出来,去顺小猫背上的毛。他与小猫玩的太过投入,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赤木的到来。
      赤木提着购物袋,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子的小门旁。他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幅画。夕照柔和,晚风安静,粉紫色牵牛花轻轻摇曳,穿着淡青色浴衣的年轻男子蹲下来逗弄小动物,他的侧脸带着温柔的笑容。一切都那么和谐而美好。赤木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困难。
      他一直站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木暮发现他的存在。
      “赤木?”木暮站起身。怕生的小猫轻盈地跑开了。木暮走到赤木身边,习惯性地贴近他,赤木顺势揽住了他的腰。
      “你刚刚回来吗?”
      “嗯,有一会儿了……”
      倚在赤木胸前,木暮注意到对方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似乎是刚从什么之中回过神一样。“怎么了?”
      “没什么……”总不能说自己看木暮看得入神吧。赤木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把自己的心声倾吐一二。“只是觉得,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和你,两个人。”
      木暮的心头重重一跳。他想起那个微寒的骤雨之夜,自己说过的“只想和赤木在一起”。可那时是现实弄的自己很有些痛苦,他自己也明白这话多少是脆弱了点;而此刻,赤木大概是没什么亟待解决的烦心事,他会这样说,是因为真的觉得和自己在一起很快乐吗?是因为真的很想和自己一直在一起吗?
      “……”木暮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阵冲动涌至心头,他抓住赤木的衣领,抬起头,衔住了他的嘴唇。然后木暮感到自己立刻被两条有力的手臂收紧在怀抱中,对方热烈地回应他,他也把手抚上赤木的肩。脸颊在相互触碰中微微磨蹭,唇舌被温柔地吮含着,木暮觉得自己正在缓慢地沉入深海之中。合上的眼前一片漆黑,原来是赤木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夕阳的光,让它没法在自己的眼睑上投出深红的颜色。看不到夕阳也没有关系,我只要看着赤木就好了。他想。

      就在他们在青森县停留的最后一天,木暮的眼病彻底好了。前一天晚上,他们就像刚来这里时那样,再次详细地计划好了第二天的行程。
      “能赶上最后一天,真的挺幸运的。”
      “是啊。不过,以后要注意用眼才行。”
      “我明白,但有时候工作上真的没办法……诶,赤木,你今晚怎么一直在看着我?”
      “有吗?明明没有。”赤木说着转过了头。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是被那双终于恢复黑白分明的、自己一直都很很喜欢的眼睛吸引的移不开视线。
      第二天早上,同样是个阳光晴好的早晨。两人收拾好随身物品,正准备出门时,赤木的手机响了起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赤木拿出手机,按下了通话键。
      “喂,是友梨吗?……”这个名字让木暮出乎意料。他安静地注视着正在打电话的赤木,他看到他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似乎在思索什么,又似乎是因此而为难。
      终于,赤木打完了电话。“是这样的,友梨说,公司今天给她临时安排了一种之前没有提过的仪器,需要两个人才能完成测试。她在这里并不认识其他人,所以问我能不能去帮她……要花费的时间可能比较长。”
      “……”木暮还没来得及说话,赤木的手机再次响了起来。
      赤木接完这通电话后,他的表情变得更沉重了些。“是我在读博士时的导师。老师说,让我去帮她。这家公司和老师在学校之外的业务是有关系的。”
      “……”木暮愣住了,他想不出赤木可以有什么理由去拒绝。“那,大概要多长时间?”
      “可能……将近一整个白天吧。”
      原来,自己和赤木终于还是不能在这里尽兴地游玩一天?上次,是因为自己;这次,是因为赤木——不仅是他,还和他的前任女友有关。
      “赤木,你去吧。”
      “对不起,木暮,我会尽快完成测试,一定会在天黑之前回来的——结束之后,我给你打电话,然后去找你。”
      木暮看着眼前的人,赤木的身子朝自己微微倾着,他的眼里满是歉意。木暮不愿让他太过为难:“没事的,这种情况也是没办法。你不在这里时,我自己出门逛逛也好。你快去吧,毕竟你的事比较紧急。”
      赤木轻轻地点点头,他转过身,准备推门走出去。就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外的阳光中时,他听到木暮从身后喊住了自己。
      “赤木……你那天晚上见到我时,会觉得很熟悉吗?”

      将近中午时,木暮终于来到了山顶。他在上山的石阶上坐下,抬手擦去额头的汗。
      赤木离开后,他决定去爬山。好在这座城市并不缺乏姿态优美的山峦,远远看去黛绿可人,置身于其中,这里的景色也没有让木暮失望。
      细碎的阳光从树叶的间隙漏下,宛如一地碎金。已经快到中午了,赤木他们上午的工作也该完成了,他们会一同吃午饭吗?木暮想。
      这个念头让他轻松的心又沉了下去。他没有得到那个问题的答案,赤木在听完那句话后愣在了原地,而自己也只是仓促地跳过这个话题,再次催促赤木快些出发。
      当然,他也没指望那句语意不明的话能说清楚什么。如果赤木确实觉得熟悉,那他自然能听懂——他宁愿赤木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他曾经问过赤木关于友梨的事,对方仅仅是说了一些最简单的信息,而没有更多。木暮也不愿去问更多。
      木暮不喜欢自己这个样子。可是他现在忍不住去想那些事。
      在木暮去美国之前,他们保持了那么多年的朋友关系,赤木从未说过什么。如果说,比起对待其他人,赤木对待自己或许是有些许特殊,木暮也愿意把这归结为他们相识的时间最久、相处时最投契、一同经历的事情最多——这确实是事实。要说赤木像自己一样怀有那种心思,木暮是不相信的。而自己回国后,他们仅仅是见了三面,赤木就答应了自己。然后,自己在赤木的毕业照上,看到了一个与自己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睛的女孩。
      因为赤木始终无法忘记友梨,所以才会答应与自己交往吧?
      那个一直都很想去的景点、那家早就在网上了解过的旅店,原本是想和友梨一起去的吧?
      木暮感到心绪烦乱,他站起身,望向山脚下的城市。迎面的热风中,夏日晴天的空气洁净而明澈,城市的建筑与河流尽收眼底。他想起了《古都》,想起了千重子在初春暮霭中眺望过的美丽京都。自己,或许与书中的人面临着同样的处境也说不定呢。
      下午,他去了这座城市的其他可供游玩的地方。他周围并非没有同样独自一人的游客,可是他却没法好好地享受四周的景致,这些似乎都吸引不了他。
      好容易捱到夕阳西斜时,木暮拿出了手机。他想,赤木的电话就快要打来了。他明白,如果赤木说自己会在天黑之前结束工作,那么他就一定会遵守诺言。但不知为何,一种难言的委屈与逃避心理,让他忽然不想接到这通电话。于是他按下了一封短信,发送了出去。
      “如果想和友梨小姐一起去看萤火虫,那就和她一起去吧。”

      “萤火之川”旁。
      木暮站在河边,他不由得感慨这确实是一条很美的河流。粼粼水波间,夕阳的碎金和行人的时间一同安静而缓慢地向远方流去。河面不宽,两岸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林,等到再过一小会儿,落日完全沉入地平线下,萤火虫和银色的星星一同悄悄升起时,不知该有多美。
      木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发出那封短信后,他完全没有因此而感到开心。相反,他很有些后悔,后悔自己的过度猜想、自己的吃醋与冲动。他想起赤木和自己交往的几个月来,他经历了那么多喜悦和感动的时刻,以他对赤木的了解,他没法不相信对方的真诚。而他们都是将近三十岁的人,在弄清楚事实前,自己这样做,的确称不上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看到自己的短信,赤木会怎么想呢?
      木暮不知道。他望向天边,淡蓝色的天幕上,最后一抹金色正在渐渐消失,夜晚即将正式降临。耳边传来了远处微弱的人声,想来是来到这里的其他情侣吧。
      他轻轻叹了口气,在河畔的青草地上坐下。
      就在他发着呆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单调刺耳的铃声吓了他一跳,他手忙脚乱地掏出了手机。
      是赤木。
      ……他还是打来了啊。
      木暮按下通话键。手机拿到耳边,他听到了一句意料之外的话。
      “对不起。”
      “为……”
      “对不起,是我一直没有对你说清楚。你刚刚回国时,我看到你,确实觉得非常熟悉,就像昨天还在见面一样。但那是因为我们确实认识了很久,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和友梨没有关系。”
      “你见过她,所以你也许已经发现了什么……我当初答应她,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的眼睛和你很像。不过,我们不太合适,所以后来分手了。”
      “……”什么?原来,不是自己像她,而是她像自己吗?
      “从高中时起,我就想和你一起去青森县看萤火虫,也查过在这里旅行的信息。不过,那个时候,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难道,自己那时并不是单恋吗?
      “这些年,我一直惦记着这件事。现在终于有机会了,我真的很高兴。就像那天说的,我一直都想和喜欢的人一起去看。”
      “那就是你。”
      “……”木暮的喉咙和胸腔都很热,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公延。”木暮微怔,因为赤木很少在外面用名字称呼他,“这条河上有一座桥,我现在就去你那里。”
      木暮猛地站起身。
      在夏日长昼结束前的最后一线天光中,他看到赤木站在河的彼岸。
      “我之前听说过,要是想看萤火虫的话,你在的那道河岸会更好一些。”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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