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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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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学感觉有人在推他。
“醒醒醒醒,梦都做完了就别睡了。再不醒,你的炭盆就要熄了。”
好冷,周学翻了个身蜷紧了身子,没有理会。但那只手不依不饶的追过来,玩笑似得轻轻捏住了他的鼻子。
“还在睡,真像个小猪。”
是个清亮的少年音。
唔,这荒郊野岭的,哪儿来的少年?周学吓得一激灵,前世今生听到的那些神神鬼鬼的故事浮上心头。他小心翼翼的觑开一条缝,不露痕迹的向外张望着。
借着月色和炭盆的火苗,他这才看清了那个搅人好梦的家伙,那是个少年道士,年约十八九岁,丹凤眼,斜挑眉,嘴角有个浅浅的梨涡,乌发披肩,气质俊逸,就像是画中的人物。
而那个画中的人物此时正盘着腿,坐在次神神像的石台上微笑着伸出一只手看向他,也不像画中人了倒似神像托生。
他穿着一件夹棉道袍,动作之间,道袍上的银绣云纹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头上顶着一个银制莲花宝冠,腰间坠了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衣领是兔毛滚边,衬得这小道士双腮胜雪、乌发如云。
周学的视线在少年道人身后的影子转了一圈,有影子有脚,面无青白之色,看来是个活人了。
不过,这小道士好眼熟啊……
这么想着周学就坐起身顺口问道:“多谢小道长提醒,小道长面善得很,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原本笑盈盈的少年道人,此刻却忽然变了脸色,他那双点漆般的眼睛紧紧的盯着周学,在火光的映衬下竟显得奇诡起来,就好像在他这张可爱的面皮下潜伏着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
道人向周学方向逼近几步,语气中带着奇怪的热忱:“你还记得什么?”就好像周学是某个奇宝异物。
周学不由得向后缩了缩,但他身后就是破损的主神像,退无可退只得讨饶:“说不准也是记错了,只是见了道长有些亲切,倒似道长救过我一般。”
“哦?”道人又笑了起来,舒展了双眉,收起了那副渗人的表情,“想不到你还记得我,倒是有趣……”只是后半句话被他半含在嘴里,声音低微并未传至周学耳朵。
炭盆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周学侧头一看,睡前扔进去的枯木枝桠已经燃烧殆尽,只剩一点余烬。他也顾不上这个奇怪的小道士了,连忙披着衣服从神像后拽出一小捆树枝,扔进盆中。
周学忙乱的添柴时,少年道人就这么垂手看着,也不帮忙也不出声,只是脸上一直挂着那个捉摸不定的笑容。
炭盆中微弱的火苗骤然被加了一大把燃料,火光猛地窜起来,周学吓得往右一跳,手肘就这么杵在了石墙上。
手下一片纹理细腻的纹路,他不由得扭头细细打量,正是一副残破的《官场百态图》壁画,图中诸人都穿着蟒袍华服,场中推杯换盏,歌舞升平,只有一个青衫男子独坐角落,自饮自斟。
咦?这青衫男子五官怎么有点像他?周学忍不住走近一步,情不自禁的想伸手触摸一下壁画,一双温凉细长的手覆上了他的眼睛。
“别看了,再看就又要做梦了,怎么这么没有防备心呢。”少年的吐息喷薄在敏感的耳后,周学的耳根立刻被染红了。
他挣脱那双手,直视着这个净说些奇怪话的少年道士,“小道长深夜至此可有要事”
道人侧歪着头眯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看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借宿我观,反倒问我来这里做甚么,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我倒还要问问你是谁呢?”
周学脸皮薄得很,听见这话忍不住红了脸,薄雾似的红晕笼上白玉般细腻白皙的头脸,脖颈耳根一片通红,“小生名叫周学,家父取字逾明。上京赶考见此庙横梁尚存,是个遮风挡雨的好地方,一时囊中羞涩借宿贵地,明日一早我就离开,给小道长添麻烦了。”
少年伸手点了点了一把周学冰凉的鼻尖,语调轻松,“没事,这里早就荒废了,你想住就住着吧。只是别进这正殿了,这里不太安全,住偏殿去吧,那里更好一些。”
偏殿比主殿破旧多了,但周学只能低下头闷声应是,毕竟是他借宿人家的旧庙。
气氛一时有一些冷凝,一个读书人沦落至此,无论缘由怎样都是值得难堪的。
只是在这个寒冷的冬日夜晚,面对这个明明是萍水相逢但却意外面善的少年,他又似乎有了倾诉的愿望。
那个奇怪的道士蹲了下来,把炭盆往身边拽了拽,从怀中摸出一个香囊,倒出几粒木香丸,扔进火盆中。顿时一股浓郁的檀木香气从火盆中炸裂开,狭小的破庙香烟渺渺,依稀能辩出一丝全胜时的光景。
很奇怪,明明是第一次见这个小道士,但周学却奇异的在他身上找到了一种安全感。
或许是少年不适时的亲昵举动,或许是周学心中的苦水实在积得太多,他情不自禁的想张口对这个萍水相逢的少年倾诉些什么。
来到这世界二十年了,他还是第一次在别人身上体会到这种尘封在记忆里的安全感。
周学也蹲了下来,垂头拨弄着炭火盆里的柴火,语句零碎的像是从嗓子里硬挤出来的,“我从旧籍出来后,本想着上京做账房先生讨生活。”
他吸了一下鼻子,用袖子悄悄遮住泛红的眼圈,怎么忽然就想哭了呢明明面对面目可憎谋夺侄财的大伯一家,他都可以不卑不亢的反击。“结果到了泰山脚下,银票全被偷了,就连背篓里用来写信谋生的笔墨也没了。找不到招工的铺子,就连做力士都不够格。我……”
周学说不下去了,只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他明明已经很努力的在这个世界活下去了,来到这里刚刚五年,他就考上了秀才。明明拥有了前世梦寐以求的双亲,但不久前爷娘还是双双染病撒手人寰。
虽然保住了一点爷娘留下的财产,现在却连每天吃一口饭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到,生活已经在大事上对他太严苛了,为什么不能在小事上放过他呢。
旁边坐着烤火的道士少年凑了过来,把胳膊放在周学的肩膀上,扳着周学的脑袋按在了他的兔毛衣领旁,他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檀香味,既清且雅。
周学的眼泪滚进了毛绒绒的领子,打湿了一缕缕茸毛,他轻轻抽泣着,感觉到少年烤过火的,柔软温热的手指插进他的发髻里,一下一下轻轻的梳着头发。
就在此刻,这间破庙里,虽然寒风依旧从破庙的缝隙中刮进来,但周学却在这个并不温暖的怀抱中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安全感,就好像找到了可依靠的人。
他抽泣了一会儿,听到道人如同金玉敲击一般清越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好了好了,别哭了。说起来山上三玄观最近在招一个庶务管事,平日工作就是记录富户捐献的善款。薪资微薄,但包吃住还是没问题的。”
周学立刻把头抽了出来,语调欣喜的问:“真的”
少年哑然失笑,“我骗你作甚”他伸出细长白皙的食指抿去了周学眼角的泪痕,“别哭了,哭起来就不那么好看了。”
周学顺势抹抹眼睛,从少年的怀抱中起身,被一个比自己小的少年抱着安慰,那股泪意过了周学就感到怪不好意思的。
而那个少年却一片安然闲适,就好像他抱着周学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周学咳了咳有些沙哑嗓子,肿着眼睛说:“还一直没请教过……”话音未落,观外的荒野突然喧哗起来,从破损的窗户往外看去,山腰处的三玄观灯火通明人声嘈杂,道士们举着火把汇聚成一片长龙,盘桓在山腰处向下缓缓游行,隐约能听到其中大喊着不见了,丢了云云。
“他们丢什么东西了”周学站起来凑到破旧的门扉旁,想听清楚一些。
被留在原地的少年却脸色阴沉下来,语速极快的道:“你明天去三玄观找刘道长,庶务一项一直是他负责。”
撂下这句话,少年就极快的窜出了破观,向山药跑去。
“等一下,小道长,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周学连忙追了上去。
“等下次见面再说罢。”风声中传来一句模糊的回答。
破庙外刮骨寒风穿透周学本就单薄的儒衫。
回过神的周学才感觉到冷,连忙把靠墙的厚棉袄铺开盖到自己身上。此时,夜近子时,凉如水的清风从破旧的窗户缝隙里吹进来,冷风扑到身上,吹的周学立马哆嗦了一下。
这破庙白天有日头的时候都觉得阴冷,更何况这冬日的晚上。周学唯恐自个受凉了,若是这当头真生一场病,他还真没法子。
他一屁股坐在炭盆旁想烤烤火,却隐约看见炭盆边漏出一点鲜亮的蓝色,周学伸手拾起来,只见一个月白缎子绣云鹤纹样的香囊端端正正的躺在他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