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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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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寒冬,北风呼啸了一夜,给京城的石板路上铺了厚厚一层白毛雪,那石板路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车轮压上去都打滑。
冬日的红梅,在雪中更显娇艳,开得更热烈了。
往常街上的小贩也都不见了,个个缩在家中烤火不肯出来。
一辆囚车自北方来拉着一长串的犯人,绕着菜场走了两圈。
平日里抱着臭菜叶臭鸡蛋等着砸贪官的百姓,今天手里却空空如也,每一个都表情肃穆的垫着脚看着囚车最前端的那个年轻犯人。就连小孩子,都被爷娘管的老老实实,没有一声啼哭。
“造孽啊,造孽啊,可惜了。”人群中一个矮胖的老大爷摇头晃脑的叹息着。
囚车最前端的是一个披散头发仅仅穿着里衣的年轻郎君,他裸露在外的手臂已经被寒风刮得通红,紫涨的手指紧握成拳。但是他的脑袋却是始终昂扬着的,露出他那张极为俊秀的面庞。
就连不足车轮高的稚子孩童都呆呆的看着那人,脑袋里第一次有了关于美的概念。
押车的瘦衙役摇着头,“惨啊,惨啊,怎么就这样了呢……”只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同僚撞了一下肩膀,“噤声,跟你有什么关系,不要这身官皮了?”
瘦衙役低头沉默了,怎么会和他没有关系呢?五年前他还在翰林院做个看门小吏,翰林院中来往的都是清贵的贵人,哪敢榨什么油水。只靠每月那几斗米,根本请不起医生来看家中老妻的病。
多亏了周翰林周状元帮他延请名医,这才救活了老妻的命。这可是活命之恩啊,当初自己是怎么说的?结草衔环为报,但现在连为他说句话的勇气都没有,衙役深深的低下了头,不敢去看囚车上的周学。
而周学根本没有注意押送囚车的衙役正是他还未外放做官时帮助过的门吏,刑场挤得满满登登都是他眼熟的人。
穿着褐衣蓝襟的汉子难不成是牛家那二小子?五年前他可只是个十岁饱受风寒困扰的幼儿,想不到现在却这么高壮了。
人群中忽然传出一阵骚动,“周大人,我们来送你了,你一路好走。”
这句话开始几个字只有两三个人在喊,后来就变得嘈杂一片,刑场观刑的百姓好似每一个都在张嘴嗡嗡的说着什么,几个年纪大的婆婆背过身去擦拭起了泪水。
衙役厉声喝止:“肃静!这可是谋逆的罪犯,你们想做同党吗!”但却无济于事,人群中嗡嗡传来几句反驳的话,“周大人一定是被冤枉的……”
周学的脑袋被冻得发昏,见闻此景却忍不住笑了出来,自打二皇子谋逆失败被关入宗人府后,新上任的大理寺寺卿急于办妥一件大案向新皇邀功,周学的年节贺信被咬文嚼字的拆开重审,他也因此被迫成了二皇子余党一员。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周学为官多年,官场上却没有一个敢为他说话的朋友,在京做官无意中帮助过的百姓们反而相信他,甚至在他被拉去斩首之前,还敢过来送他,也算值了啊。
呵呵,死便死了吧,来这世上一遭也算享受过荣华富贵、见过人生百态了。他忙于政务并无妻女,只是可怜家中爷娘为此伤心……
嗯?不对,他爷娘不是已经死了吗?不是家中田产被大伯一家占据后,他和处置不公的宗族族老大吵一架之后,在旧籍无处容身才动身上京赶考吗?
也不对,爷娘都死了,那去年过六十大寿的又是谁呢?他尚未娶妻,每年穿的千层靴又是哪儿来的呢?
周学晃了晃脑袋,头顶的雪花融化后顺着脖颈流入衣领,然后皮肤和里衣就被冻在了一起,他更冷了。索性不去想这些前后矛盾的事,反正他马上要上刑场了,想这些有什么用呢?
周学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苦笑。
囚车转了一大圈停在刑场,监刑官坐在车厢里,由着小厮为他系上雪毡,递上手炉,又有一个丫鬟捧着一盅红枣姜片建莲子汤服侍着这位老大人喝了两勺,诸样都备齐了这位官大人才下了马车走向案桌。
监刑官斜瞥了一眼惨笑着的周学,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忍,却没再说什么,从暖炉里抽手,在签筒中抽出了一支红签摔在地上,“午时已到,案犯周学、许清流……犯谋逆之罪,经大理寺审要犯其罪罄竹难书、罪大恶极,判斩立决,行刑!”
周学终于忍不住嗬嗬的笑出声来,笑声凄厉,声声犹如杜鹃啼血,他嘟囔着:“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今日丧;因嫌纱帽小,致使枷锁扛。嘿!枷锁抗啊……”
行刑官解开周学的囚笼,粗暴的抓着周学的枷号,往屠夫面前一推。两个屠夫上来按住周学的枷号,刚提起斧子要往下劈砍时,一道清朗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
“发苍苍,昏囔囔,登黄泉路惊惶。怎么别人的梦都是高官厚禄,娇妻美妾,你的梦怎么就这么可怜呢?”一个头戴峨冠,配饰全无,唇红齿白的少年道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对周学露出一个微笑。这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嘴角梨涡深深,两颗小虎牙在唇角若隐若现。
他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食指遥遥点了一下屠夫手中的屠刀,那个不知沾染了多少贪官污吏断头血的斧子就此在屠夫手中渐渐风华成一片片飞灰。
“妖孽!妖孽!”监刑官吓得大叫,官老爷的派头也不顾了,手炉随手甩到一边,滑稽的钻进了桌子底下。
围观行刑的百姓吓得四处逃窜,铺了一地的碎锦般的雪此刻被踩的泥水飞溅。原本被爷娘约束得很好的孩子也放开喉咙哭喊着,屠夫吓得扔下砍刀掉头就跑,整个刑场一片混乱。
“哎,怎么都不认识我?”少年道人眉眼含笑,“梅花是不能在这么冷的天气吐苞的,这京城布置也有问题,东街西街怎么连到一起去了,三九天为什么河上还有船只穿行啊?你是不是没去过京城?”
道人声如山涧泉鸣,落在周学耳中却不亚于九天惊雷。
京城布置有问题?怎么可能呢,他在京城做了三年官,京城的大大小小角落都有他的足迹。就连东街新栽的桃树他都知道在哪儿,桃树旁是王家奶房,阿爷最爱他家酥酪,每次他下衙都要去王家奶房买点糕点……不对,王家奶房不是他旧籍苏杭的百年老店吗?怎么开到京城了?
就在他混乱的思索的时候,那少年道人已经走到了他旁边,帮他解开了枷锁。
近在咫尺的少年突然笑着伸手,拧了一下周学的耳朵,又轻轻摸了摸他鸦羽般乌黑的长发,一下一下,好像在逗弄小猫。
周学脸颊浮上一抹薄红,不知是羞的还是被气得,此刻被一个明显比他小的少年这么玩笑一般逗弄,做了多年知府的脸皮有点挂不住了。
“多谢相救,只是我参与谋逆,罪行当斩,你大好前景,何必搭救我一个必死之人。”周学一把推开脑后作乱的那只手,站了起来。
即使被挥开,少年道人也没有生气,神情闲适的好像只是被豢养的坏脾气猫咪抓了一把,但听到周学的话他怔了一下,“你还不醒?难道谋逆被处死是你的愿望吗?”
他在说什么?愿望?谋逆?谁想背上一个谋逆罪名,让子孙都蒙羞。不对,他才二十岁,哪儿来的子孙?周学拧起了秀美的眉毛。
但他还是板着脸说教:“你是哪个道观的?不要自误,快离开此地。”
“哎呀”少年抚掌笑了起来,“你这是在幻境中呆久了吧,庄周梦蝶,还以为自己是那个蝴蝶呢。你旧籍何处?京中布局可是与你旧籍相似?你在何处做官?手下幕僚几人?他们家中婚配如何?你为何而立之年仍不婚配?家中父母难道就不着急吗?”
这小道士年纪不大,气势却足。一连串的问句劈头盖脸的砸下来,周学不由得被他的气势逼退一步,细细思索起答案。
少年见周学被他问住了,又抛出一个问题:“你再好好想想,二皇子是谁?你没感觉周围的人都长得很相似么?为官这么多年,京中女子的衣饰花样可曾变过?”
这话说到了周学心坎里,他好像得了说书人口中的脸盲症。宰相和早市卖春饼的老大爷长得很像,二皇子长得像他昔日的某位同窗,最离奇的是他的顶头上司吏部尚书和周学去世多年的阿爷一模一样。
而京中女子的衣饰花样……周学依稀记得他阿娘以前是开成衣铺子的,每年都要打发伙计去京中学习新式样,周学小的时候这个伙计还经常给他带京城的玩具,后来这个伙计去哪儿了呢?
衣饰花样……周学努力回忆起平日交际中见过的同僚妻女,她们的衣饰好像每次都是那一身。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知府的家眷,不至于过得这么简朴吧。
周学的眼神中不由得流露出一丝困惑。
道人见状笑了出来,拍拍周学的脑袋大喝一声:“你既已悟到,那便醒来罢!”
声如黄钟大吕,当头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