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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小兰、 ...

  •   一开始是害怕。

      后来是一惊一乍的紧张。

      越往后,各种不可言说的情绪都被难以控制的焦灼和急躁代替。

      饶是李纯耐性再好,从正头正好的晌午等到云层微红的黄昏,也忍不住开始在大殿内打转,内心浮躁难安。

      那薄薄一闪念在脑中跳动,呼之欲出,李纯怎么也压不住。

      李纯再一次来到殿门前。

      出殿只要一步。

      他强吸一口气,硬生生克制住胸口攒动的欲念,和焦灸不定的脚步。

      天色红得更艳,火烧云映照半边晚霞,红白渐染的层叠云浪浮在兴庆宫上方,庄严,巍峨,大气磅礴,不近人情。

      李纯咬紧牙根,拳头握得很紧。

      别去。

      别去,你救不了。

      李纯再三告诫自己,他已经错过一次机会,他主动放弃就意味着这边要完全赢,局势必须按照他的想法来。如今若是踏殿而去,很有可能两边都顾不得,他从不做这么亏的事。

      清涩的药气依旧遍布大殿,李纯闻着让他觉得难受的味道,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有御医出来了。

      他低着头行色匆匆,竟没有发觉李纯的存在,等看到他时吓了一跳,这才急急忙忙地行礼。李纯有意无意看进他的眼,挥挥手示意他离去。

      然后对着殿外的侍卫道:“将本王的各位长辈和兄弟姐妹,朝堂的各个大臣,但凡还待在宫内的通通请来。”

      “是。”领命而去的几个人犹豫道,“那太子……”

      李纯眼帘半垂,微微勾唇,看着很苦。

      “阿耶身子不适,就不要去请了。”

      东宫一扇门隔绝了两种完全不同的气氛。

      门外的恐惧、绝望、呆滞、麻木在门内不见一分一毫,好似是另一个世界。

      宫内装点华丽,镂空的雕花窗棂半开着,一眼能看见后院古柏挺拔,寒梅怒放。山水绣的屏风隔开一个小书房,梨花木的书案摆在正中,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书架琳琅,周遭墙上挂着数十幅名家书画,笔力遒劲,写意风流。

      内室檀香淡淡,一尘不染。铺在地上的棉毯辅以繁复精美的金纹纬纱,琼帘玉帐,床幔逶迤,串串流苏随风轻晃,床边矮几放着暖炉,飘出细腻轻烟。三彩柜整齐靠在一隅,一架曲足香案摆在侧方,上面茶具齐全,另有数十种茶叶小盒,成排放在茶具边。

      李诵静躺在床上,王叔文和王伾站在床前后两头。

      七娘起先很诧异。

      十九条活活被杖杀的生命重复在眼前,让她以为进殿以后,如同进了阿鼻地狱,必然是庄重肃穆,鬼火森然,另有让人茫然的古怪。

      但没有。

      事实是,她面前的风光低调奢靡,清新又安详,明明也同其他宫殿类似布置,却有着其他殿内没有的安静和温馨,唯一让人觉得压抑的是站在窗前面无表情的两个臣子。

      七娘看他们一眼,走到李诵床前,郑重地再拜而起:“奴婢叩见太子殿下。”

      李诵啊了一声,很带着疲气。他反手撑起身子,似乎是想起来,然而他病得太重,几次都没有成功,七娘见那两人没有反应,大胆地起身近前,将李诵半扶起来,又拿软垫垫在他腰下。

      李诵突然觉得腰间有一点刺痛。

      刺痛微乎其微,转瞬即逝,他以为是病重的原因,没有多想。七娘做好一切,又退下去,跪下请罪:“奴婢僭越,太子殿下恕罪。”

      李诵停了半晌,将气喘匀。

      他目光落在七娘身上,啊啊了两声。顿了半晌,疲惫神情稍弱,忽而语调上扬,双手并用,时而指指点点,时而比比划划,吐出的声音模糊不清,又像啊又像呵,字句间的停顿也寻不着规律。

      真是病得不轻。七娘想。却没有低头,而是看着李诵手指的方向,等他说完停下来,先起身走到正殿端了一盆温热的水,浸上棉帕,拧干后,将李诵额头的汗液擦干净。

      然后走到曲足香案前,将茶具摆开,看到各种茶叶,迟疑许久,看表情似乎在回想,然后拿一块茶饼询问似的看向李诵,见李诵摇摇头,又换了相邻的一块,这才得到李诵的认同。

      她将茶饼递给王伾,随后行了一礼,又走向书架,取下一本书来转身恭敬地问询李诵的意见,得到点头后便又交给王伾,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落落大方,全然不见初次面圣的惶然惊恐,等一系列做完,才轻声道:“殿下让奴婢做的事皆在此处,另请王侍读将门外几位官员一并叫进来。”

      王叔文和王伾对视一眼,都看向李诵。

      李诵点点头。

      两个人明白有谱了。王叔文问七娘:“你如何知道太子殿下的心意?”

      “回王侍读。”七娘行礼答道,“奴婢家父凑巧也是跟太子殿下一样的病人,奴婢侍奉十几年,对家父的言行了解颇深,故胆大妄为地凭此揣测出了太子殿下的意思。”

      “那你家父后来如何了?”

      七娘一怔,垂了眼,避重就轻道:“殿下福禄深厚,同家父是万万不能相提并论的,势必会早占勿药,平复如故。”

      王叔文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不再多问。这时王伾拿着一卷竹册送到王叔文手里:“从殿下后宫中查到的。”

      王叔文打开看了一遍,声音肃然:“你叫什么?”

      回答很平稳和缓:“七娘。”

      “如今你眼前,一条生路,一条死路,你选哪条?”

      还用选?七娘声音依旧:“七娘想活。”

      王叔文面容一敛,将竹册扔到七娘面前。

      “想活,你就不能是七娘。”

      七娘没有被他这举动吓到,反而不紧不慢地去拿竹册。

      “从现在开始,你要一步不离地侍奉太子殿下,事无巨细,将他的旨意一字不差的表达出来。”王伾在旁接道,“而你,不叫七娘,从此以后你姓牛,乃是太子殿下的妾侍。”

      七娘不答,只看着竹册记载一个默默无名的小宠妾,如何悄无声息地死在李诵后宫不见血的硝烟中,从头到尾,一点痕迹都无,没人问过疑过,甚至死后数年,才因为如今形势所需,被提出来一个名号。

      七娘彻底明白。

      李诵要一个能懂他心意的人,这人需得与他亲近,但又不得与他亲近。

      因为与他亲近,所以可以理所当然地待在他身边,理所当然的做个传话人,理所当然不被别人当成箭靶;因为与他不亲近,所以明白说话做事的分寸感,明白什么话该说,而什么事不许插手。

      王叔文等十个人官职在身,心思要放在前堂,无法终日在李诵身边。宦官李忠言虽然是李诵私人,但他更多的作用是收集宫里的消息,向李诵传递所有朝堂外的风浪,做不到一心二用。

      李诵后宫里的佳丽,有点名分的或者长时间在他身边的都有一个小有分量的家族,没有家族影响的跟李诵不过一夜露水情缘,莫说听懂李诵的话,怕是连李诵的面都没见过几次。

      所以李诵剑走偏锋,找来这些舞女和乐师,企图在里面寻着知他心意又家世干净还能全心照顾他起居的人。但这秘密不能泄露出去,所以李诵要把那些不合格的统统除掉,以绝后患。

      宁肯杖杀在面前,也不能留一个活口。

      如果一批不行,那么就会有下一批,她们可能是掖庭宫里的罪婢,可能是新入宫里的侍女,甚至可能是宫外寻来的不知世事的孩子……

      七娘抿紧双唇,目光一冷。

      “妾身懂得。”她伏下身子,“只是妾身还有个不情之请,望太子殿下成全。”

      “何事?”

      “殿外还存活一个舞女,那舞女乃是妾身幼妹,与妾身感情深厚,恳请太子殿下看她年幼,饶她一命。”

      李诵示意准了。

      “既然这样,你留在这里。”王伾向王叔文道,“我们去通知韦郎中几个人,将这娘子的家当搬过来,然后让侍卫将尸体处理了。”

      处理尸体,也处理侍卫。

      王伾又看了七娘一眼。

      “把殿外的小娘子一同请进来。”

      他心里突然有点不安,不知道把这个女人留下来是好事还是坏事。

      有合适的人选自然是好事,但眼前人面对如此压迫,还处变不惊,安然若素,这样的镇定和从容不应该出自一个小乐师身上。

      若仅仅是镇定还不至于让王伾迟疑,她还过于机敏。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的本领一流,关键还能拿捏住其中的距离感。

      她清楚他们为了控制她,一定会调查她的身世过往,控制她周边所有人,所以她不着痕迹的先把自己的死穴透露出来,合情合理,还变相表忠心。

      聪慧得恰到好处,就生出点莫名的妖异。

      可是如果这时候质疑,谁知道还有没有合适的人,还需要多久才能找到?

      他耗不起,太子更耗不起。

      上传下达,几个侍卫将麻袋一个个偷偷抬出去,七娘清理掉残存的血迹,这时韦执谊几个人却接到传唤,让人赶去兴庆宫。

      几人心里一个咯噔,不敢迟疑。等赶到会宁殿内,却见人群济济,从李适辈的到李诵辈的到李纯辈的,甚至还有李纯长子李宁辈的,四世同堂,另有一众臣子袖手站在另一侧,人人面色凝重,殿内紧张异常。

      李纯离内室最近,李诵不在,他是嫡长孙,无形中彰显了地位。

      在乌泱泱一群人的等候下,俱文珍出来了。

      他出来先看了眼李纯。

      李纯心一沉,从他眼里看到了自己已经预料到但仍接受不及的结果。

      俱文珍面色肃穆,越过一众欲询问的皇族大臣,站在了殿前。

      随即他的声音向殿外扩散,字字如惊雷。

      “陛——下——”

      “驾——崩——”

      ……

      贞元二十一年正月二十三,唐德宗李适崩于会宁殿,享年六十四岁。

      二十四日,宣传位遗诏,传位于太子李诵。

      二十六日,李诵正式即位。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端州鸽房里。

      海东来撑伞站在檐下,一双眼睛黑漆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海郡公。”

      身后的人拢袖而立,微微弯腰。

      “何事?”

      “这是御史中丞寄来的端州刺史的资料。”

      海东来接过去打开,颇有兴致地挑了眉头:“林苇?可是林披林公的长子林苇?”

      “正是。”

      “赫赫有名的九牧林家。”海东来唇畔弯起,轻笑一声,“有意思。”

      那人恭敬地作揖,继而低声禀告:“舒王李谊回了长安,广陵郡王以伤心过度拒不见客,私下去了润州。”

      “去了润州?”海东来挑眉,心思一转,暗道此人想的倒是远,“是去给润州刺史李锜使绊子去了。”

      李锜实权不小,如今力争镇海军节度使一职,他若真的争到了,李谊就该反了。

      海东来笑笑。

      “我们也该给岭南使点绊子了。”

      “下官明白。”

      门外小厮禀道:“郡公,来了个娘子,自称兰玛珊蒂,说是找您的。”

      海东来一愣。

      兰玛珊蒂等在正堂前。

      她依旧是一袭素白的窄袖裙衫,长及脚踝,腰坠流苏,裙绣白梅。肤色白皙,鲜眉朱唇,神色清冷,看见海东来拿着红伞走过来,半垂了眼。

      自从萧玖死后,两个人再没有见面。

      萧玖成亲的那天,她没有随行,等她再见到萧玖,姑娘已是断了气。

      兰玛珊蒂一下子懵了。

      她甚至都想不到要尖叫或者悲呼,只是拼了力推开抱着她的海东来,将她紧紧圈在自己怀里。她想去止血,但血已经干涸。她想叫醒她,但嘴唇哆嗦着,始终发不出音节。

      她想拖她走,但双腿脱力,没两步就跌倒在地上。

      后来很多人都对她说节哀,说萧小娘子年纪轻轻实在可惜云云,但兰玛珊蒂都没听见。大唐的疆土上只有她一个明白,死的不是萧玖,是另一个思想独立的姑娘,她来到这里小心生存,但最终她还是死了。

      第二次。

      “你找我……”海东来小心地开口,“是有什么事?”

      兰玛珊蒂不言不语,将手里抱着的一叠药包交给他。

      海东来不解地望着她。

      “你不是有不治之症?”兰玛珊蒂冷冷开口,看样子不想多说,“虽然治不了,但延缓病症的药总是能找到的,这就是。”

      海东来皱了眉:“大唐境内寻不着治我的药。”

      “这药有十七种药材,其中十一种都是南诏独有,另有两味来自吐蕃。”兰玛珊蒂侧头不看他,“早晚两副,辰时末一副,酉时初一副,每隔七天停一日,两月过后,换你寻常的补气方子,三月之后,再换回来。”

      小厮忙记在心上,领了药草退下去。

      海东来背脊挺直,微抿了唇,心上被划了一道似的。

      “萧玖寻齐的药材?”

      “你觉得还有谁会对你这么上心?”兰玛珊蒂忍不住冷笑一声,“不过这个人也没有了。”

      海东来呼吸一滞,穿骨的疼痛再次袭来。

      “还有一事,我要告诉你。”兰玛珊蒂淡淡道,“李谊拿到了朔方兵权,如果不出意外,他很快就要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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