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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李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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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
李纯站在兴庆宫会宁殿内。
大殿内安静得近乎死寂,隐约听得殿外呼啸风声,内室香气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清涩的独属于药物的苦气。这味道飘散在大殿内的每一处,李纯被这气息裹住,突然升起一种喘不过来气的近乎窒息的胸闷感。
一股股清苦药味恣意流窜,游走如蛇,李纯仿佛看见它们伸出猩红的蛇信子,紧紧缠上自己的死穴。
毫不犹豫地,咬上。
他倏然张了嘴,像是支撑不住般,踉跄着后退几步,靠在身后柱子上急促喘息,一向清明的眼神,此刻变得游离冥迷。
李纯竟隐约觉得害怕。
明明事情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可他却觉得一切发展都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他已经很少会觉得害怕。
上一次有这种强烈的不安的害怕感,还是在一年多前,他站在后苑,平白无故觉得心悸,然后吐突承璀急急走过来,说萧玖被海东来一箭穿心,再无生机。
那感觉真是……呵。
不想再来第二次。
“郡王?”月霜行在旁关心道,“郡王可是身体不适,臣这就传唤御医……”
“不必了。”李纯这才发现月霜行进来,平素养出来的皇族独特的的威严感在此时起了作用,他闭眼揉着眉心,极快地收拾好情绪,慢条斯理道,“本王只是有些累,休息一下就好,不用劳烦御医了。”
全长安城所有的御医,都聚集在他旁边那个内室里,守着一个残喘的老人。他何必来凑这个热闹?
李纯神色平和:“月中郎将因何而来?”
“臣来领走这些乐师。”
“领去哪里?”
“……”月霜行好似有些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道,“东宫。”
李纯挑了眉,一时竟啼笑皆非。
当今圣上在一场歌舞中猝然病倒,如同他这几年时不时的晕倒一样,唯一不一样的是救治的时间格外的长,御医越进越多,出去的却没几个。
同样待在这宫殿里的还有迟迟不退的舞女和乐师,李纯刚进来的还在奇怪,得到的答案却如此荒诞。
史官对他阿耶的评价是“慈孝宽大,仁而善断”。当了二十六年的太子都不曾漏出哪怕半点破绽的人,怎么会在这么不合时宜的时候下这种命令。更何况他此刻中风,已经不能言语……
李纯目光一凝。
不能言语?
李纯了解自己的亲阿耶,心念几转,已经明白过来。他轻轻瞥向跪在旁侧的一众年轻女子,目光不由得带了几分同情。即使同情,也带着高位者通有的施舍感。
他若无其事地笑道:“那就有劳中郎将了。”
月霜行领着一种乐籍女子即将离去的时候,李纯突然出声道:“月中郎将。”
月霜行停了步子弯腰听命。
“也没有其他事。”李纯略一犹疑,“只是想问问,萧乐师空下来的那个位置,如今被谁给顶替了?”
宫里对乐师舞女的选拔要求严格,人数也有控制,萧玖自从封了诰命夫人就退出了宫廷,她的位子是要有人补上的,且需得同时精通箜篌和葫芦丝。
月霜行哪知道内廷的事,正要问旁边人,最末一行有个姑娘已出列行礼道:“回郡王,是奴婢。”
李纯静静盯着她:“你抬头。”
“是。”
入目一张平庸的脸。也是樱桃口,俏鼻梁,然肤色暗黄,淡眉近无,眼帘半闭,看起来很没精气神。下颌处棱角分明,方方正正,一张脸给人感觉刚硬,身子却纤细,整体看来有些违和感。
李纯看一眼就撇了脸。一顿,又皱了眉喝道:“见了本王,为何不睁眼?”
那乐师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道:“郡王恕罪,奴婢并非对郡王不敬,乃是因为自小有眼疾,太远的地方只能看到个轮廓,是以常常眯着眼,久而久之眼睛便成了这个样子。”
李纯长久地沉默下去。
那乐师便也不动。
门外斜射过来的光线打在殿内各处,将李纯一张脸照得晦暗不明。他站在柱前,身形稳如钟,一双杏子眼盯着远处下跪的女人,像是潮涨潮落翻起的浪,可又像是静水无波,风吹不皱。
良久。
“你叫什么名字?”
“回郡王。”那乐师依旧声音平稳,不紧不慢,“奴婢家中排行第七,因是幺女,故都称七娘。”
“唔。”李纯含糊一声,听不出态度,“你下去吧。”
“奴婢告退。”
月霜行若有所思地扫了李纯一眼,再次行礼告退。
李纯目光重新落在内室,等着一众御医出来。月霜行一等人参差不齐的脚步声,已经不被他注意。偌大内殿,除了侍卫再无旁人,气氛再一次安静地近乎死寂。
李纯在这安静中深吸一口气。
只有李纯自己知道。
他呼吸乱了。
从兴庆宫到东宫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一众舞女不约而同的静默,跟着月霜行行过大大小小的亭台,步履摇曳生姿,各有风情。
又转过长廊,忽见得墙角两个小内侍凑在一起,怯怯议论着。
一个模样年轻的道:“我听得圣人又病重不醒了。近来圣人猝然病倒的次数可越来越多了,尤其在太子中风以后,常常要整日卧在床上,你说万一……”
“你要不要命!”另一个稍年长的急忙喝止,“这种话也是我们能说的!”
年轻的委屈地撇嘴:“我周围的小官们都这么议论,再说又没人……”
含着控诉的委屈的声线在看到远远一行女子经过时断了线,顿了会儿,忍不住又开口:“那掖庭宫浣衣的小宫女们说,今晨又有不要命的臣子进奏,说忧心太子病重,将来登基无法服众,更不便处理天下繁琐事务,倒是广陵郡王,博闻强识,又兼多智多谋,结果话都没说完,就被圣人赶了出去。”
“啧啧,这大臣真是可怜。”
年长的冷哼一声:“你懂什么?不过是个不识时务的。”他说教似的,声音压低,“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圣人中意的是太子,他郡王隔着一辈,哪轮得着他?再说,这些美誉放在以前,还能安在郡王身上,可如今谁看不出来他的野心?以前还装父慈子孝,现在连装都不装了,举止越发放肆无忌,恨不得立马踹了太子上位,你以为圣人不知道?”
“如今谁替郡王说话,谁就是死路一条。”
年轻的好似不甘心:“郡王虽然名声有损,可是我倒觉得他的确有明君之相,哪里像东宫的那位,话都说不清楚……”
他话没说完,突觉背后一凉。他急急转过身去,正好与一双极清亮的眸子交错。顿时冷光一闪,凛然如鬼魅,索命无形。
他竟被这眼神硬生生吓退一步。
等那内侍定神再看,只有一行转过廊角渐行渐远的年轻娘子,哪里还寻得冷冽目光。
小内侍直道撞了邪。
月霜行领着一众乐师舞女到东宫复命。
王伾和王叔文并肩等在宫前。韦执谊、柳宗元、刘禹锡等八人一侧四人,分别站在两人左右下方。
二王八司马齐聚首,人人面色凝重端肃,场面非同一般。
月霜行隐约觉得不对劲,但东宫她管不到,行礼过后只好离开。走到宫门前,略有踌躇,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那个叫七娘的姑娘也抬眼看了一眼她,面色淡然。月霜行猛然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份,当下再不迟疑,快步离去。
王伾拱手还礼,见月霜行远去后,环顾四周一圈,冲下方的八个人使了个眼色。几个人心下了然,将东宫里的所有侍人遣离,关上殿门,只留下十个带刀侍卫,围在十四个舞女和五个乐师身边。
然后王伾和王叔文入殿,久久没有动静。
东宫针落可闻。
气氛一时诡异到了极致。
约莫半柱香后,韦执谊开了门,入内片刻,出来对着为首的娘子道:“这位娘子,太子殿下召。”
姑娘喏喏称是,谨慎得跟在他身后,柳宗元拦住第二个想跟进去的娘子,不咸不淡地提醒:“殿下只许一人进入。”
等在宫外的女子们面面相觑,殿下不是来看她们跳舞的?
一盅茶功夫不到,韦执谊领着小娘子出来,她神情既茫然又畏惧,下台阶时还趔趄一下,差点摔倒。
柳宗元几人看着韦执谊,后者轻轻摇了摇头,神情极沉重。
他一摇头,立刻有两个侍卫架起不明所以的姑娘,面无表情,只等几个大人们发话。
刘禹锡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反复几次,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他神情很是踯躅,显然内心很纠结,终究像是破罐子破摔般,颓然笑道:“韦郎中,还是你来吧。”
韦执谊轻轻叹了口气,可语气干脆,与神情截然不同。
“杖杀。”
急促的深吸气声在一众姑娘中蔓延开,像石子投进死气沉沉的水面。
被架着的娘子原本一脸迷蒙,听完怔了半天,猛然睁大眼,立马就要张嘴求饶命,然而她甫一张嘴,就被侍卫手疾眼快地拿巾帕塞了嘴。
姑娘不断呜呜出声,涕泗滂沱,脸颊通红,双脚挣扎着乱蹬,全然不顾礼节场合。侍卫见她挣扎得厉害,拖也拖不走,也不说话,面色漠然地一脚踹到她腿骨上,在场的人都听到了清脆的骨头断裂声。
那娘子隔着帕子惨呼出声,随即晕死过去。两名侍卫将她拖到侧殿,门一关,外面的人再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整个过程,几位大人们脸色不一,柳宗元刘禹锡几个脸露不忍,但更多的是像韦执谊一样,神色始终冷漠,事不关己,仿佛刚刚下命令的那个人不是他。
侧殿门关的那一刻,韦执谊冲第二位年轻娘子道:“娘子,殿下召。”
背上湿涔涔一片滑腻。那娘子脚下仿佛绑了石头,终于进去时,剩下的女子都隐隐约约听到了来自侧殿的木棍闷打声,一声一声,如闷雷击树,更比杀神凶残。
震碎她们的所有神识。
第二位娘子出来的时候,表情同第一位一样茫然,比茫然更多的是自知离死亡不远的惊恐。
她太害怕了。
害怕到不等韦执谊说话,就已经倒了下去。
她倒的时候,偏殿门开了。那两个侍卫前后抬着一个布麻袋,将它扔在地上,麻袋滚了两滚,但依旧能在泥土中看到夹杂的血迹。
一众女子怔怔看着,脸色碧青的有,惨白的也有,这回没有深吸气的声音,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死寂,足以窒息的死寂。
另一侧走出两个侍卫,把倒下去的娘子拖进去。
门又关了。
韦执谊表情不变:“娘子,殿下传召。”
第四个……
第五个……
站在最后的七娘眼睁睁看着麻袋越摞越多越高。
如果说一开始笼罩在娘子头上的,是对即将来临的死亡的巨大恐慌,那么这恐慌被时间一层又一层刮下沫子,剩下的仅仅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却知道自己逃不开折磨和死亡的绝望。
崩溃。
只有崩溃。
四周只有崩溃,将娘子们毫不留情地一个个扼死。
第十一个娘子被传召后,趁人不备,一举跳下台阶,直直冲向殿门,冲向唯一能给她生的希望的地方,然而比她更快的是门前守着的四个侍卫,刀寒光冷,再炽烈的鲜血都暖不热。
剑光映照的影子最终还是坠落于尘。
血溅上七娘的素白衣袂。
等到第十七个出来的时候,只苍凉一笑,不等人拖,转身撞上梁柱,选择一个更为决烈也更少折磨的结果。
时间是最残忍的刽子手。
它磨灭了求生者眼中的光,也磨灭了上位者仅剩的一点点同情。舞女乐师脸上的呆滞和麻木,渐渐和那八个浸淫朝前的官员如出一辙,和那十个侍卫平静到泛着死气的双眼分毫不差。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果断,除了木棍杖打声音,痛呼惨叫声,偶尔夹杂在间的骨碎声、刀剑声、旁的一概都无。
倒数第三个姑娘木偶一般地进去。
七娘身前的女子猝然软了脚。
七娘及时蹲下身撑住她。那娘子年纪很小,看起来不到双十年华,她脸色惨白,瞳孔紧缩,不知是不是真的怕了,见到七娘,如同见到救命稻草一般,她死死地抓住她:“姐姐救我……”
七娘拍着她的背,神色淡然。
“姐姐救我……”女子大口喘气,眼泪落下,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手颤抖得厉害,“我从小练舞,在燕春楼受尽虐待,好不容易被一个舞姬姐姐救下来,兰姐姐她说、她说我的人生还长,我的舞在那里不会纯粹,我……我这才来的长安,我才……我不想死,姐姐,我不想死……我还要跳舞……”
拍着背的手停下来。
七娘盯着这个小姑娘的脸。她妆容都哭花了,露出原本还算得上清秀的容颜,一双眼睛清澈无比,还没有被尘世玷染。
人出来,面色死灰,被拖到偏殿,和先前几个一模一样。
韦执谊走过来,漠然道:“这位娘子……”
七娘拍拍衣服,把小姑娘扶到一边,这才面向韦执谊。她声音平缓,像被环境影响:“她站不起来了,我先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