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阶 ...

  •   我由文渊阁小厮引我到了徐阶府,向门房直接报了名字,不多时徐阶亲自出来迎我。我让小厮先回文渊阁,随徐阶进了正厅。
      徐府上下奴仆甚多,规格隐约是一品官员的配备,但阖府上下透着富贵气息,我目光所到之处就没有简陋的地方,连正厅门槛上都雕着狮子虎豹。
      徐阶命我坐下,我忙道不敢,他对我笑道:“这宫外你与我便是老友相见,不必拘礼。”
      我福了福恭谨坐下,外面进来四五个奴婢,有端茶的,有端果盘的,有拿手巾的,先给我身旁小几铺了层妆花云布,再陆续把东西摆上,一个个再向我行礼离去。
      这番招待倒让我不自在,徐阶和蔼地看着我,问道:“叔大要你来的?”
      我回道:“是,先生不放心徐阁老,又抽不开身,便遣我来看看。”
      徐阶道:“有何不放心的,我年纪大了,累了罢了。”
      我忙道:“徐阁老向来笔有万钧之力,不坠青云之志,怎可能服老呢?”
      徐阶笑着摆手道:“你初见我,给我绊倒许久起不来你忘了?那时都已是糟老头子一个了,这都过了七年了。”
      我见他提这不禁面上一红:“当时我刚进宫不久,行为莽撞些。”
      徐阶却站起来向我遥遥拜了下去道:“姑娘当时是救了我。”
      我忙起身回礼,对徐阶道:“不敢不敢,徐阁老应该早有对策,我只怕当时是我多事了。”心里其实是羞愧的,哪敢说当时自己是想巴结严嵩救严嵩呢。
      徐阶请我坐下,我等他坐下我才敢坐。
      他笑眯眯道:“但若没有一个陌生的莽撞奴婢绊倒我,蓝道行入狱时,我可能也会因与蓝道行串通一同遭劫。是姑娘当时误打误撞让我晚去了一会,还给我摘干净了。说起来姑娘也算救过我,我却在严世藩那次带姑娘见先帝差点害了姑娘。”
      我忙回道:“徐阁老是做大事,何况徐阁老和先生当时也为我准备了王氏替死,现在王氏在我身边还常提二位当时在死牢寻她为救我。”
      徐阶听了王氏这名字先犹豫了一下,随即笑道:“哦,是她。那是叔大对你不忍。”他似有些疲倦,靠在太师椅上,目光却灼灼,他的眼睛和他苍老的面孔极为违和。徐阶看着我道:“当年邹应龙夫人为靖妃解围,叔大疑邹应龙是景王的人,发现邹应龙和杨开寤之子杨驰会过,他跟着杨驰却带回了你。”说到这他不禁笑道:“其实他从我这早知有你这人,也许你两的缘分怎样都会让你们遇到。”
      我想哪里是缘分,是我和他做的事很难不遇到吧。
      徐阶接着道:“我本无意党争,但叔大当时既已为当今陛下的讲学,那我不得不为叔大将来做打算。我自见叔大起,便只想把内阁交给他。所以才有那次,我要你指认景王严世藩勾结。”
      说到这他停了下来,我忙表态道:“徐首辅为天下择贤王,七年前是这样,如今也是如此。三殿下之所以能成为太子,也是徐首辅在朝中力挺的缘故。”
      徐阶轻笑一声,说了声:“傻孩子。”
      我倒吃了一惊,他语气仿佛我真是他自家后辈一般亲切,他手支在太师椅上拖着下巴缓缓道:“不必谢我。顺水推舟之事为何不做?大势如此随波逐流又何妨。”
      我真庆幸我当时没做那景王的忠仆,以景王和我这点微末伎俩怎么能同徐阶张居正为敌。都是肯蛰伏肯隐忍的人,最可怕的是他们手中还有权利。
      徐阶垂眼看着地面,像陷入回忆低声道:“我本不愿你在叔大身边。你虽聪明但行事太胆大,和叔大有些像。这点相像不是好事。叔大需要的是谨慎缜密之人。所以我带你见先帝时,是真的想让你死。”
      我见这话都说出来了。这老头今日是真的跟我掏了心窝子了。
      他说到这盯着我半响,似是观察我的表情。我只静静看着他,像听着旁人的故事。他笑了笑,还带着点慈祥,接着说道:“其实当日你不论说什么都不重要,你哪怕当时在殿中跟先帝指认是我诬陷你与景王都不要紧,那日最重要的是一句景王与严世藩勾结。”
      我疑惑道:“是先帝要徐阁老这么做的?”
      徐阶摇头道:“是先帝想让人这么做。所以你说什么,甚至一句不说,景王都会死。”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当时徐阶一句话不教我。
      徐阶看着我道:“你那日去本是必死。景王的人是一罪,叛主又是一罪。我笃定了先帝绝不会放过你。但...”说到这他笑了起来,“但你当时说了句:不以将来之人为主,不做将来之路打算。”
      我有些惭愧,当时只想保命,说了些什么自己都不大记得了,现在听起来这句话言辞颇为恳切,倒真像忠臣烈士,然而干的却是卖主的事。
      我问道:“这句话救了我?”
      徐阶笑着点了点头道:“这句话太假,假到不像一个奴婢说的,像是有人教过这个奴婢。可我知道,并没有人教她。”
      我想了想,问道:“先帝希望有人告发景王,又不希望这告发是设计的?”
      徐阶眼中一亮,对我赞许道:“不错。所以你那番话让先帝怀疑了我,虽然结果是先帝想要的,但他不喜欢被人愚弄。先帝饶了你性命,是对我的提示,是告诉我,他知道是我这个糟老头子在搞鬼。我骗不到他。”
      我满脸歉意道:“我当时只想着活命口不择言,倒害徐阁老和先帝有了龃龉。”
      徐阶却急急道:“不是不是,姑娘没错,本就是我对姑娘做的不地道。”
      我眼见这跑题已跑得不着边际,我来探徐阶是否真要休仕,他却和我忆往昔。我想把话往回兜兜,见他这慈祥又亲切的样子,又不忍打断他。
      我真诚道:“徐首辅对我做的,也是为陛下为先生,我从没因这件事怨恨过。”
      徐阶见我提了张居正,眼中又亮起了光,对我道:“我自嘉靖二年入朝为官,到如今已经四十五年。见过太多仁义之士忠直之臣,唯叔大可承天下之重。但志以天下却是孤勇之路,受寡薄之苦。他究竟能走到多远,我这年纪遗憾见不到了...”
      徐阶看向我,声音微微颤抖地问道:“叔大是让你来看我到底是不是真要走吧?”
      他脸上条条皱纹向下,手不自然地停在半空,眼神里还带着些闪躲,好像怕我回答,又偏要听我回答。此时的徐阶像个将要被遗弃的老人。
      我不想欺骗这个老头,又不忍让他伤心,低头道:“先生听闻徐阁老休仕后在文渊阁坐立不安,我从未见他如此失态。”我说的这可是真话。
      他似不可置信,眼睛看着我头却偏了偏,又移开眼睛望着门外,良久叹了口气道:“我是真的想再陪他几年,可我真的老了...老到...想知道别人对我的感情。”
      我试探道:“徐阁老只是提出休仕,保不住明日陛下不同意,徐阁老又可以回文渊阁了。”
      徐阶笑道:“陛下不同意,我心也不在这朝堂了。只盼陛下可怜我这把老骨头,放我回祖籍养老罢。”
      若是别人我也信了,徐阶说话我向来难辨真假。我还想再试探,徐阶却不肯再谈。
      他唤了下人在客厅摆了桌晚饭,只与我单独吃。席间叔大长叔大短,尽是要我叮嘱叔大如何如何。
      桌上皆是软糯之物,便是这般徐阶嚼得也费劲,下人给菜夹在他碟上,他在碟里乱夹一气也夹不到菜。下人想上前帮他,他拦住不用,笑着道:“你是要来喂我吗?我不过看不清罢了。”
      我陪笑道:“徐阁老在文渊阁看书写字都不耽误。”
      徐阶唉了一声,对我道:“强看强写罢了,早就花了。”说完放下筷子,几乎是带着歉意对我道:“姑娘故意吃得慢陪着我,我倒想吃快些...让姑娘宫禁前回宫的。”
      我忙道:“我本吃得也慢。”
      徐阶叹道:“姑娘善解人意,叔大有姑娘在身边我也放心了。不敢多留姑娘了。”
      我起身行了拜礼,徐阶竟也起身还了礼。也不唤下人,他亲自给我送到了府外,门口一辆马车正停门口,见我出来那提了个凳子放到车旁。
      我赶紧道:“使不得,我还坐不得马车。”
      徐阶笑道:“无妨,夜色昏暗没人知道车里坐的谁。若不是马车你如何宫禁前回去。”
      我闻言也不再推辞,再欲拜徐阶却被他拉住,他看着我良久,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最后笑了笑,对我道:“你告诉叔大,徐阶终究是老去了。但徐阶只负于时间。”
      是啊,斗垮严嵩驱逐高拱的徐阶,只是败给了衰老。
      我郑重作了拜别礼,辞了徐阶上了车。
      马车向内宫驶去,我在后车窗看到徐阶还站在原地望着我。车越行越远,徐阶越来越小,最后与这暮色浑然连成一片。我才意识到,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见徐阶。自见徐阶起,也已经七年了,七年间徐阶未曾对我说过一句重话。我还记得直庐时他被高拱气极,见了我也是含笑招呼,仿佛我和他没有贵贱阶级。那个冬风中摇曳又坚毅的老头,在习习春风中谢了幕。

      赶回文渊阁,张居正还在等我。
      我尽力把徐阶叮嘱的每一句,包括徐阶的表情都一一还原,不掺杂任何自己的判断。
      他听后许久不说话,也不让我走。
      我陪他在这灯下静坐了一夜。

      后来听说这一位挽留了徐阶,但徐阶坚持要返乡。这一位只得作罢。张居正听闻要去拜别徐阶,徐阶却连夜回了华亭县。
      我想大概是该说的徐阶都要我传达了,再与张居正相见,便只剩下婆妈不舍了。那种离别场面不该是徐阶,也不该是张居正的。

      此后李春芳便接任了内阁首辅。他向来是个和事佬,凡事只以不得罪人为第一准则。张居正虽为次辅,但在内阁中却有决定的权利。
      而月夜在内宫又添一子,这一位许久未得子嗣,取名朱翊镠。想翊钧四岁才得名,可见
      翊镠出生这一位是何等欢喜,才会立时起名。又特意办了满月宴,邀了百官在交泰殿同庆。我以启祥宫奴婢的身份随月夜同去。
      这一位端坐正席,滕祥陈洪立于左右,孟冲在席旁布菜。皇后坐在这一位左次席,只带了囍春来。皇后旁坐着翊钧,冯保站在翊钧身后。月夜在右次席,刚生产完添了些丰腴,囍夏和奶娘抱着翊镠在一旁,我在月夜身边近侍。下方便是百官,李春芳离得最近,再便是陈以勤张居正。
      月夜悄声问我:“哪个是教翊钧的张居正?”
      我也没抬头,对她道:“前排最年轻那个。”
      月夜往下望去,看到张居正竟呆住,我轻轻在她背后戳了下,低声道:“你别这么直盯着看啊。”
      月夜嗤地一声,对我小声道:“没想到和陛下年纪差不多,我开始只往那花白胡子那里寻呢。”
      我向张居正那看去,他像误入虎狼群中的驯鹿,与这些文臣武将那忧国忧民的神态不同,他看起来是淡泊又从容的。
      他知道我和月夜在看他,带着调皮劲儿,歪着头向我回以一笑。
      陈皇后突然道:“贵妃多用点。”
      月夜忙收了目光应了声是。
      皇后对上我的眼神轻轻摇了摇头。我明了她这是善意的提醒——莫在席间和外臣落了话柄。
      孟冲却笑着出来道:“贵妃娘娘此番受苦不小,若是哪道不合口味告诉老奴,老奴这就去更换。”
      月夜似没听到一般,也不理他。
      我见孟冲僵住,只好站出来道:“贵妃娘娘一向吃得少。不关菜式的事儿。”
      孟冲满脸堆笑道:“姑姑这么说,我便放心了。”
      我见他姑姑喊得亲切,倒像我真有他这么个岁数的大侄子。微微颔首冲他笑了笑。余光见滕祥对我却是满面恨意。月夜和翊钧如今的地位,我已不用再怕他们了,何况朝中他们没了高拱,哪日御史高兴了,那弹劾奏章便能把他们淹了。我在文渊阁是见识过的言官力量的。现在只差寻个由头,便可挑唆言官上奏了。
      翊钧本在皇后座下安静,见孟冲和我说话便站起来对这一位道:“许久未去内宫了。想进宫后苑看看,顺便消消食。”
      这一位头都没抬便应了。
      翊钧又道:“姑姑陪我同去吧。”
      陈皇后看向我道:“你去吧,看着点别让他跑急了。”
      我应了便和翊钧冯保一同退了出来。
      刚出交泰殿翊钧就吵道:“他一个奴才姑姑理他做甚?母亲都不理他。”
      我蹲下捏了捏翊钧的脸道:“姑姑也是奴才啊。”
      翊钧看向冯保道:“姑姑与他们不同。姑姑是母亲的妹妹。”
      冯保笑道:“自然不同。但殿下切莫在别人面前说这个。”
      翊钧嘟着嘴道:“我知道。”
      我见他这可爱模样,不禁抱起,边哄着他边往宫后苑走。隐隐约约见交泰殿外柱后藏个人,见我们来也躲不过去,便出来给翊钧行了礼。
      冯保奇道:“云祥?你不该在启祥宫么?”
      云祥支支吾吾半响道:“许久未见太子殿下,想来看看。”
      冯保道:“你在这么远能看见什么?”
      翊钧厌恶道:“鬼鬼祟祟,姑姑我不喜欢他!”又对冯保道:“大伴打他!”
      冯保想了想道:“你这擅离启祥宫,是该罚。姑姑先带殿下去宫后苑,我罚完他就到。”
      我欲说话翊钧却催我道:“快走快走,这奴才肮脏得很,我不要离他这么近。”
      冯保看向我对我使了个眼色,我只好抱着翊钧先行。不时回头望向冯保云祥,见冯保也在望着这边。
      我和翊钧到宫后苑不久,冯保便赶了来。我趁翊钧在远处玩,问冯保:“你罚了他什么?”
      冯保一笑道:“罚他在启祥宫跪一个时辰。”
      我想这倒也罢了。只是奇怪他为何明知翊钧不喜,还总在眼前讨翊钧嫌。
      “殿下要罚我也没办法。”冯保道:“我知道他身上新伤未愈,只能罚他跪了。”
      我惊讶道:“翊钧多日不入宫了,难道是娘娘打了他?”
      冯保凑在我耳边悄声道:“前几日司礼监寻他去,对他用了杖。听说还是滕祥亲自打的。”
      我苦笑道:“这些公公倒像刽子手出身。个个都能提杖。”
      冯保道:“陈洪与你走动几次引得滕祥孟冲不满,孟冲推说是云祥在中间传话的岔子。这说是打得云祥,其实是敲打陈洪。”
      我冷笑道:“陈洪和你说的?”
      冯保点头道:“他们现在对你颇为忌惮,但已动不得你了。”
      我叹道:“其实我也动不得他们。陛下身边谁也比不过他们。今日席上你也看见了,饶是翊钧、翊镠,陛下也未有多亲近,倒只肯让那三人近身。”
      冯保小声道:“这三人宫外到处寻药与陛下,陛下下朝进了内宫便寻新人与他...”说到这见翊钧往这边来,我俩便停了话。
      随翊钧逛完回了交泰殿,待到散席,月夜回启祥宫拉着我问起文渊阁中事。她以前一向不问,自翊钧做了太子,她倒开始对朝中感兴趣了。
      我自李春芳开始讲起,说到张居正时,她目光灼灼兴趣盎然。又问起了我和张居正如何认识,我又从先帝时说起。后来实在乏了,便对她道中间封宫短那几年,让她去寻东宫的如意问,如意那几年在张居正身边。

      这一位上次要选秀,被徐阶驳后,徐阶休仕。
      几月后又向户部要起了珠宝,想来是宫里新贵太多,自己手头的都发送的差不多了。户部尚书向内阁商议,内库现下缺空实在不宜填这无谓的花销。李春芳左右为难不肯诤谏,只推给陈以勤张居正。
      张居正忙着上六事疏本不愿理这事,也没多言直说国库空虚。也不和这一位多辩解。便专心埋头六事疏。
      盛夏时分,张居正在这闷热中完成了六事疏,向这一位奏请省议论、振纲纪、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能武备。
      这一位在朝上盛赞一番,下朝退了龙袍便扎进了后宫,对六事疏仿佛未听过一般。
      张居正在文渊阁中苦等,也没见到施行的朱批。
      偏邹应龙此时又上了陈盐法,这一位想也没想,当即同意。
      张居正对着陈盐法上的红批,笑出了声。我怕他这是受了打击,正想宽慰两句,他却向我道:“是我的错了。”
      我想他是真对这一位失望了,他何曾做错什么。
      张居正见我这般,笑道:“没什么,只是陛下也许该选秀了吧?”
      “啊?”这话一句比一句突兀,我一时跟不上他。
      他看向我道:“你与那三个太监如何了?”
      我见终于问了个我会的问题,忙答道:“与陈洪有联系。上次选秀和要向珠宝便是他们向陛下提起的。”
      张居正道:“那他们应该再提一次了。”
      我疑惑道:“先生同意?”
      他大笑道:“为何不同意?陛下难得提些要求。”
      我正思考他是何用意,他起身拍了拍我脑袋道:“陈阁老今日休沐,我们不等他了,你随我去东宫,该给殿下上课了。”

      到了东宫,翊钧照旧早早迎在门外。
      张居正先向翊钧行了大礼,进了内殿翊钧又向张居正作了一礼。
      我与冯保正准备退出去,翊钧却道:“姑姑和大伴别走,我有一事不明。”
      我心底奇怪,看了冯保一眼,冯保似有些犹豫。
      翊钧问张居正:“先生与高阁老可相熟?”
      张居正答道:“与高阁老在陛下潜邸时认识。”
      翊钧眨着大眼,问道:“高阁老是怎样的人?”又追问了一句“是好人还是坏人?”
      张居正笑道:“高阁老为人刚正,若贤者,虽仇必举,不肖者,虽亲必斥。”
      翊钧听罢低了头,再抬头时满面沮丧道:“先生,我好像做了件坏事。”
      张居正蹲下问道:“何事?”
      翊钧看向我,又低下头。
      我想应是我在陛下面前让翊钧诬陷高拱的事,翊钧似乎对这件事有了自己的判断。张居正随他看向我,好像也猜了出来。
      冯保道:“当时也是不得已。”
      张居正向冯保道:“你知道?那你说吧。”
      冯保看了看翊钧,又看了看我,对张居正一五一十把事情说了一遍。张居正听时全程盯着我,我被盯得不知所措。
      翊钧拉着张居正衣袖问道:“先生我可是害了人?”
      张居正道:“殿下并未害人。世间无人不说谎,若骗能让事情往更好的方向去,那就只是骗,不是害。”
      翊钧听了有些高兴:“我就知道姑姑让我不会害人,可我听滕公公总对父皇说高阁老是好人,父皇也经常提起高阁老。我想高阁老若是坏人,父皇是不会时常想念的。”
      我走到翊钧身边蹲下问道:“滕公公是怎么和陛下说的,翊钧还记得吗?”
      翊钧道:“他们说高阁老在时定不会这样。高阁老应该回来。所以高阁老到底是怎样的人?”翊钧抬头望向张居正,孩子的眼睛清澈没有一丝算计。
      我想张居正如果说高拱好,那就影响了翊钧的立场。保不准哪一日这一位和太监再谈高拱,翊钧不会为高拱说话,高拱回来了可该当如何。还是说高拱不好最省事。
      张居正对着这双眼不曾犹豫道:“他从不畏惧权威,力护潜邸时陛下的一方净土。为内阁时为人善用,引民向上。确无愧为帝臣王佐。”
      我听了这番话直想堵住他的嘴,冯保倒望着他出了神。
      翊钧低头道:“既为帝臣王佐,那我便真的做错了。”
      张居正笑着道:“错也是姑姑错了,殿下不曾做错。走也是高阁老自己想走,殿下并未左右他。况且高阁老自壮年便为陛下殚精竭虑,这般年岁还为国事操劳,休仕对高阁老做了善事。”
      翊钧看向我,我道:“是姑姑做错了。姑姑不该让翊钧说谎。”
      冯保在身后道:“是奴才的错,那句话是滕祥说的,是奴才告诉姑姑的。”
      张居正由冯保又看向我,最后对翊钧道:“殿下不必内疚,等殿下长大了把高阁老接回京好生安置。”
      翊钧重重点头道:“好。”
      师徒二人这才上了课,我出了殿便去了内宫。

      寻了陈洪问起近日这一位和他们说了些什么,陈洪道这一位确实不舍高拱,屡次想要高拱回来,加上滕祥孟冲不断蛊惑。我料着这要高拱回来,陈洪不可能没帮着说话,不过在我面前隐去罢了。我装作不知,他又道陛下近日见内宫没有新面孔乏味得很,想提选秀又怕被张居正驳去。我对陈洪道上次选秀未成不是张居正,是徐阶。选秀毕竟是大事,倒不如内库批珠宝这些小事。且是肥差,再提一次无妨,成了是御用监也有甜头,不成也是张居正和陛下的事,让他再向这一位吹吹风。陈洪倒是极其乐意。
      和陈洪说完我便去了启祥宫,想看一眼月夜和翊镠再回文渊阁。
      到了启祥宫,月夜便拉着我问起翊钧最近如何,又问起张居正。
      我抱着翊镠一一说与她,她深叹一口气道:“做贵妃都不如做宫女呢。自己的儿子如今都见不到。”
      我笑道:“等你挨了那杖刑,就知道做娘娘的好了。”
      月夜道:“你不提也罢了,你如今怎么还不对那三人动手?我看你和陈洪快好到一处去了。”
      我逗着怀中翊镠对她道:“急什么?陛下还宠信着他们呢,哪那么好动手。倒是云祥在司礼监受了刑,你未寻他们?”
      月夜冷笑道:“一丘之貉,我去打什么抱不平?”
      我把翊镠交给奶妈,劝道:“云祥也未害过我们,到底是你宫里的人。将来拔了滕祥他们三个,云祥依旧还是启祥宫的人。”
      月夜嫌弃道:“真到了那日,我第一个先把他打发了。我听囍夏说云祥是入宫前有个弟弟和翊钧差不多大,便日日想贴着翊钧。也不知到底有没有这么个弟弟。”
      我笑道:“打发了也好。翊钧也不喜他。他在这惹得你们不快,他自己也没得个好儿。”
      月夜道:“翊钧虽小,他喜欢的人他厌恶的人,倒都和我一样。”
      我料着这话指的是张居正,不禁道:“当初是谁说张居正不是什么好人?还说潜邸见过,那日在交泰殿倒认不得了。”
      月夜道:“在潜邸时也只远远看见过背影,后来他通知我你在长安宫,也是托人来传的话。”
      我意味深长道:“哦,未见过时不是好人,见了便是大好人了。这便是以貌取人吧。”说起好人,我又想起刚在东宫说的那些话和张居正盯着我的脸色,感觉一会回文渊阁要挨他一顿骂了。
      月夜笑嗔道:“是你们先与我说他千般好,我才说好的。和见不见有什么关系?”
      和月夜一番闲话,陪她用了膳便离了启祥宫。

      回了文渊阁张居正却还未回来,我倒有些怕他回来。想他今日和翊钧所说对高拱的评价,应该是不齿我对高拱的诬陷。心中惴惴等了一日他也未回来。
      第二日他来了文渊阁便忙着公务,也未提这件事。他不提我更不敢提。这事竟这么过去了。

      几日后这一位再次向户部要求内宫填充珠宝。户部尚书纪森苦着脸来文渊阁,李春芳唉声叹气,张居正却一反常态对纪森道:“也非无礼要求。陛下登基至今一向俭约。为自己所提之事,被驳也不恼,仁厚如此,我们倒对陛下越来越苛刻了。”
      纪森愣了愣,像是没想到张居正能这么说。
      陈以勤道:“仁厚与否,国库确实空虚,如今外患猖獗,哪有闲钱给内宫挥霍?一年前太子礼已花费不少。”
      张居正道:“外患与太子礼,也不能都算到陛下头上。陛下提过一次了,这次再不给拨,倒显得我们做臣子的刻薄。”
      李春芳道:“是啊,到底是陛下,怎好再三驳了陛下呢。”
      陈以勤似想再说,刚张嘴又收了回去,叹了口气便不言语了。
      这一位二次索要珠宝,总算如愿了。听闻赏得也不是很大方,只给了新晋的几个选侍,陈皇后月夜分毫未见。
      而张居正的六事疏也在户部给这一位拨银子不久,便命陈言实施起来。
      张居正并未因此得意,反而更加忙碌起来。他好像永远不会因为受挫而消极,也不会为无尽的政事而疲惫。我总会因他一句话便出了宫,为他奔走传讯。他不停下,我便永远在奔走的路上。他这种亢奋的状态也影响了我。

      直到那日,张居正回文渊阁时眉头紧锁。陈以勤已是黑了脸。李春芳倒没什么表情。
      三人关上门在阁西间商讨半天,陈以勤拂袖离去。
      待李春芳也出来了,我才进去。
      张居正正在案上写字,我凑上前给他添了水,问道:“是出了什么大事吗?”
      仿佛与他无关,他轻描淡写道:“陛下今日上朝提议要肃卿回朝。”
      怪不得陈以勤那个脸色。
      他又道:“太子支持肃卿回来。”
      翊钧支持倒是意料之中。
      我问道:“高阁老若回来,内阁又要争论不休。先生也是前功尽弃了,却丝毫不着急,还在这写字?”
      他笑道:“我写的这个,可是对此事决定性的一笔。”
      他将纸伸展开,白纸黑字飞扬飘逸,我一个也不认得。
      他指着字对我道:“我向陛下复请高拱高肃卿。”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