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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六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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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平静地过了两三日,周瑁照例在黄昏时分,踩着夕照踏入立政殿问安。
卢皇后似乎精神好了很多,正倚在榻上和梁昭容吩咐晚上的膳食,似乎是预备着文惠帝要过来。见周瑁来了,温言笑道:“三郎来得正好,到母后跟前来。”
周瑁走过去,坐在卢皇后身侧,一一地询问道:“母后今天可好些了?还总觉得疲倦么?药可按时都喝了?”
卢皇后笑道:“阿弥陀佛,你就是个嘴上闲不住的小唐僧!”
大宫女元儿在一旁笑道:“太子殿下记挂娘娘的孝心真是日月可鉴!”
卢皇后含笑端详着周瑁,抬手抚了抚他微微有些松散的鬓角,又摩挲了两下周瑁的手,忽然笑叹道:“不知怎么的,竟有些不敢相信,一晃眼,你都这么大了!”她叹罢,吩咐道:“昭容,你带她们都出去吧。我有话要和太子单独说。”
梁昭容答应一声,犹豫了一下,说道:“药已凉好了,娘娘喝了药,徐徐地说吧。”
叮嘱完,梁昭容便转身带着内殿宫人出去了。
周瑁端过小几上的药,亲尝了一口,送到卢皇后嘴边。
卢皇后笑了笑,温驯地喝了药,看周瑁放下药碗又要去端水,便说道:“我的儿,不必忙了,过来母后身边坐。”
周瑁缓缓放下茶壶,端着茶杯送到卢皇后手边,轻声说道:“母后,漱漱口。”
卢皇后接过茶杯,却没有喝,只是放在了一旁,拉了周瑁的手,笑道:“我的儿,你听母亲说,母亲昨天去见过你皇祖母了,她——”
她还没说完,周瑁便打断了她,淡淡道:“母后喝了药,静卧着休息吧,儿臣先告退了。”
周瑁说着,起身走开两步,就听卢皇后在身后道:“站住!”
卢皇后闭目叹息道:“你急匆匆的,走什么?母后还有话没对你说呢!”缓了一缓,温和了声音道:“过来。”
周瑁转过身,原地站着不动,定定说道:“母后不必多说,儿臣都知道了。”
卢皇后怔了一怔,从大迎枕上支起身来,反问道:“你说母后要说什么?”
“左不过是皇祖母昨日召见了母后,说要把窦家表姐赐给儿臣做良娣。”周瑁顿了一顿,说道:“怕是父皇也做过母后的说客了。”
他发出一声讥笑,道:“儿臣不愿意,儿臣也不答应。”
卢皇后闻言,诧异道:“你……你难道不喜欢你窦家表姐么?母后记得,你们小时候还常玩在一处的。”
周瑁淡淡道:“幼时,儿臣和窦表姐不过是表亲之谊,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卢皇后道:“便是不喜欢,也可以纳进宫的。”
周瑁道:“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儿臣生不出要纳她进宫的心思。母后与皇祖母的好意,儿臣是定然要辜负了的。”
他说完,作揖要走。
卢皇后忙道:“不仅是太后,也是你父皇的意思!”她叹了口气,说道:“你父皇说了,窦家到底是有些根底的,若是能为你所用,也算是博太后的欢心了!”
周瑁气愤道:“有根底的,是窦家那些肯读书上进的后生!儿臣要用,用的是这些后生,不是窦家的女儿!难道母后忘了,曾经太后是如何拿捏欺压母后的了么?这会儿母后却帮着太后说话,全然罔顾儿臣的心意,这是为何?”
卢皇后被堵得气仰,神色间浮现出痛苦来。
周瑁只看了一眼,到底不忍,走近卢皇后身侧,跪下拉住她的手,低声说道:“母后,儿臣是自幼长在这里的,母后早年吃了多少艰辛,儿臣难道不能体察么?”
卢皇后闻言,从被中挣出另一只手来死死钳住周瑁的手,悲伤道:“你既都明白,如何不能懂得你皇祖母逼迫我的心?我小半生都在你皇祖母和你父皇斗法中挣扎彷徨,近来连你的二舅都被赔进去了!如今好容易他们在一件事上达成了共识,为何你又偏偏不肯?”
她说着,想起昔日的难处,几乎落泪:“不过区区一个侧妃,你纳了与不纳,能有什么分别?”
周瑁听了母亲一番哀诉,本已流露出哀色,此刻那目中的哀色却缓缓褪去,只露出悲凉来。他说道:“母后可还记得你曾对我说的,皇祖母是如何劝说父皇纳妃的?那时节,母后与父皇正是恩爱缱绻的少年夫妻,可后来呢,宫里多了那么多人,母后和父皇不是渐渐地离心了?”
卢皇后闻言,猛然一怔,抬手狠狠打在周瑁的脸颊上。
周瑁微微偏过头,沉声说道:“是我说到母亲痛处了,母亲打我便是了。但是无论如何,儿臣也要说,儿臣是不愿意重蹈父皇的覆辙的——儿臣不愿意纳妃!不管是窦家的,还是米家的、蔡家的,儿臣通通不要!”
他把脸贴在卢皇后冰冷的手上,感受着从母亲手上和锦被上传来的寒凉,几近恳求道:“母亲,让我守着玉翎一个吧。新婚燕尔的,儿臣容不下什么侧妃良娣的。我和玉翎,我们会做双好夫妻,好好孝敬您的。”
卢皇后怜悯地望着他,摇头道:“我答应又有何用?皇家讲究开枝散叶,你是皇家子弟,又是太子,要江山千秋万代的,如何能够只守着一个?”
周瑁低声道:“有一个好的就够了,母后您看,父皇的儿子那么多,可父皇立储不是从来都只考虑母后所出的我们兄弟几个么?”
卢皇后忍耐一二,终是破涕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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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玉翎在窗外站立良久,忽闻耳畔的黄莺叫了两声,回过神来,缓缓走下台阶,道:“昭容娘娘带我来听墙根,是要劝我么?”
梁昭容伴在身侧,点头道:“是。”
董玉翎道:“昭容是做的太后说客,还是陛下的?”
梁昭容闻言笑道:“有何区别?其实殿下聪颖,其中的厉害,何须我多言一二呢?”
董玉翎凝视她片刻,见她神色娴静宛若一株空谷绽放的幽兰,沉静地倾泻着芬芳,不由感慨道:“昭容感念陛下恩德,难道不能理解我感念太子之心么?我若也去劝他纳妃,那么要把太子的一片真心置于何地?纵有为难,也请恕我不能从命。”
梁昭容低头笑了一笑,复而抬起头,说道:“是我僭越了,请殿下不要往心里去。”
董玉翎亦笑道:“昭容是良苦用心,我懂得的。”
她缓步越过梁昭容,慢慢步入后殿花园,顺着回廊低着头走路。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清越的读书声——周珩守着挑药盅手握蒲扇,盘膝坐在一棵杏花树下。杏花大半开放,粉红团簇,十分可爱。
董玉翎立刻闪身躲在廊柱后面。
自进了立政殿,便被铁桶似的围了起来,见不着周瑁也见不到旁人,董玉翎想想也就算了,谁知三天两头就能见着周珩,不是端着药往皇后处走,就是举着本书在立政殿后殿的回廊下,走来走去。
周珩看书看得绝对心不在焉,不然怎么每次他都能“正巧”从书上抬起头,看见玉翎,笑道:“太子妃殿下这是要哪里去啊?”
所以每次远远看见周珩在那里游园似的闲逛,董玉翎都恨不能避开身后两个嬷嬷,掉头就走,还少不得腹诽周珩一点也不知道要瓜田李下的避着些,难道这后殿住的两个宝林和五个更衣是死的么?
董玉翎哂笑一声,转身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周珩扇着药盅炉火的蒲扇顿了一顿,转身望了过去。
俄而,嘴角露出一抹难辨的笑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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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皇后劝说太子广纳侧妃不成,窦太后心中不满,找了几个芝麻大的事情冲着卢皇后发作了一通——反正太后与皇后不和,也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了,窦太后不必把烦闷憋在心里,只叫自己难受。
据说卢皇后出了兴庆宫,仰天长叹了一声,继而整个人向前扑了过去。
内侍宫人七手八脚勉强没让皇后直接栽在地上,扶住后才发现,皇后已经晕了过去。待将皇后抬回立政殿。太医施了针,卢皇后这才悠悠转醒,默默淌着泪,将内宫权柄下移给了李淑妃和梁昭容二人。
文惠帝闻之,勃然大怒,当即召太子兴师问罪。
“忤逆竖子!”文惠帝拍案怒道:“朕叫你母亲好言地跟你讲,你居然敢拒绝她!害得你母亲被太后训话!她是皇后!是一国之母!你叫她把脸面往哪里搁?”
太子的眼圈是红的,虽是跪着,腰背却仍是笔挺。
“母后被皇祖母胁迫,来劝儿臣纳窦氏为侧妃。儿臣不愿也被胁迫,之所以不肯答应,也是要维护母后的尊严。”周瑁抬起头,掷地有声地发问道,“父皇为何不去质问皇祖母,为何要插手儿臣内帏私事,还要逼迫母后,反而来向儿臣发这滔天的脾气?”
文惠帝竖眉道:“你!”
周瑁伏地道:“儿臣有罪,请父皇息怒,保重龙体。”
“那是朕的母后皇太后!朕不能明面上忤逆她,否则那些言官们就会指摘朕不孝!朕若不孝,便是不仁!一个君王,不孝不仁,何以治理天下?”
周瑁道:“窦氏一族曾仰仗父皇威严,做过多少不堪启齿的丑事恶事?父皇不正是看在皇祖母的份上,才没有彻底发落他们么?如今为何还要给予他们厚待?言官所说,固然重要,可自己明白,不是更加重要么?”
太子见文惠帝神色动容,知道他是想起了曾经窦氏家族仗着是国戚,干过的一桩桩的勾当,当即再接再厉道:“只要父皇心明如镜,天下公道,自在人心!”
文惠帝沉默良久,摆手道:“你不必好言好语地哄朕,朕心里明白得很。”
他似乎平复了许多,在龙榻上缓缓坐了,摘下手腕上的一串菩提佛珠,一颗一颗拨弄起来。
周瑁看着佛珠一颗一颗从文惠帝的手中滑过,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半晌,大约拨了三个来回,文惠帝淡淡开口说道:“窦氏,你是一定要纳进东宫的。眼看着太后天年也不多了,不必在这种小事上和她争执,也不必教你母亲左右为难。至于纳进宫后如何处置,看你自己的心意罢!”
周瑁听这语气,知道无可挽回,但忍不死心,沉声说道:“若是……若是窦氏不想入宫,还请父皇不要多加为难。”
“不想?”
文惠帝讥笑着轻哼了一声,道:“你想说动你表姐,怕是难得很。罢了,随你去吧。”
周瑁道:“谢父皇。”
文惠帝道:“不要谢朕,若是窦氏情愿,你不仅要把她纳入东宫,还有赵家那个叫双蕊的,以及大臣们举荐的各家女儿,你都要纳进来。”
周瑁愕然道:“父皇?”
文惠帝道:“自然不及在这一时,但佳丽三千,才是帝王应该拥有的。不要去想那有的没的古怪念头,否则朕就要弄个明白了——”
沉浸浸的语中意有所指:“是谁都跟你灌输了什么不应该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