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宫正春色》侍香金童

61、第六十一章

　　周瑁那日不仅没能见到准媳妇儿，连弟弟周珩的面也没见上——周珩说，他要预备母亲的药，还要去给母亲上香祈福。再过两天，还是没能见到，因为玉翎被宫中嬷嬷们“看”起来了，周珩要亲自抄写《无量寿经》，以期母亲延年祛病。

　　周瑁很郁悴。

　　他以为董玉翎挪进立政殿，能更加方便地见面了，谁知道竟比之前还艰难。而他每次去立政殿，不仅他母亲总念叨着去了的人，而且还能听到远处宫殿传来的奏乐声——从《庆善乐》到吴语清歌，每天都不带重样的，都是从赵氏姐妹住的蓬莱殿处飘来的。

　　宠妃如此，说起来都是文惠帝纵容的。

　　但周瑁作为儿子，很不好说些什么，只能尽量不到大内来，除了功课与朝事，便窝在东宫抄写经文，只是思念玉翎思念得厉害，人渐渐有些瘦了。

　　他不去大内寻事觅人，但不代表人家不惦记着他。

　　窦家小姐得了家中长辈的示意，来来回回亲自往东宫送去了好些东西。先是记着借口关心事务繁重的表弟，送些他小时候爱吃的外祖家的糕点，然后是听说了周瑁要替皇后抄经，又送去一套先保定公留下的十分珍贵稀罕的文房四宝，其中那尊洮砚更是“坚似金铜润如玉”，砚身更是精雕细琢了一幅童子溪边问道的图画。

　　可惜周瑁在对除了董玉翎外的小姐们上，颇为“不解风情”——窦清鸾带着点心来，他就说“表姐有心了”，然后让更亲的表兄弟卢笠和深受他喜欢的准小舅子董兴灏两个人分食了；窦清鸾送来的文房四宝，他赞一声好极，转手就把那台洮砚送进宫给了文惠帝。

　　据说文惠帝摸着那尊洮砚，十分受用。反正窦清鸾不是他亲自相看上的儿媳妇，吃点瘪，也不能让他心里不快。反倒是儿子惦记着自己，记得“孝”字当头，让他颇为受用。若是能借机叫兴庆宫那位明白，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但兴庆宫的那位显然是轻易不肯明白的。

　　很快，窦清鸾梳了顶簪宫花戴金玉垂珠花钿的簪花髻，穿着崭新的菡萏团花纹对襟半臂，系着水波纹的齐腰襦裙，挽着长如飞云的披帛，捧着一只窄口圆肚描花开并蒂式样的青瓷瓶子，瓶子里参差疏密插了一组开得婀娜多姿的鲜花，一步三晃，袅袅婷婷地再次去了东宫。

　　然而这次不知周瑁是听闻了什么风声，还是真的有事，等到窦清鸾轻车熟路摸到东宫外书房的时候，他已经坐在翰林院，严格考察翰林学士们近日来著书立说的成果了。

　　窦清鸾看着桌上新抄成的一大段墨迹尚未干透的经文，贝齿轻轻咬了下朱唇。

　　其实待她听说窦太后想立自己为太子妃不成后，想进东宫的心就微有怯缩。窦清鸾自然是喜欢周瑁的，从小一同到大的知根知底的登对少年，一个姑娘能遇上几个？可惜她素性有些傲，知道了太子妃不成，并不是很愿意做太子良娣。毕竟如今除非董玉翎死，她一定是皇太子妃，有董妃压在头上，她如何得好？说起来，窦清鸾是颇有几分畏惧董玉翎的。

　　可是窦太后的一片好意，加上她父亲板着脸说道：“如今天下的人都知道周大夫请旨立你做太子妃了，你如果不进东宫，谁家还敢上门来求娶？你的前程和脸面还要不要？你还做不做人？”

　　说得窦清鸾几乎快哭死过去。

　　不得已她只得打点精神一趟一趟往东宫奔走。

　　只是她这些天冷眼看下来，很怀疑自己这个表姐，在太子周瑁的心里到底能有几分重？

　　窦清鸾不愿意去细想那些关节，在书桌上收拾出一个空儿，把花瓶摆好，往花朵和枝叶上洒了些清水，看砚台中还残留些许墨汁，想了想，铺开新纸，提笔留了句：

　　“葳蕤春华，空对蝉娟，伶仃几时圆？”

　　写罢，又仔细端详了片刻，像是终于做成了一桩原本不敢做的大事，沉重地松了口气，这才出了东宫。

　　周瑁至入夜方才回宫，听何进说窦清鸾去过内书房，连去看一眼的兴致都提不起来，吩咐人给他备了些清淡的寒泉酿酒，喝了几杯，便草草睡下了——据说是傍晚赖在立政殿用了晚膳，茶还没吃完，就被卢皇后打发出来了。

　　周瑁是在两日后才注意到那张纸的，因为两日内他都没空进内书房去抄经，直到文惠帝在他昏省的时候，问了他的功课，问了近日协办的事情，问了翰林院编撰的书籍进程，周瑁有条不紊地一一答过了。

　　文惠帝赞他道：“你很不错，做得比朕想的还要好些。”

　　周瑁起身笑道：“儿臣不过尽本分，父皇倒赞得儿臣不好意思了。”

　　“坐坐坐。”文惠帝颔首微笑，又让他尝些蓬莱殿送来的银丝蜜枣甜羹，笑道：“听说你最近去立政殿问安的时辰越发的长了，你母后可好？可松口让你见见董家丫头了？”

　　周瑁听闻手边那盏银丝蜜枣甜羹出自蓬莱殿，微微一挑眉，不可察觉地将碗盏推开几分。

　　“儿臣瞧着母后的病不大有起色。”

　　文惠帝愣了一下，他最近很少去看皇后，每次也坐不了多久，不由有些心虚道：“为何？”

　　周瑁抬眼看了看他父亲，斟酌着，意有所指道，“儿臣听说，梨园和教坊总是不停地送人进宫差遣，儿臣有时候在立政殿都能听到梨园的歌舞，太医说母后的病需要静养，想是有些吵闹得母后难以坐卧吧？宫里事多，儿臣想着母后若是睡不安稳，病自然也好不大全。”

　　文惠帝听了这番暗有所指的言论，越发讪讪起来，清咳了两声，说道：“是朕疏忽了。”

　　周瑁显然也没想和文惠帝因为掖庭的事情对着干，见文惠帝肯低头，便不再纠缠，反倒是微微红了脸，说道：“其实父皇说的也是，儿臣好久没能见着玉翎了。”

　　文惠帝最爱听他儿子的八卦，顿时来了兴致，意趣盎然地问道：“怎的？你母亲不叫你们见？”

　　他父皇突然其来的热情让周瑁迟疑了一下，又微微蹙了蹙眉尖，顿了一顿抿紧双唇把后头的话全给咽了回去。

　　文惠帝一见，忙掩饰着说道：“有什么不好说的？你是太子，说话做事不要支支吾吾的！说出来，朕去跟你母后说道！”

　　周瑁适时地轻叹了一声，淡淡道：“母后身边的王嬷嬷说规矩体统要紧，大婚前不教见。儿臣本也觉得无不妥，可想着儿臣和玉翎都见过那么多回了，还拘束这些——”

　　他说着，忽然低低地一笑。

　　文惠帝亦笑道：“如何？”

　　周瑁苦笑了一下，正色道：“颇有些掩耳盗铃的味道。”

　　文惠帝朗声大笑起来，笑罢，方才说道：“王嬷嬷是最懂规矩的，也是你母后为着你们大婚着想了。也罢了，年轻儿女，还是时常见见的好。”

　　周瑁连忙笑道：“儿臣谢父皇恩典。”

　　文惠帝笑着连连摆了摆手，吃了两口蜜枣甜羹，忽然道：“最近可有去兴庆宫给你皇祖母问安？”

　　周瑁淡淡笑道：“日日都去的。”

　　文惠帝暗自疑惑：太子去得这么勤，太后怎么还没把事情讲妥当？莫非是太后不好意思开口了？或者太子暗怀了什么别的心思？如此想着，眼色就有些微沉，缓缓说道：“你懂得孝道，日日都去给太后请安，这很好。只是，太后可有对你说些什么？”

　　周瑁道：“因皇祖母说这些日子心里不大痛快，所以儿臣日日去请安，不过说些保养身体、疏解郁积的话。”他顿了一顿，奇怪道：“儿臣斗胆，父皇觉得皇祖母应该和儿臣说些什么？”

　　文惠帝听了这话就晓得了——太后不愿意做明面上的恶人，于是只做出一副长辈有心事的模样，却逼着自己把话挑明。

　　文惠帝暗叹一声母亲狡猾，却也不愿意被当作枪使，便似笑非笑道：“你倒是肯来问朕，可朕怎么晓得你祖母的心思？你皇祖母是七窍玲珑的八宝之心，你还是仔细地看看身边的人和事，自己揣摩去吧！”

　　周瑁左眼眼皮微微一跳，起身垂首称是。

　　适逢梁昭容从外头走了进来，说道：“陛下，臣妾奉皇后娘娘之命来给陛下送滋补的枸杞乌鸡汤。”

　　文惠帝坐直身子，询问道：“从皇后宫里来？”

　　梁昭容点头道：“是。”又颇为体贴地说道：“娘娘今日瞧着气色好多了，还和五殿下说了好一会儿话。”

　　文惠帝“唔”了一声，颔首道：“那就好。”他从梁昭容手上接过玉碗，抬眼看了一眼年轻的嫔妃，说道：“卿的兄长过几日完婚，朕叫卿备下的贺仪可送过去了？”

　　梁昭容温婉一笑，说道：“谢陛下挂念，臣妾都已经让人准备妥当了。”

　　文惠帝喝了一口鸡汤，道：“那就好。”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多看了梁昭容一眼，再瞥了侍立在侧的周瑁一眼，说道：“爱妃回去吧。记得和皇后说一声，朕一会儿过去陪她说说话。”

　　梁昭容笑道：“是，臣妾这就去。”

　　文惠帝点点头：“去吧。”又向周瑁道：“太子也去吧。”

　　周瑁答应一声，从南薰殿退了出去。

　　回到东宫，周瑁将文惠帝的话反复思量了一遍，又把窦太后近日同他说的话仔细回忆了一遍，看着内侍依次点燃内书房的灯烛，目光落在书桌上那只青瓷花瓶上。

　　花瓶犹新，花却已谢。

　　周瑁不悦道：“花谢了怎么不丢出去？你们如何当的差？”

　　内侍忙道：“这是表小姐送进来的，奴才们就没敢擅动。”

　　周瑁心中一咯噔，忽然间有如拨云见日，一片敞亮。他走到书桌前，举起窦清鸾留下的笔墨看了一眼，蹙了蹙眉，示意内侍道：“把烛灯移近些。”

　　内侍依言端过烛台，将烛火凑近周瑁几分。

　　周瑁拈着那纸张一角送到火舌上，静静看着火焰吞噬了纸与笔墨，问道：“平日引窦家小姐进宫的内侍是谁？”

　　内侍答道：“回殿下，是曹橼曹公公。”

　　周瑁道：“那你就去告诉他，以后无有孤的召见，就不要带表小姐进东宫了。其余的，不必与他多说。”

　　他眼中分明闪过一丝杀意，借着烛火，那内侍看得分明，急忙低下头，说道：“奴才明白了。”

　　周瑁伸手在那花瓶上轻轻一抚，说道：“花既谢了，就换新的吧。换好了，送到兴庆宫供皇祖母玩赏。”